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好久不見。」他無波無瀾地說。
飯局接近尾聲,唐心坐在付雪梨身邊,不時起身,為身邊的人添酒。
新片的投資人姓方,五十餘歲卻身體健朗,很有精神。三兩杯酒下肚,談吐依舊得體,敘述和傾聽都很沉穩。
今天劇組殺青,岑導今天喝酒喝得高興,酒勁有些強,點上一支菸說:「在山裡拍了那麼久的戲啊,看厭了那些花花樹樹,還是覺得大城市有棱有角的生活有滋味。」
說話間,杯中酒又被續滿,岑導擺擺手,接著說:「等片子過審,宣傳檔期安排完,我得為自己好好放個假,帶妻女出去旅旅遊、散散心。」
桌上一人笑道:「如今像岑導這樣牽掛家妻的男人倒是不多,難得。」
話題轉到這上面,年紀小的年輕人免不了被問感情問題。不過坐在這個飯桌上的,大都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圈內人,很少有人開低俗的玩笑。
身邊的年輕男演員被問得狼狽。付雪梨晃晃酒杯,始終盯著杯裡漂浮的泡沫,不主動參與。
她被灌了不少酒,微醺,但意識還是清醒的,只是腦袋略感昏沉。她靜靜等著這頓飯結束。
四月的申城,空氣裡依舊泛著寒冽的冷。這座城市夜晚依舊燈火闌珊,黑色蒼穹下高樓遙遠的白光和霓虹燈連成一片。
一上車,付雪梨踢掉高跟鞋,脫了外套,靠在椅背上陡然放鬆下來。
唐心關好車門,側身拉過安全帶繫上,吩咐司機可以走了。
「把聲音關了。」付雪梨出聲。
聞言,司機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關掉音樂,順勢瞄了蜷縮在後座的女人一眼。
她鬆鬆散散地歪在一旁的車窗上,撐著頭,細細的眼角眉梢垂落,半闔著眼。
棕色微捲的長髮隨意又淩亂地散落,質感順滑的灰色羊毛裙裹得身段玲瓏有致。極窄的亮晶片花邊,襯得膚色極白。
——實在漂亮,讓人移不開眼的那種。
「那個方總是幾年前做房地產起家的,背景聽說不是很乾淨。他挺欣賞妳的,不然我們當初哪那麼容易搶到岑導的資源。妳看妳,剛剛走的時候也不知道和別人打個招呼,多不好。」
車裡就四個人,助理西西坐副駕駛座,司機認真開車。唐心坐在付雪梨旁邊,擺弄著手機,嘴裡數落著,順便挑照片發朋友圈。
其他人都不出聲。
付雪梨成為模特兒出道,當初算是被唐心一眼看中。人在國外,兩三天就搞定合約,乾脆俐落地把人簽到自己手底下。
後來回國發展,付雪梨靠著一部爆紅的網路劇小紅了一把。不過這幾年存在感雖然有,卻一直都不溫不火。倒不是她長相不好看,相反地,她紅只是因為她美:風情孤傲,沒有任何人為的、純女性的、缺乏人情味的冷豔美。
只是外表太豔麗,所以戲路比較受限,容易吸粉卻也容易招黑。
但是在演藝圈裡,小紅靠捧,大紅靠命,反正急不來。付雪梨是棵好苗,有靈氣,所以團隊一直穩紮穩打,儘量不讓她靠醜聞奪流量,博人眼球。
車行駛過交流道下,暗影一道道掃過。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刷一左一右慢慢刮擦著玻璃。
「我說這麼多,妳聽見沒?」唐心側頭。
「姊姊,求您讓我安靜一會兒,頭都要炸了。」付雪梨很睏,渾身疲乏,只想求得片刻清淨。她昏昏欲睡,懶得多說一個字。
昨晚通宵拍戲,早上又早早出發,從象山一直到申城,一整天都在路途上。應付完酒席,整個人已經非常疲憊。
雨越下越大,路上人也越來越少。車開起黃色大燈,在大雨中一路疾馳。
「——嘰!」
經過天橋路口時,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擦身而過,司機抓住方向盤,猛踩下刹車。
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雜音,急停在路旁,車裡的人猝不及防,全都向前傾。
「怎麼了,出車禍了?」唐心扶住前排椅背,嚇了一跳,急忙地問。
「不是,前、前面路上好像躺了個人……」
§ § §
尖銳的警笛劃破深夜的寂靜。北甯西路三百二十一號,人民公園的天橋口被封鎖,拉起了警戒線。
大雨不知何時變小了。員警守在警戒線旁,制止一直往裡頭擠的圍觀群眾。不遠處停了好幾輛警車,現場有刑警也有記者。
死者是一名年輕女子,在陰影裡看不清臉。她半身赤裸地仰躺在地上,頭被裙子蓋住,黑髮被血水分成幾縷,黏在手臂上。雨水混著血,散發著腥味,順著水泥路面蔓延。流血太多,看不清傷口在哪裡。
「給我控制住現場,防止二次破壞,讓無關人員全部離開!」一個中年男警官對著對講機大聲下達著命令。
「誰報警的?」他喘了口氣。
「是我。」唐心立刻答道。她移開目光,忍住反胃想吐的感覺。
劉敬波眉心緊擰,點點頭,隨即看見不遠處停著的黑色轎車,裡面依稀還坐著人。他探頭望瞭望:「那輛車裡還有誰?讓她下來。」
「這……她生病了不太方便,可以就待在車裡嗎,警官?」唐心為難,試圖打個商量。
聞訊趕來這裡的記者不少,像付雪梨這種公眾人物要是被拍到在事故現場,又得被黑……
「什麼病,這點雨還能凍死人嗎?這是一起很嚴重的命案,坐在車裡是什麼態度!小王,去給我叫下來!」
「死者和我們真的沒關係啊,員警先生,我們只是路過而——」
