第一章
南荒洲,蓬山派。
一群剛入門不久的少年弟子正在聆聽教誨。端坐在上位的少年十六七歲,和他們的年紀相差彷彿,卻是師叔之尊。
據說他根骨極好,是少見的單一冰靈根,早已被蓬山派千秀峰的峰主華燦收為親傳弟子。雖然他神色淡漠,不喜多言,但弟子們沒有半分不敬。
畢竟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修仙一道本來就是依靠天分,弟子們大多是雙靈根、三靈根,根骨駁雜,不敢奢求能得到小師叔夏霜玄一樣的機緣,只能寄望於用功修行,待日後展露天賦,被師叔師伯們收為親傳弟子。
夏霜玄身著一襲湖水碧衣裳,袖口領口處繡著金絲冰裂梅花紋,容顏很是俊美,卻似乎覆著一層冰霜,令人不敢親近。
他先念了一遍口訣,隨後長身而起,演練了一遍身法。但見他身材頎長,動作俐落,衣袂翻飛時帶起一陣陣冷風。這卻是他獨有的冰晶功帶的功力,眾弟子不由得喝起彩來。
他演練完畢,收了功,狹長的眸光似乎不經意地往西北角的一塊磚瞥了一眼,那處似乎有些輕微移動,掉落一些難以覺察的塵土。
他不動聲色,讓眾弟子自行練習。
弟子們沒想到今日的教導這麼快就已結束,不由得都是沮喪嘆息。
夏霜玄淡然地看著弟子們開始在院子中練功,對於練錯與否都不置一詞。
發現沒什麼問題,他便往院外走去,轉向了在西邊的宅院。
這裡是千秀峰的柴房,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在劈柴,他穿著雜役的衣裳,額發蓋住眼簾,看不清面容,鬢髮微溼,似乎出了不少汗。見到夏霜玄時,他放下了手裡的斧子,行了一禮,低頭喚了一聲:「夏師叔!」
十一二歲就做雜役是小了些,但千秀峰破例給了他們修行的機會,已是對他們不薄。若是四十歲不能築基,便要將他們放下山去,自謀生路。
夏霜玄看著地上散亂的腳印,掃了一眼他身後的牆,冷哼一聲:「知道偷學是大罪麼?」
秦時低著頭道:「不明白夏師叔在說什麼……」
夏霜玄打斷了他的話:「別裝了,我認得你,你是蓬山派收徒大典時的那個小孩。」
秦時咬著嘴唇,冷汗從背脊滑落。
他費盡千辛萬苦,才走到蓬山派,沒想到測試靈根時出了狀況,測靈石上浮現水汽,顯然是單一水靈根,本該是上品,但這霧氣與別人大為不同,帶著不少灰色。
測試的師伯一時沒能拿定主意,秦時便想再測一遍。
正在那時,夏霜玄走了出來,說這是被汙染了的水靈根,應該是秦時急功近利,服了妖丹,連雜靈根也不如,基本上算是廢了,不必再測。
因著夏霜玄的一句話,他便失去了被收為弟子的機會,只能淪為雜役,終日砍柴挑水。
其實再測一遍也不耽誤什麼,夏霜玄似乎故意針對於他,他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裡得罪了夏霜玄。今日還被他發現偷學,若他要責罰他,恐怕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夏霜玄冷冷道:「若想要我不責罰於你也成,我院中缺一個灑掃洗衣的雜役,今後便來伺候我吧。」
普通雜役做完自己的事,還能有時間練功,但若是貼身伺候師尊長輩,時間定是要大為減少。所以雜務司一般會額外再給一份薪俸,長輩們還會私下裡在資源上有所補貼。
他不奢求夏霜玄良心發現,私下給他資源,但雜務司給的兩份酬勞至少能彌補一二。
後來他才知道,是他想多了。
當天晚上去了鳴蟬居,夏霜玄便讓他去後山小河把他最近的換洗衣物都洗了。
明明可以用除塵訣就能解決的事,夏霜玄非要讓他用水洗,並且還不能是靠岸的水,得是河中央的水,說是離岸邊近的水有青苔味。
深秋的水冷得徹骨,秦時洗到半夜才洗完,雙手雙腳凍得通紅,就連走路都是僵硬的。
鳴蟬居裡只有秦時一個雜役,白天夏霜玄去授徒時,秦時還必須掃地烹茶,先前還能隔牆偷學,現在連靠近傳功院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苦熬了一個月,他去雜務司領取工錢,沒想到輪到他時,卻說已經領過了,原來是夏霜玄代他領了兩份工錢,總計是四兩銀子。
蓬山派乃至整個南荒洲的主要貨幣仍舊是金銀,因為此地靈氣稀薄,不產靈石礦,就連其他十洲三島的修行者也極少涉足此處,平時也沒什麼需要用到靈石的大額交易。
平時給夏霜玄派送門派丹藥和衣物的雜役也都領到了雙份工錢,單單只有他的沒有。
他怒而去質問夏霜玄,夏霜玄卻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他在鳴蟬居不缺衣食,用不著銀錢,等他築基了再還給他。
以夏霜玄的天資,至今也不過只是練氣晚期,還沒築基,本地大部分修行者更是一輩子築基無望。
夏霜玄這麼說,無疑是不打算還了。
他沒有看錯,夏霜玄果然是在針對他!
