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煙霧瀰漫,室內溫度節節升高,視線所見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門縫早已被葉星恆用所能找到的棉被細細密密地堵住,但還是不夠,煙仍是猖狂、強烈地灌了進來。
葉星恆將身體伏得極低,縱然如此,依舊抵不過煙的肆虐。
手機明滅不已,見到來電的名字,葉星恆凝神屏氣地盯著。
上頭顯示三個字——衛辰放。
他有好多話想問那人,想問——我做得不好嗎?我在床上不乖嗎?你恨我恨到想殺我嗎?
也想說,想殺我,真用不著那麼麻煩啊,給我一把刀子,我就會自我了斷,弄個火災做什麼呢?
葉星恆迷惘地按下接聽,按出擴音。
他還來不及問他想問的話,那頭的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星星!』
葉星恆眨了眨眼,不知是否煙霧實在太多嗆得他難受,淚水竟從他眼眶裡湧了出來。
那人從來不曾這麼叫過他。
既然這樣,為什麼又想要讓他死呢?
『星星,你不許死!等我!』
葉星恆淡淡地笑起來,伴著幾聲敵不過濃煙的嗆咳,他清楚地感覺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中,「阿放,你這麼急,會讓我以為……你也偷偷喜歡我很多年啊。」
『星星!你……』
葉星恆已聽不到那邊在說什麼了,他只是竭力地說出自己從來都掩飾得極好,即使在床上糾纏,也沒有透露出來的話語,「我喜歡你,一直都最喜歡你。」緩緩閉上眼睛,「但我現在好累啊,讓我睡個覺,一下下就好……」
在意識陷入模糊的最後,葉星恆最後聽到的是一句嘶吼似的——
『星星——』
*
明明身在火場,葉星恆卻彷彿墜入冰冷海洋裡,起初只覺得渾身冰冷,在無盡的下墜後,反倒沒有一絲一毫寒意,全身涼爽舒適。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如果死亡這麼舒服……他早就……
算了。就算死亡如此舒爽,他還是想活著,想看著功成名就的那人拿到所有想要的。
此刻眼皮沉重得很,像是眼皮上堆疊著小石子似的,怎麼樣也睜不開眼。
一陣急促的鈴聲闖進他耳裡。
這鈴聲有些耳熟,葉星恆一時半刻忘記自己已經死去,伸手到床頭櫃去要將手機鬧鐘按掉,在想到自己早就被衛辰放關小黑屋,根本用不著設鬧鐘時,他愣了一下,手裡卻早就握著手機。
他隨手關掉鬧鐘,眼皮終於在此時順利睜開,恢復了視覺。
他神智還有些不清楚,直覺想用掃臉解開手機螢幕。
手機毫無反應,就是個手機。
葉星恆怔怔地看著手上的手機,眨了眨眼,手指無意識地戳著這支手機的home鍵,好久遠的設計——這是他許久以前拿過的蘋果4S手機。他要是沒記錯,應該是他高二時拿的款式,升高三蘋果5出來後,他很快幫自己買了一支新手機。
死後的世界,難道是他高中的世界嗎?他試圖解開手上的手機,結果還試了兩回才正確解碼……他喜歡上衛辰放後,早把密碼改成衛辰放的生日了,但現今手上這支4S手機,密碼還是他從前的密碼,他用國小、國中學號隨便組合而成,毫無意義的密碼。
他慢慢懷疑自己身上也許發生了什麼現代科學還解釋不來的事情,張大淺咖啡色的雙眸,望著四周環境。
這確實是他高中時的房間,床的正前方是牆,有個入口,進去就是浴室。他躺在床上,右邊望過去是一整套的衣帽間,出入口則在衣帽間旁,左前方靠牆是他的書桌,書桌是特別訂製的,比一般的還要長得多,他能坐著椅子在其間滑動,書桌一隅上疊著幾本書,以及他的筆記本,另一頭放著他的筆電。
至於床的左邊,是一整片的落地簾,落地簾的外頭,如果沒錯應該是可以推出去的落地窗,走出去是一個小巧的陽臺。
他視線又回到手機,望著再度被鎖上的手機,看著上面的時間——2012年6月1日星期五。
