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歸去來兮終有期
初夏的午後,天氣不冷也不熱,十分適合用來午睡。
貪睡的風夕此時當然是躺在房中竹榻上酣然大睡,韓樸坐在一旁,無聊地扳著指頭,想叫醒風夕,但知道叫醒她的後果是腦門會給她敲破,所以不敢,可要是睡覺嘛,卻又睡不著,因此只好枯坐。
一隻蚊子繞著風夕的臉飛來飛去,似在確定哪兒是最好下口之處,韓樸瞅個準,雙手一拍,那隻下口不夠狠、動作也不夠快的蚊子便嗚呼於他掌下。但這一聲脆脆的響聲在這安靜的房中顯得分外的響亮,韓樸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風夕,確定沒有吵醒她後,才鬆了一口氣。
「你坐在這幹什麼?為何不去睡午覺?」窗口忽傳來問話聲,韓樸抬首一看,便見久微
正立在窗前含笑看著他。
「噓……」韓樸豎起食指,然後指了指睡著的風夕,示意他聲音不要那麼大。
「放心吧,除非她自己想醒來,否則便是劈雷閃電也吵不醒她的。」久微瞄一眼風夕,「既然你不睡覺,不如到我房中說說話。」
韓樸卻道:「既然她不會被吵醒,那就在這裡說話不就得了,幹嘛要去你房裡。」
「也是。」久微推門而入。
「久微大哥,你認識姐姐很久了嗎?」韓樸將身下的長椅分了一半給久微。
「嗯,是有很久了,不比那個黑豐息短吧。」久微略側首回憶著,道,「當年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要搶我手中做了一半的鹽酥雞。」
「唉,果然,又是與吃的有關!」韓樸大人模樣地嘆口氣,然後再問道,「那是多久以前?那時她是什麼模樣?」
「多久啊……嗯,也許也快有十來年了吧。」久微瞇起眼回憶,眼前彷彿又看到當日那個聞香而來,大白天裡施展著輕功飛進落日樓搶奪他手中鹽酥雞的女孩,「至於模樣嘛,她好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沒什麼大變化,哦,長高了一點。」
「哦?」韓樸聽著眼睛發亮,「那後來呢?」
「後來她就一直賴在落日樓裡,白吃白住了四個月才肯離去,離去的原因是聽說商州有一家如夢樓,那裡不但美人多,而且美人還擅做一道叫如夢令的菜肴。」久微搖搖頭,看著榻上的風夕,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白風夕號稱『武林第一女俠』,但我一直覺得她應該還有一個『天下第一好吃鬼』的名頭才妥當。」
韓樸聽了,默默地看著風夕思索,然後綻開一臉歡喜的笑容,「要是我會做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那麼……」
「那麼她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是嗎?」久微不等韓樸說完便接口道。
「是呀。」韓樸眼睛亮晶晶的,「那樣我和姐姐就能永遠在一塊了!」
久微看著他那歡喜興奮的神情,看著他盯著風夕那依戀的眼神,不由嘆息著搖搖頭,拍拍他尚有些瘦弱的肩膀道,「韓樸,即算你是天下第一的廚師,她也不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唉,你真不應該這麼早就認識她。」
「為什麼?」韓樸疑惑地看著他。
久微不答,凝眸看著他,片刻後拍拍他腦袋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歲。」韓樸雖不解他為何突然問他年紀,但依然老實回答。
「十歲呀,是會對女孩子朦朦朧朧生出戀慕的年齡了。」久微摸著下巴,「只不過我勸你不要喜歡上她。」
「你亂講!」韓樸一聽,立馬跳起來,並同時往風夕看去,見她依然酣睡,才放心下來,轉過頭瞪著久微,「我才沒喜歡上她!她這樣的女人,我、我……」他很想貶損風夕一頓,以示自己的清白,不過「我」了半天也沒能吐出半句話來,心底裡似乎很是抗拒說風夕的不好。
「好吧,你不喜歡她,你還小呢,還不懂什麼叫喜歡。」久微安撫地揮了揮手,「你現在只是覺得和她在一起非常的開心,只要是和她在一起便覺得安心,覺得這世上什麼風啊雨啊刀啊劍啊的,都沒什麼可怕的。韓樸,我說得對不對?」
韓樸眨了眨眼睛,半是承認,半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感覺。」久微又嘆了一口氣,目光掃過榻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風夕,「她這樣的女人,看起來糟糕至極,可這天下間卻沒有任何人和事能難得住她,便是天要塌下來,她都可以撐回去。你這麼小,遇著這樣一個她,不啻遇著一座永遠也無法攀上的高山。」
韓樸畢竟只有十歲,心智未熟,只覺得這人的話他聽懂了,卻又似乎有些沒懂,更不明白這人為何要說這些,可隱約間又覺得他說得很對。
「所以我才說你不該這麼早就認識她。」久微看著韓樸的目光中隱約帶出一絲憐憫,「她這樣的人,縱使你找遍天下,找上百年也未必再能見到一個,以後你又如何再看進其他人。」
韓樸越聽越糊塗。他幹嘛要去找她?姐姐不就在這裡嗎?
