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貨的那一天:
「你好,我是你的專屬 NO.9。」
Chapter.01
梅雨季來襲,窗外滴滴答答下著雨,教室內麥克風的聲音由小音箱擴散出來,配合著稀稀疏疏雨聲,譜成令人昏昏欲睡的旋律。
褚一平站在講臺上,一把嗓音徐緩冷清,一張臉淡薄冷涼,視線掃過去,課堂上三分之一的同學都趴在桌上睡死了,還有人發出驚天打呼聲響,他也不在意,繼續講課。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是唐太宗於魏徵病逝後說的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依據過去的經驗與數據借古鑑今,歷史雖總有驚人的相似,卻不是完全重演。再來,一百個史學家,在解讀史料時,對唐太宗能有一百種說法……」
「感覺好浪漫噢~」課堂上難得清醒的幾個同學中,曉菁雙手撐著下巴,看著褚一平的臉,好迷講課時冷冷淡淡但帥到讓人不能不看的褚一平教授。
「哪裡浪漫了?」褚一平搜尋了聲音來源,看見曉菁。
「一百個史學家,對唐太宗能有一百種說法,唐太宗在衛徵死後說出這一句話,悲痛不已,也就是說一百個唐太宗,對衛徵有一百種悼念,包含著一百種的愛呢……」
還醒著的同學吃驚地看著曉菁,坐在她旁邊的同學木森瞪大了眼睛。
「……妳是有……一百個腦洞嗎?」褚一平認真地想了想,疑惑道。
這時下課鐘聲響起,睡死的同學們才緩緩地抬起頭來伸懶腰,褚一平就已經把書本和筆電放進公事包裡,說:「下課。」
木森還在收拾書本,曉菁把教科書往背包一塞,追著褚一平出去:「快點快點,教授又要跑了!」
木森喊道:「慢點!」
這時不只曉菁,還有一些同學也跟著褚一平的屁股後面跑,喊著「教授」、「教授」的聲音此起彼落!
褚一平捏了捏鼻梁,這一堂課的學生怎麼這麼「活潑」!
褚一平下樓,追上他的曉菁跟在他身後笑嘻嘻地問道:「教授教授,你為什麼選擇教歷史啊?」
褚一平反問:「同學妳為什麼選擇學歷史?」
曉菁得意地說:「因為我很會背書!」
褚一平突然停住,他身後的學生連忙一起踩煞車,結果後面的人撞成一團……清一色幾乎都是女孩子。
褚一平淡淡說道:「歷史是因果關係的反饋,它不只是簡單重複,而是一種預測的依據和參考。背誦就像是把歷史當成後照鏡。妳不能一味只看著,還得依循天候、路況、環境甚至車況才能順遂向前!」
褚一平認真說話的模樣帶著淡淡的冷漠疏離,熨燙得平整的白襯衫袖子扣到最高處,只露出一截略微蒼白的脖子,整個人看起來就是禁欲系代表。
曉菁一下子就被這樣的教授看到臉紅了。
木森是跟在後頭唯一的男生,看著所有的女生動作一致,深深地凝視著褚一平,有些吃醋。
木森大聲地向前辯論:「教授這樣的說法,是認同科學主義高過人文主義囉?科學是唯一的知識、永恆的真理,有關人類生存的所有問題都必須在一切知識的科學化中解決?」
褚一平看向木森:「你是指用『人性』反對科學主義把人工具化的『物化』行為?」
褚一平說:「科學的功能與價值實質上具有兩面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既可以給人類帶來幸福,又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但歷史通過總結人類歷史的經驗教訓,給人類提供智慧,安全多了!」
所有的人都愣愣的,聽不懂褚一平的講解,褚一平再度把視線移回曉菁身上,與她目光對接,沒忘記回答曉菁最初的問題。
褚一平說:「我喜歡歷史是因為它所累積的確定性。Raymond Claude Ferdinand Aron說過,歷史總是為生活服務的,它提供範例,評價過去,或者把目前這個時刻安放到生成演變中。」
看褚一平邁開長腿就要離開,木森搶著說道:「那關於historical revisionism(歷史修正主義)?」
褚一平又再度停住,回答木森的問題:「否定來自於不認同,如果認同了,哪又存在否定?」
所有人都是一臉懵,但所有女學生都崇拜地看著褚一平。
這就是學者風範,淡淡的疏離,又不失禮貌,看似距離很近但其實離得很遠,讓人心動的存在啊!