他想打開手機拍照來看一下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但膀胱來的滿脹感讓他扔下手機,先去了浴室。
解決好生理需求後他才看向鏡子裡頭的人,一頭紅褐色微捲的頭髮、淺咖色的瞳眸、跟張白紙一樣顏色的皮膚……是他沒錯,他十七歲的樣子。
此刻,他嚴重懷疑他死後重生了。
刷牙洗好臉,轉身走出浴室,到衣帽間一看,是他高中時代的衣服。他想著手機上的日期,隨手撿好制服,慢條斯理地穿上,拿過書包,背著書包走下樓。
他像踩在雲端似的,步伐放得很輕,站在樓梯一半的平臺處,樓下正發生的事躍入他眼簾。
*
一名少女比其他人都早地溜到餐廳,抓著三明治就要往外跑。
「妳為什麼又穿這樣?」婦人的聲音喚住了她。
婦人叫許嘉玲,在葉家做家務事多年,是接著她的母親一路做下來的,從年輕就在這裡。
楊盼兮看著搭上來的那雙手,粗糙布滿紋路,與她見過同齡的女老師大多數還算光滑的手完全不同,她微微垂眼,硬是吞回去與妳無關這幾個字,改說:「我穿這樣連教官都認不出來。」
少女上半身穿的是淺藍色夏季制服,下半身穿的卻並非校方規定的百褶裙和及膝長襪,而是深色長褲,配著少女那削得極短的頭髮,以及平得幾乎看不見起伏的胸脯,確實相襯。
「妳——」許嘉玲氣得發抖。
一名氣質雍容的婦女從電梯裡步出沒多久,緩緩地走到餐廳來,她聽見這對母女的對話,想著少女一點都不女孩的模樣,低著頭眼底閃過一絲輕蔑。
隨後她走到兩人視線前,看著這對爭執的母女,勸著許嘉玲:「盼兮什麼都好,兒孫自有兒孫福,妳就別管她那麼多。」說完又笑笑望著楊盼兮,「妳快出去吧。」
許嘉玲緩了下來,把一瓶牛奶塞進她手裡,「妳葉姨都這樣說了,還不趕快去。」
楊盼兮不馴的眉眼稍微淡去一點,她笑了笑,說道:「謝謝葉姨。」卻沒有跟自己的母親道別,轉身就出門了。
站在樓間一半平臺的葉星恆將這些看進眼裡,縱然是終於確定自己重生了。他沒有太過外洩的情緒,慢吞吞地走下樓,心裡想著方才那幕,過去也曾用別的方式呈現,但他當時沒有想太多,然而他後來經歷過許多,此刻又看到,不由得想,事情絕對不如他上輩子年少時想的那麼簡單。
「少爺,你今天比較晚,還要在家裡吃早餐嗎?」許嘉玲看到葉星恆下樓,笑笑迎上來。
「媽早,許姨早。」葉星恆微微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自然地就帶著一股優雅從容,「許姨,不必了,我在車上吃就好。」
許嘉玲遞上三明治和牛奶,葉星恆順手接過。
他說過謝謝後,轉向他媽溫茜茜,「媽,我今天晚上跟老師約好了修改小論文,應該會更晚回來。」
他心裡揣測著時間,記得自己申請美國大學的一切準備,早在高二學期中就已經都弄得差不多,只待提出申請,如今已近學期末,應該早就沒什麼事了,便把這件事拿出來再說一遍。
溫茜茜看著葉星恆,微微斂起笑容,像是對他總不夠滿意似的,「去吧。」
「走了,bye!」葉星恆走出門,耳邊還傳來他媽看似遮掩,但實際上毫無降低音量的聲音。
「妳看,我寵星恆,還不如寵盼兮,盼兮多好,大學還能留在臺灣陪我。」
葉星恆面色平靜地走了,像是根本沒聽到他媽的話一樣。
他媽從他開始有記憶以來,就是這種尖酸刻薄的個性,在家族企業全面被他爸接手後更是誇張。
他早習慣他媽這種戳人心窩的話。他媽就是這樣,明明很疼楊盼兮,讓楊盼兮從小跟他一起長大,吃穿用度看起來都跟他相仿,表面上哄著盼兮,私下他卻聽過好幾次她講著毫無內涵的傷人話語來踩許姨。
他上輩子曾經以為他媽只不過是想要有所對比,在許姨面前炫耀他有多好,但到後來發覺他媽確實動過想讓盼兮跟他結婚的念頭,深覺不對勁。
他媽這麼好面子的人,竟然不要他去跟個名門淑女婚配,而是希望他娶盼兮?他當時便想不透,如今思來更是困惑。