「停停停!」劉敬波不耐煩地打斷司機,「現在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就行了,哪來那麼多廢話?」說完,他轉頭問身邊一個女警官,「老秦他們還有多久到?」
「喏,那不是來了嗎?」
唐心順著他們看的方向轉過頭,看到幾個穿著像醫生的人。
他們帶著口罩,撥開騷動喧嘩的人群,出示完證件,彎腰鑽過警戒線,往這邊快速走了過來。
每個人都是一身白袍,在漆黑的雨夜中顯得特別醒目。
為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他一言不發,蹲在屍體旁打開勘查箱,戴好手套,掀開被害者臉上的白裙。
付雪梨坐在車裡,往車外看。外面走過來一個員警,他拿著手電筒,往車裡照了照,隨即敲了兩下車窗。
「小姐,麻煩您下來一下,配合我們做一下筆錄。」
車門被推開的瞬間,風直往脖子裡灌,付雪梨冷得一顫,撐開傘,壓下傘骨擋住臉,紅色高跟鞋踏出車外。
因為大雨,泥水混雜,現場痕跡已被毀壞得差不多了。雨還在下,許多偵查工作都無法展開。
付雪梨慢條斯理地跟在那個小員警身後,低著頭,將臉小心地藏在傘下,防止被人認出。一路上有很多淺淺的水窪,儘管走得慢,小腿還是被濺滿了泥漿。
西西替唐心撐著傘,聽她不停地抱怨:「不知道還要弄到多晚,攤上這破事,真是倒楣了,我靠。這還不能走,等等還要被帶回警局做筆錄,我明天一大早還要去談合約呢……」
她們站在灌木叢旁邊,正說著時,唐心的話突然一停。
「是這樣的,我們這邊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們,事關命案,也請你們耐心配合我們的工作。」
唐心訕訕地笑著,目光卻停在那位沉默地站在劉警官身邊的男人。
他穿著單薄的藍色警衣,外面罩著普通白袍,胸口處別著證件,衣襬偶爾被風吹起,在這樣的夜裡彷彿感覺不到冷。
西西從小就對醫生有畏懼感,何況是成天和屍體打交道的法醫!她又想起剛剛他面不改色檢查屍體的模樣,心裡不禁陣陣發毛,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你們大概幾點到案發現場?」
他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卻無動於衷。
這男人的嗓音有種低冷如冰的奇特質感,就像冰八度的啤酒,雖鎮靜溫和、無波無瀾,辨識度卻極高。
這聲音……
付雪梨握著傘柄的手一緊。她腦子裡還殘留著酒精的作用,反應遲緩,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大概八點多。」西西努力回想,小心翼翼地回答,看向一旁做記錄的人,生怕自己說錯話。
「移動過屍體嗎?」
「好像……沒有。」
「什麼叫好像沒有?有什麼就是什麼,妳就老老實實、坦坦白白地說,想好再開口,別給我——」劉敬波顯然按捺不住火爆脾氣,開口就是一頓訓斥。
「好了好了。」旁邊有人安撫劉敬波的情緒。
西西被嚇到快哭出來了,結結巴巴地道:「我有碰……但只是想看她有沒有呼吸……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
「嗯,不用緊張,妳繼續。」
年輕男人濃黑的眼睫低垂下來,摘了手上的橡膠手套。舉止間有種漫不經心的清潔感。
他問話時,明明沒什麼表情,連眼神都沒有一點波動,但就是給人一種無形的氣場。這男人是那種氣質淩駕於長相之上的高級貨色。
此時雨聲突然變大,雨珠撞擊在傘面上,譁然有聲。付雪梨握著傘柄的手緊了緊,控制呼吸,微微伸出脖子,把傘往上移。
雨水混淆了視線。高大年輕的男人微微側頭,單手伸到耳旁,準備拉下口罩。付雪梨看到他露出的一雙眼。
輪廓收斂,像街口淩晨的星光,又像地獄裡的魔鬼。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傘,也看到了她,只不過停了一秒,視線就平淡地滑過。
冷淡而又普通,像看陌生人的眼神,沒有任何感情。
她愣住了,大概有一分鐘才回過神,難以置信地脫口喊道: 「許星純!」
付雪梨這張平常只出現在家家戶戶電視機裡的臉一露出來,旁人的視線立刻全被她吸引,眼睛霍然睜大。
唐心眉頭一挑,面不改色地在兩人之間轉悠。在場的其他人心裡都小驚了一把。
哇靠,明星啊!
對這聲招呼,許星純卻反應平淡,這讓氣氛瞬間古怪起來。
旁人默默地細細打量付雪梨。踩著高跟鞋,黑色綁帶繞住瘦白的腳踝。肌膚如雪,嬌嫩細膩。雙臂一環,塗著紅唇,渾身上下像能發出光芒一般,隔著幾公尺都能聞到她身上薄荷迷迭香的銷魂香氣。這身高貴扮相,是刀口舔血的員警能打交道的人?
突如其來的重逢,沒有一點預兆,也沒有緩衝。就在這個混亂骯髒的雨夜,他溫潤清冷,潔淨得一絲不苟。
付雪梨眉頭緊蹙,右手拇指使勁地壓著食指的第二關節。
雨不停地下著,從身邊嘩嘩墜落,砸在腳下的水泥路面上,開出一朵朵轉瞬即逝的小水花。許星純轉回眼神,又淡又遠。靜了兩秒,從被她咬住的、鮮紅欲滴的嘴唇上緩緩抬睫。
良久。
「好久不見。」他無波無瀾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