久微看著韓樸那雙迷惑的眼睛,搖頭微微一笑,問韓樸:「你見過純然公主嗎?」
「見過。」韓樸點頭。
「純然公主有傾國之容,你覺得如何?」久微再問。
韓樸立刻搖頭嗤之,「比起姐姐來,差遠了!」
久微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天下第一的美人在你眼中都如此,你還不明白嗎?以後這天下間還有哪個女人能入你的眼呢。」
「我為什麼要看別的女人?」韓樸抬手撥開他的手,「女人都很麻煩,你不如把廚藝傳給我吧。等我學會了,我就可以一直陪著姐姐,這樣就夠了。」
「孺子不可教也,遇上她是你之幸,亦是你之不幸!」久微終於放棄點醒這顆木魚腦袋的想法,轉身離去,「純然公主以絕色美名留世,而白風夕必然是一則傳奇。」
「怪人怪語。」韓樸沖著久微的背影吐了吐舌頭,然後回頭看著風夕的睡顏,「還是姐姐說話有趣些。」言罷在長椅上躺下,側身向著風夕,安心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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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微所住的院子裡種滿了花樹,初夏正是百花爛漫之時,所以院子裡花香繚繞。
夜晚,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擺一張木製的搖椅,旁邊再放上一張矮几,几上擺幾碟點心,配上一杯清茶,然後躺在搖椅裡,仰看浩瀚星空,享受涼風習習,再與知己閒話淺談,那等愜意的滋味,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唉,這日子舒服得像神仙過的啊!」風夕躺在搖椅上感嘆,輕輕搖晃著,只覺得周身如置美酒醇香裡,熏然欲醉。
久微聞言只是捧著茶杯淡然微笑。
風夕閉著眼睛伸手從矮几上拈了塊點心送入口中,一邊吃著一邊再次感嘆,「久微,要是天天都能吃著你做的東西就好了。」
「行啊,妳請我當妳的廚師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東西。」久微將茶杯放在矮几上,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
「唉,我身無分文,漂泊不定,怎麼請你當廚師啊。」風夕嘆氣,「況且我又不是黑狐狸,膳食、茶水、衣物、用具等等,都得專門的人侍候著,走到哪都跟著一堆的人,多麻煩啊,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
久微搖頭一笑,伸手取過五弦琴置於膝上,道:「我最近學了一支歌,唱給妳聽。」
「好啊。」風夕翻轉過身,睜開眼睛看著他。
久微指尖撥了撥琴弦試音,然後按住琴弦,片刻,手指劃下,琴音頓起,淙淙兩三聲,曲意隱帶淡淡哀思。
肅肅風行,杳杳雲影。
短歌微吟,紅藥無開。
青梅已熟,歸燕無期,
長街悵悵,竹馬蕭蕭。
久微的嗓音低沉裡微帶沙啞,將歌中的希冀與無奈一一帶出,讓人仿如身臨其境,滿心蒼涼。
韓樸與顏九泰都為歌聲所引,皆啟門走至院中。
搖椅上,風夕彷彿也被這歌中的哀傷所惑,抬手遮住一雙眼眸,默默無語。
許久後,院子裡才響起她沉晦的聲音,「久微去過青州?」
「嗯。」久微停琴抬首,「三個月前我還在青州,聽聞這支〈燕歸〉是青州公子風寫月所作,青州的街頭巷陌人人會唱。」
「長街悵悵,竹馬蕭蕭……」風夕喃喃輕念,放下手,凝眸望天。
「想來寫歌的人一直在等待著誰吧。」久微眼光掃過風夕,然後也抬首望天,夜空無垠,繁星點點,看著令人更覺寂寥深廣。
「很久沒有回家了,我也很久沒有聽到這支歌了。」風夕眸中泛起漣漪,如鏡湖閃爍,華光淋漓,「寫這歌的人已逝去六年,六年的時光,可讓一具鮮活的肉體化為一攤白骨。」
「夕兒是否想回家了?」久微轉頭看她,目中閃過一抹隱祕光芒。
風夕沉默。
又過了許久,她才喃喃輕語,「回家……是的,我應該回家了,現在也必須回家了。」
聞言,久微淡淡一笑,目中帶著了然的神色。
「姐姐是青州人?」韓樸走到風夕身邊坐下,與她相處了這麼久,他今日才知她是青州人。
「嗯。」風夕點頭,自搖椅上坐起,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然後轉頭望向顏九泰,「顏大哥,煩你準備樸兒的行裝。」
「是。」顏九泰想也不想地點頭,緊接著醒悟過來,「那姑娘呢?」
韓樸也追問:「姐姐,為什麼是準備我的行裝,妳呢?」
風夕沒有理會韓樸的追問,只看著顏九泰道:「顏大哥,你曾以久羅人的身分向我起誓,終生忠誠於我。」
她的話令久微猛地轉頭看住顏九泰,眸中光芒難測。
「屬下曾經發誓。」顏九泰再次在風夕身前跪下,執起她的手置於額上,「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風夕站起身,以掌覆其額頭,神情莊重,「那麼,顏大哥,我要你答應我,在以後的五年裡,你需守護於韓樸身邊,不讓他有任何不測。」
「是!」顏九泰鄭重應承。
得到承諾,風夕扶起他,道:「顏大哥,明日你即帶韓樸前往祈雲塗城境內的霧山,去最高的回霧峰上,找一個張口便吟詩,且自認為是絕代美男的老怪物,告訴他,有人還他八年前逃走了的徒弟,到時他自會收樸兒為徒。樸兒至少要在山上習藝五年,這五年裡,你必須寸步不離霧山,守護他。」
「屬下必不負姑娘所托!」顏九泰再次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