看起來青春洋溢的少年,骨子裡不是那個十七歲的葉星恆,而是二十七歲,歷經風雨的青年,他留了一份心眼。
他邊滑著手機,邊坐上家裡司機的車。
「少爺不吃早餐?」司機張叔看他手裡拎著早餐,卻沒有吃,忍不住出聲問道。
「還不餓,我查點資料,晚點再吃。」葉星恆順口答道,滑著手裡的手機。
他已經用慣更大的螢幕、更先進的功能,要再用回十年前的產品,多少有點不習慣,還好十年前他的視力更好一些,多滑了幾分鐘也就適應了。
到學校的路程,開車不過五分鐘左右,少年在車上持續滑手機,一秒都沒放過。
張叔忍不住感嘆,「少爺實在太認真了,在車上都還在查資料。」
「嗯,不認真可不行。」葉星恆笑意清淺,背著書包、拎著早餐下車後,喃喃自語:「畢竟要選哪種針孔攝影機,實在有點頭疼。」
正要關閉的手機螢幕上,赫然是各款針孔攝影機的比較。
*
他就讀的私立高中,就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繁華地帶,校地不算特別大,卻遠近馳名,許多家長從幼稚園就想把孩子塞進來,孩子只要幼稚園就進這裡,未來幾乎就是直通國外名校。
學校幾棟建築都貼著紅色磁磚外皮,映著藍天白雲,以及前方大馬路的樹蔭,配色算得上協調。葉星恆下了車,走近校門,站在以紅色磚頭砌成的校門前站了幾秒,正想準備轉頭離開,旁邊一隻手搭過他的肩。
「星星,你救救我。我好幾題題目想不出來要怎麼寫,等等進教室你能不能教我?」
葉星恆聽到這聲音,看向聲音的主人。朱楷瑞正亮著牙齒看著他。
葉星恆看著這個上輩子認識二十年的好朋友,臉上這麼燦爛的笑容,內心有幾絲波瀾。上輩子,有多久沒有看到朱楷瑞這樣純粹的笑容了?
他們都在人生路上選擇了臣服,曾有的肆意笑容被磨得再不復見。他微微勾起唇角,想著前世發生的事,既然順從無法滿足人心,那這輩子,他便不這麼做了。
「星星?!」
葉星恆定了定神,先是感受了一下這隻手到底多溫暖,才推開手,「不行。」
朱楷瑞心裡清楚葉星恆是說說而已,「星星你也太無情無義。」喪著一張臉,「你對得起我在你身後默默守候了這麼多年嗎?」
朱楷瑞絕對算得上他心裡親近信任的人,葉星恆本想跟他多說一兩句,但看到站在他們身後的班長後,決定還是先放心裡,「先問她。」
朱楷瑞傻眼,「星星你沒問過她題目,你不懂。」要先研究她喜歡的CP,交上小段子,她才肯幫忙解答,說實話這並不難,要是要看個韓團迷個CP這有什麼困難的?重點是她迷的是國外的政治人物組的CP,這萌點太清奇了他無法理解。
「不,你錯了,我很懂。」班長笑笑地說道,「朱楷瑞你別傻了,你一個純正的零號和葉星恆那種直男是沒有結果的。」
朱楷瑞想收回他剛才的垃圾話,「……我沒有想要跟他有結果好嗎?!」
葉星恆邊走遠邊留了一句,「嗯,你懷不上。」
朱楷瑞:「……」
*
葉星恆走到便利商店,先拿了口罩,到了結帳櫃檯,下意識地想買涼菸,卻想到自己已重回高二,不但沒到能買菸的年齡,也還沒有染上菸癮,要結帳時,本想用電子支付,看到手機發現不對勁,最末在店員疑惑的眼神中,多拿了一條涼糖,掏出了悠遊卡結帳。
他得先裝病幾天,否則他對十年前的學業自然沒辦法像真正十七歲當時那麼熟悉,離開便利商店前,他抬眸望向店外數秒,看著經過的人潮,望向一直拎在手上的早餐,最末折回店內,斷然將早餐扔進垃圾桶。
要裝病就得裝得像些。
初夏的太陽伴著城市車流,帶來悶熱的溼氣,路上學生已經從熙來攘往變得零零落落,紅磚學校的附近,只餘一個戴著口罩的少年,穿著高中制服背著書包,慢騰騰地往學校走。
少年額間沁出薄汗,那雙柳葉般狹長的眼盯著手機,看著手機上跳出來的line訊息通知。
盼兮:哥,我好想搬
葉星恆盯著那條沒頭沒尾的訊息看了幾秒,按進line裡後,少女遲遲沒有再丟訊息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早自修用手機被沒收了?