一堆人中,只有木森的臉臭到不行!
回答完後,褚一平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沒想到才轉頭踏下階梯,後面一個女同學看著褚一平的側臉,沒忍住,尖叫道:「教授好帥!」
曉菁這時才想起來自己追著褚一平的原因,她連忙低頭從包包裡掏出一盒包裝好的禮物袋說道:「教授,我有東西要送你!」
這時候後面的人往前一推,曉菁步伐沒踩穩,踏空了階梯,整個人往褚一平身上倒去。
「啊!」曉菁驚叫了一聲,摔到褚一平身上。
褚一平重心不穩踩到樓梯間堆放著的工程用沙包,他慌忙地一手抓住樓梯把手,一手扯住曉菁,拉扯間的強大力道讓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兩個人從樓梯間跌了下去,最下面的褚一平直接變成安全氣囊,曉菁被牢牢抓住後,又一屁股往褚一平的胸口重重坐下去。
褚一平「噗」了一聲,肺裡的空氣全給擠了出來。
「教、教、教、教、教……」曉菁驚魂未定,話都說不出來了。
木森和其他的同學也嚇呆了,愣了三秒才連忙把曉菁拉起來。
木森伸出手,要拉起褚一平,可褚一平不由自主地躲過木森的手,像是人家手上有細菌似的,自己用右手把身體撐起,站了起來。
木森瞪大眼睛,一口氣憋著,感覺這是被當眾嫌棄了。
曉菁怯怯地看著褚一平的左手,她剛剛好像聽見什麼不太妙的聲音從褚一平的肩膀處悶悶傳出:「對不起,教授,你有沒有怎麼樣?」
褚一平彎下腰,試圖拿起一起被摔了的公事包,可只動了一下左手,就皺起了眉。
學生紛紛湊了上來,褚一平直接後退一步,那種「你們身上有細菌別靠近我」的表情再度出現。
學生們的心一個比一個還受傷,這讓褚一平有點為難,為了轉移焦點,他將視線轉到差點跌死人的工程用沙包上,再瞥了一眼包裝袋散開,露出來的被壓扁的糕點。
曉菁連忙說:「我我我……我們只是想送你百年糕餅……這家很好吃的……上週末我們去臺南玩……臺南的在地朋友親自帶我們去買的……」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向來不吃這些東西。」一平覺得可以走了,曉菁卻突如其來拉住他。
這回褚一平的表情沒繃住,「嘶」的一聲,倒抽了一口氣。
曉菁嚇到了:「教授你真的受傷了!」
褚一平說:「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其他的女同學說。
「……手機。」褚一平只得這麼說道。
「噢……噢!手機!」曉菁連忙往包包裡掏手機。
木森動作比曉菁快,一下子就把自己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遞給褚一平。
褚一平把他的公事包扔給木森,接過木森解鎖後的手機,對著樓梯間那堆工程沙包拍了張照,然後把公事包拿回來,手機扔回給木森。
褚一平說:「拿這張照片去總務處,通知他們學校有公共安全疑慮,目前已經導致一名老師受傷,讓總務處等我的醫師證明,再讓總務處派人來把這堆東西圍起來。」
木森酷酷地點頭,耍帥,用以平復剛剛居然沒有抓到曉菁的丟臉情況!
褚一平在學生擔心的目光中,轉身下樓,離開得特別快。
木森看著褚一平的背影說道:「其實……他也不是特別冷漠……」
所有的女同學「唰」的一聲目光齊齊看向木森:「褚教授人很好的!」
「對,又帥又好!」
「從來不隨便當人!」
「報告分數給得很高!」
「上課非常認真!」
木森被這麼多女生凶猛一瞪又一吼,嚇了一跳。剛剛「教授」、「教授」喊得好甜蜜的女高音聲線怎麼可以直接降八度,變成煙嗓子?