他對夏霜玄恨之入骨,無數次想要在夏霜玄的衣裳上撕幾個大洞,但夏霜玄此人極為嚴厲挑剔,他每次偷偷抹進夏霜玄杯子裡的灰都被發現了。
夏霜玄以為他是烹茶的時候沒注意,仍然罰了他,讓他重新煮了好幾遍的茶水,不是嫌燙就是嫌淡。
從那時起,秦時便明白了,不管他在其中做什麼手腳,受罪的也只會是他自己。
冬去春來,花開花落,秦時在千秀峰苦熬了三載。
在這三載中,他仍然只是練氣初期,並沒有多少提升。唯一有改變的,則是他對繁重的苦役越來越熟練,尤其在伺候人上有心得。他能準確把握燒水投茶的時間,知道怎麼用篆香才能簡潔飄逸,學會了在河中間的大石上洗衣裳不用凍腳,甚至還能燒幾道好菜……盡是伺候人的活計。
沒到築基期的都不能辟穀,只能服食辟穀丹,夏霜玄作為蓬山派五大峰主之一的千秀峰華峰主的得意弟子,自然是不缺辟穀丹的,但他卻又經常要秦時下廚做飯。
夏霜玄開始一口不吃,百般挑剔,現在經常誇他的廚藝已經能和山下的大廚相比。
秦時聽到他的誇讚,面上很是謙虛恭敬,心裡卻是罵個不停。
他才不相信夏霜玄的鬼話,一個修真者怎麼可能還會熱衷於口腹之欲,無非就是喜歡刁難他。
這一天洗衣裳時,他一個站立不穩,一腳踩空,跌入水中。手忙腳亂之時,木盆被打翻,剛洗的衣裳也掉進河水裡。
他慌忙下水去撈,好在反應得快,基本上都撈了上來,只有一件順著河水往下漂。
他順著水流去追,沿路遇到了幾個弟子對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就是他,雜靈根還想修真,真是要把人笑死。」
「他可不是雜靈根,是萬裡挑一的單一水靈根,哈哈哈!」
「可惜啊可惜,這水靈根前面還要加上一個髒字,髒水靈根,變出來的水恐怕連衣服都洗不了,越洗越髒。」
眾弟子又是悶笑不已。
……
秦時低著頭,快步從他們面前經過。
這幾個內門弟子他不是第一次遇到,有一次他不甘心被他們冷嘲熱諷,與他們打過一架,可惜功力低微,打不過他們,反而被揍得鼻青臉腫。
好在練氣期的區別不大,再加上他打人時極為凶狠,這幾個人也受了一點小傷,後來便沒敢再在他面前大聲嘲笑,只是竊笑不已。
那件水裡的衣裳最終被人撈了起來,那人把衣裳遞給了秦時,和善地道:「小秦,這是你的吧?」
秦時看到來人濃眉大眼,生得十分俊朗,尚未及冠,嘴上卻已蓄了一些短鬚。他不禁鬆了一口氣:「軒轅大哥。」
秦時住在鳴蟬居的下房,知道他是夏霜玄還沒行過大禮的道侶軒轅儀。
秦時還沒上山前會驚訝於兩個男子結為道侶,但入了修真門派以後卻發現,同性結為道侶很常見。畢竟人活得久了,對於傳宗接代就沒那麼執念,而且同性更容易投契,不容易產生雞同鴨講的困擾。
但是夏霜玄會和軒轅儀有道侶之約,卻讓他大惑不解。
軒轅儀是本朝皇族的嫡系子孫,正經的天潢貴胄,為人爽朗大氣,和傲慢冷漠的夏霜玄簡直不是一路人,他們以後居然會結為道侶,這不是糟蹋軒轅大哥麼?那個小白臉哪裡配得上軒轅大哥了?