但他明白盼兮想說什麼。
上輩子少女跟他開玩笑說想搬出去,但他媽媽在旁邊買了一層房子讓許姨他們住,他跟盼兮從小一起長大,先前他實在捨不得,只是勸了少女等他出國讀大學前夕,再陪她去找房子。
但這次……
少女的消息沒再傳過來,他想了想,乾脆地把盼兮封鎖了,要演就演得像一些。
也不知道她猜不猜得到。這個衝動的傻妹妹。
隨後傳了訊息給他爸。
葉星恆:爸,我想要試試股票投資,你能給我一些錢嗎?
丟完訊息後他便跳出line,隨即點到app store去,隨手下載了好幾個股票相關app,設好通知。
做完這些,早自修時間也被他耗掉一大半了。走進教室,他看向講桌收卷處,已經有同學陸陸續續交卷,發現是數學小考,內心鬆了一口氣,要是社會科他還真忘了不少,恐怕要再讀上一陣才有真正高二時的程度。
事實上他連他的位子在哪都有些忘記,畢竟一個學期要換好幾次座位,他實在記不得十年前的此時他到底坐在哪裡了,這也是他刻意遲到的原因,看到朱楷瑞的前面有個空位,他才緩緩地走了過去,回到座位,放好書包,拿出筆便趴在桌上將那些題目一題題寫好,寫的中途下課鐘響了,但小考他們通常都考到上課鐘響,也沒人催他交卷,他繼續奮筆疾書,終於在上課鐘響前三分鐘寫完整張考卷。
寫好後他微扯下口罩,隨口塞了顆涼糖進嘴裡,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
一杯溫水被遞了過來,正是朱楷瑞,他雖然個子高大,但人無比細膩,「你別說病就病吧?早上不是還好好的?」
「嗯,快死了。」葉星恆懶洋洋地回應,心裡加了一句——餓死的。「白包記得包大包一點。」
他接過水喝了一口,把考卷拿給朱楷瑞,「幫我拿去交。」
朱楷瑞沒接過,「我不敢拿,怕玷汙了這張你拖著病體努力完成的考卷。」
葉星恆翻了一個白眼,「……」
朱楷瑞還在演,「等等被我穢氣影響,少了五分怎麼辦?」
「要真有穢氣,應該不會只少五分。」葉星恆微抬眼皮。
朱楷瑞去交完考卷,正好上課鐘響起,同學三三兩兩地回到座位。
朱楷瑞心裡是真的有些焦慮,「你要不要去看個醫生?」
「要。」葉星恆想著自己今天空蕩蕩什麼也沒多帶的書包,「你歷史地理課本給我,對了,你有空白筆記本嗎,如果有全丟進我書包。」他餓得沒力氣多動。
朱楷瑞疑惑地把他手邊有的史地課本和筆記本全放進葉星恆書包,一看才發現葉星恆書包原來就幾乎空的,為什麼不舒服還要拖著病體硬來?
葉星恆也沒想瞞他,看他眉頭微微皺起,便說道:「別擔心,死不了。詳細情形我再跟你解釋,筆記和課本我做好找快遞今晚送你家,走了。」
高中生請假沒那麼麻煩,葉星恆連保健室都懶得去,又丟了顆糖進嘴裡,維持血糖不低,不會暈倒的程度。
他請好病假走出校門,自然沒真的去看醫生,只是找了家速食店先吃了早午餐,直接叫了計程車往市圖跑。
到圖書館求的就是安靜,只不過葉星恆一身制服沒換,倒是容易受矚目。
幾個來圖書館看報紙的老人家看著一頭紅褐髮的青年,精緻又有幾分凌厲的眉眼,都考慮過要不要打電話告訴學校。
少年雖然穿著著名私立高中制服,在不該出現在圖書館的時間出現在圖書館,看起來一副像蹺課出來的,可是全神貫注的樣子,看起來就不像置功課不顧,不然幹嘛不去網咖?
但畢竟是個高中生,還是有老人家跟這層樓的管理員提了一下,要管理員多留意。
這些葉星恆倒是渾然不覺,他十分專注看書做著筆記,許久沒接觸的史地重新撿回來,從一開始的陌生,慢慢在他腦中搭上經緯,終於不再像是根本沒讀過的東西。
管理員年紀輕,還未滿三十,見那少年從頭到尾都坐在位子上寫寫畫畫,一頁一頁地翻著書,都沒起身過一路坐到下午兩點左右,才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倒是有點好奇少年究竟是在讀書還是在寫作畫圖。
畢竟少年的容貌極好,有幾分像是混血兒。少年的筆記本並未闔上,她走近像是路過,仔細一看,臉色卻微變。
少年的字蒼勁俐落,筆記簡潔明瞭,讓人輕鬆易懂,這筆記……在高中時,一定是許多人搶著要的那種。
這孩子看起來不僅長得好,腦子裡的東西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