看著像護小羔羊一樣護著褚教授的女同學們……木森覺得……有點恐怖……
♥ ♥ ♥
褚一平靜靜地走在無人的長廊上,想著:『歷史是一齣沒有結局的戲,每個結局都是這齣戲新情節的開始。就像Romain Rolland認為,歷史是為活著的人們而寫的,活著的人們搜了死者腰包之後,踏著死者屍體前進。』
進到略暗的辦公室,開燈,裡頭空無一人。
褚一平還在的思緒還縈繞在方才回答學生的那些問題上,理智卻在看見助教何麗桌上散亂著的那一堆文件和有著各種風格擺飾的桌面時,「啪」的一聲斷線。
「好亂……」褚教授的思考方向被迫強行改變,有點痛苦。
可桌面要怎麼擺,屬於何麗的個人自由,他不能勉強別人配合自己。
只是這樣的桌上居然有盆仙人掌,不但一直活得很好,最近頭上還特別風騷地開了朵小黃花,彰顯自己的存在。
褚一平駐足,與那盆仙人掌互看三秒,別開臉,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放下公事包,面無表情地把桌上的文件整齊擺好,打算坐下來翻閱。
坐下來後,資料才翻了幾頁,左肩原本還能忍受的疼痛開始緩緩加劇,又憋了一會兒,疼痛不但沒有減輕,冷汗還流了下來。
褚一平搖搖頭,終於還是把沒看完的資料塞進公事包裡。
這時手機簡訊響起,他看了顯示名稱後,也一併塞進公事包裡,沒打開細看內容。
雨稀稀落落地下,吹來的風夾雜著塵土和霉味。
褚一平撐著傘在人行道上伸手招了計程車,一坐上去,司機先生的聲音響起,丹田有力地問道:「請問到哪裡?」
褚一平報了最近的醫院,接著拿出手機,有些不便地單手撥號:「晚上系所會議我不出席。」
話筒對面傳來助教何麗的聲音:『不出席?怎麼了?』
褚一平說:「要去一趟醫院。」
何麗連忙說:『醫院,為什麼要去醫院?沒事吧?』
褚一平說:「沒事。晚上記得收郵件,我再發給妳,有幾個學生的報告要重做。」
何麗說:『去醫院要不要我陪你去?』
褚一平說:「備課資料記得掃描email給我。」
何麗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有點興奮:『那備課資料不如晚上我拿到教授家好了,順便看看你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褚一平秒回:「沒必要。」
之後也沒等何麗回應,就掛上電話,把手機塞進公事包裡。
司機先生從後照鏡裡看著褚一平的模樣,安靜不過三秒,忍不住對褚一平說:啊你素老蘇吼?很年輕捏!是怎樣要去醫院?」
褚一平沒有回答,司機繼續說:「偶看你左手都不動,是受傷了在痛吼?對吼、對吼?啊那個,偶之前是棒球隨隊治療師啦,看你肩膀這個角度,垂成這樣,應該是脫臼吼!對吼、對吼?跟你縮,這種問題不大但不方便,這種時候就是要有人顧啦──老蘇你有沒有女朋友──」
褚一平說:「沒關係,我自己處理。」
褚一平目光移向車窗外,冷漠的表情讓司機先生一腔熱情瞬間死光光,也不好意思再開口找他聊天了。
這時就像在比賽誰能夠和褚教授說話超過三句一樣,手機接著響了起來。
褚一平等手機鈴聲消停,可等了半天它也不停,他只好無奈地把手機從公事包裡再度拿了出來,只是看到來電顯示名稱時:「……」
這響到電話自動掛斷,掛斷後又繼續打繼續響,怎麼也不肯放棄的精神,終於讓褚一平接起對方的來電。
『幹嘛不回你舅訊息也不接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開朗的男聲,是褚一平的親親舅舅,衛恆衛大老闆。
「忙。」褚一平說。
『這禮拜過得如何啊?』衛恆說。
「一樣。」褚一平說。
『舅抽空打電話給你,你就這麼對舅的?剛剛在幹嘛,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該不會是……交女朋友了?說,是哪家的小狐狸精,舅給她送花圈去!』衛恆開心地說:『恭喜她踏進愛情的墓仔埔(墳墓)!』
「沒女朋友。在去醫院路上。」褚一平看了一眼正熱切地從後照鏡裡凝視著他,渴望搭話的司機先生:「……好像是肩膀脫臼。」
司機先生用力地點頭。
『什麼──』電話那頭傳來衛恆的大喊,褚一平把電話挪遠離耳朵,耳膜啵啵作響,繼肩膀疑似脫臼後,耳膜似乎也好像要破掉了。
♥ ♥ ♥
醫院裡,人流快速穿梭,所有的人都像有目標一樣來去迅速,褚一平靜靜站在醫院大廳看著這麼多的人,許久不發一語。
一名視障青年牽著導盲犬從褚一平身邊經過,褚一平的目光突然被那隻導盲犬吸引,看著青年和導盲犬越走越遠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的,神情依舊平淡,帶著一種疏離冷漠,周遭幾乎成為真空狀態。