這個疑問一直在他心上,但他一直忍住了,並沒有向軒轅儀詢問過。多半是夏霜玄使了什麼心機手段。
軒轅儀看了看木盆裡的衣裳,發現都是夏霜玄鍾愛的湖水碧色,便說道:「我看著洗得差不多了,要不就回去吧?」
秦時道:「剛剛掉出來,還要再漂洗過一遍。」
軒轅儀拗不過他,便陪著他在河邊又漂洗了一遍,再送他回去。
回到鳴蟬居,秦時本想回自己的房間,軒轅儀卻拉著他到夏霜玄面前說情:「霜玄,要不我再給你找幾個雜役吧?小秦還是個孩子,手腳到底不夠麻利……」
夏霜玄冷厲的目光掃了秦時一眼:「是你讓軒轅來求情的?受不了就滾下山去,千秀峰不養廢物!」
秦時滿腔憤懣,不由得氣血上湧,怒道:「你有什麼了不起?早晚有一天,我修為比你高,讓你給我洗衣服做飯掃院子!」
軒轅儀連忙拉了拉夏霜玄的衣袖:「不是,霜玄,是我自己要來的。」
夏霜玄沒有理會,只是冷笑著對秦時道:「好威風、好霸氣,什麼時候你修為比我高了再說吧!」
秦時咬牙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以為就不會有這天!」
軒轅儀給秦時使了個眼色:「小秦你先出去。」又勸夏霜玄,「他嗓音都還沒變呢,就是一個孩子,你和他計較什麼?」
秦時朝夏霜玄吼過之後就後悔了,他是陰沉的性子,雖然有滿腔報復之心,但從未顯露人前。現在把心思說了出口,只擔心讓夏霜玄有了防備,以後再報復便難以全身而退。
此時被軒轅儀勸說,便順勢裝做憤怒地拂袖出去。出門後卻沒有立刻離開,躲在窗戶旁邊偷聽。
只聽得軒轅儀詢問夏霜玄別後境況,夏霜玄乾巴巴地回了他幾句,反問他近來修煉如何。
軒轅儀乾笑著敷衍過去,夏霜玄對他敷衍的態度斥責了一番。
秦時在外邊聽著都能感覺到軒轅大哥的侷促不安。以後軒轅大哥和夏霜玄成了道侶,還不知要受怎樣的折磨。
聽著兩人在說體己話,秦時便覺得有些尷尬,便想偷偷離開。
卻聽得軒轅儀忽然問道:「霜玄,你雖然御下嚴苛,但很少不近人情,怎麼對小秦這麼、這麼……嚴厲,這是何故?」
夏霜玄冷哼一聲:「此人眼神陰鬱,腦後生有反骨。我身為師叔,自然負有規勸引導之責,以免他日後做錯了事。倒是你,和他無親無故,怎麼一直為他說情?」
軒轅儀笑道:「霜玄你還學了相面之術嗎?那不是綺羅峰的絕學麼?」
「我看著他便心生不喜,還用什麼相面之術?」
秦時在門外愣住了,他沒想到答案來得如此簡單,夏霜玄一句心生不喜,便讓他承受三年多以來暗無天日的苦楚。這種日子過下去,他修煉之路便相當於被夏霜玄親手斬斷。
秦時滿臉憤恨,只恨自己修為低微,無力反抗。他不由得暗想,毀人道途,如同殺人父母,總有一天,他要親手報了這仇!
他耳邊嗡嗡作響,聽不清軒轅儀為他說情的話語,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聽到軒轅儀勸說夏霜玄道:「霜玄,聽我一言,他要做錯事,那也要等他做錯了事再罰吧。」
夏霜玄卻是不以為然:「軒轅,你就是太心善了。我是他的師叔,讓他做些雜事也是理所應當。再說,他在鳴蟬居也不是全無收穫,可以打磨心性,又能學些本事,以後下山也能謀生。」
伺候人的本事麼?秦時再也聽不下去,轉身悄悄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夏霜玄忙著陪伴上山與他相會的軒轅儀,沒怎麼折騰秦時,這給了秦時一點閒置時間,讓秦時有時間悄悄出去打獵掙錢。
他在鳴蟬院可能很難學到本事,只能先攢一筆錢,以後再尋機緣。
這三年來,他只偷聽到一些功法口訣,但無人教導幾乎毫無用處。再這樣下去,這輩子別說築基,就連度過練氣初期都似乎遙遙無期。
這一切都是夏霜玄造成,秦時不禁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待他修煉有成,定要把夏霜玄的武功廢了,把他踩在腳下,讓他多給自己磕幾個響頭。
天氣一天天熱了,鳴蟬居卻沒有一點鳴蟬的聲音,軒轅儀好奇地問了一句,夏霜玄沉著臉不回答。
秦時來了千秀峰三年,自然明白是由於夏霜玄體質的原因,把蟬都凍死了。
他不禁暗暗發笑,表面上卻在給夏霜玄解圍:「或許是鳴蟬居附近的靈氣寒潭導致。軒轅大哥有所不知,那寒潭是華峰主賞賜給夏師叔的,在寒潭裡修煉一日,勝過別處十日,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呢。」
軒轅儀登時起了興趣:「真的有那麼神奇?」
夏霜玄微微一笑,看著軒轅儀的神情無限柔和:「這是自然。此時天氣炎熱,正好適合去寒潭練功,還能避暑。軒轅不妨與我同去?」
真是打蛇隨棍上,秦時心中暗罵。
軒轅儀喜道:「真的?會不會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寒潭離此處不遠,去去就到了。」
過夠了伺候人的日子,秦時很會察言觀色,看到軒轅儀毫不做作的驚喜,夏霜玄若有深意的眼神,他便知道軒轅儀要上夏霜玄的大當。只怕以後兩人相處,軒轅儀也是要屈居弱勢。
秦時對軒轅儀一向頗有好感,此時不免有些看不過眼,提醒道:「軒轅大哥,那寒潭冷得要命,常人未必能忍受得了。」
「是麼?」軒轅儀頓時有些遲疑。
夏霜玄道:「不去試試怎麼知道?軒轅,你在修行上本就有些遲滯,試一試寒潭,或許能衝破關隘。」
軒轅儀聞言,堅定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是要試試。」他對秦時道,「小秦,你也來吧,你是水靈根的,想必寒潭對你更為有用,修為增長了,以後也能更好地照顧你師叔。」
秦時立刻做出了猶豫的表情:「只怕師叔捨不得……」
秦時聽他答應寒潭共浴的邀約,本來暗暗叫糟,但他隨後的邀約卻讓他精神一振。那寒潭他早就趁夜去過了,可惜他現在只會基礎功法,功力又低微,去寒潭修煉只是白白受苦而已,並沒有多大用處。不過軒轅儀的單純善良,誤打誤撞地讓自己有機會從旁幫助他,不要落入夏霜玄的魔掌。
軒轅儀愣了一下:「霜玄應該不會吧?」
「軒轅既是想讓他去,那便去好了。」夏霜玄對軒轅儀和聲細語,看向秦時,語氣瞬間變冷,「愣著作甚?你軒轅大哥賞識你,是你上輩子修來的,還不去溫一壺好酒,做幾碟小菜?」
秦時低著頭,忙不迭地去了。
他猜測夏霜玄可能要對軒轅儀不懷好意,於是在溫酒之時往酒水中多兌了一大半的水,又特地把菜做得極淡,好讓軒轅儀少喝幾杯。
待他做好以後出來,夏霜玄便停止了對軒轅儀關於修煉上的指點。軒轅儀悄悄對秦時做了一個得救和感激的表情。
雖然軒轅儀不是蓬山派的人,但是蓬山派有些功法卻是可以外傳的,只是夏霜玄就連這點都吝於傳授給秦時而已。
秦時見怪不怪,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提了酒菜,跟著他們去了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