這時不只他不想靠近人類,現在連人類也不想靠近他了。
衛恆批完價後拿了藥袋回來,把藥袋夾在腋下,歪著腦代替褚一平調整肩部固定器。
剛剛看見親親外甥時給嚇到了,現在才不高興地問:「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褚一平的目光從已經看不見了的導盲犬處收回,淡淡地說了句:「救人。」
衛恆瞪大眼睛:「救人?我沒聽錯吧!你個外太空來的外星人現在開始進行維護地球和平、拯救愚蠢人類的行動了?」
褚一平說:「意外,學生撲上來,要不我救她、要不她摔下樓梯,二選一。」
衛恆痛心地說:「我也意外!好熱心的教授啊,你確定不用手術?」
褚一平說:「排期住院、開刀、等出院……一堆學生的報告要看要改,我沒那個時間!」
衛恆拍了褚一平的手一下,痛心地說:「我多希望你是個不負責任的人,跟你爸你媽一樣,兒子生出來隨便扔以為他會隨便長大該有多好。偏偏你跟舅舅一樣,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褚一平痛得倒抽了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不要靠近我。」
衛恆怒道:「小沒良心的!」
褚一平無奈:「你打到我了。」褚一平想了想,補充說:「肩部固定器。」
衛恆瞪了褚一平一眼:「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隨便救人!」他哼了一聲,粗暴地把衛恆的公事包拿過來,將藥袋塞進去,揹好以後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下,跑走了。
褚一平疑惑地看著他舅舅的背影,在看見衛恆開心地推著一輛桃紅色的輪椅過來,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邊推輪椅邊跑還邊大聲喊著:「外甥外甥,醫院的輪椅可以免費借回家玩三個月,我剛剛去社工處申請了。」
那聲音歡快而且響亮,迴盪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裡,令褚一平瞬間成為所有病人與志工的焦點。
褚一平終於忍不住邁開腿,轉身向醫院大門口方向,直直走出去,遠離衛恆。
♥ ♥ ♥
「我是手受傷,不是腳受傷。」褚一平說。
衛恆跟著褚一平回到家門口,在家門口褚一平就想要把公事包拿過來,可衛恆還在賭氣,腰扭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沒讓褚一平碰到公事包,接著掏出鑰匙替褚一平把門打開,把褚一平推了進去。
天黑了,大廈走廊有燈,顯得屋裡更暗。
衛恆跟著褚一平進門,看褚一平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玄關的燈打開,接著一路開進客廳裡。
轉開電視,讓安靜的空間有了聲音,開冷氣,開風扇,衛恆懷疑屋裡所有的電器開關都被打開了,褚一平才出來。
衛恆不熟悉地低頭從鞋櫃裡找出褚一平收進去的拖鞋,喃喃念道:「又不是樣品屋,連拖鞋也藏得這麼隱密是怎樣?」
衛恆追著褚一平,幫他把鞋換好,然後才拿出自己的拖鞋穿上。「你一個人倒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家裡就不像有活人的樣子。要不請個看護來照顧你……」
「不用!」褚一平直接回絕,整個人往沙發坐下,看著熟悉的新聞臺。
衛恆氣得把公事包摔沙發上:「你可以單手吃喝拉撒睡?要沒顧好又傷到,以後習慣性脫臼怎麼辦?老了五十肩有你好受!還是……你想讓舅來顧你?」
衛恆露出大大的笑容:「唉,想舅就說,舅最近也沒什麼事……」
「不想。」褚一平老實說,「我一個人習慣了。」
衛恆生氣地說:「怎麼可以習慣這種事!一個人、一個人,人是群居動物,教你歷史的老師有告訴你一個人怎麼變成歷史嗎?全世界人口八十億,八十億人才能寫成歷史,一個人寫不起來!」
褚一平說:「歷史廣泛來說,指的是整個人類社會過去的事件和行動,以及對這些事件的記錄、詮釋與研究。這和我是不是一個人沒有關係。」
衛恆簡直要氣死:「你這孩子真的很討厭,到底是怎麼學歷史的?學成這樣,能有人喜歡你嗎?」
褚一平說:「沒人讓你們喜歡。」
衛恆愣了一下,感覺自己說錯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