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愛
夏天的知了不停地叫,日子流水一樣地滑過。趙慧雲託關係,介紹了幾份工作給逢寧。她從白天忙到晚上,連軸轉,筋疲力盡了,也沒讓自己停下來。
有一次下班,逢寧剛好撞上回家拿東西的雙瑤。
她愣了一下,停住腳步打量著逢寧,「寧寧,妳怎麼了?感覺憔悴不少。」
逢寧不置可否。
「最近還好?有什麼事跟我說。」
逢寧想了想,對她笑笑,「差不多,過得去。」
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
在齊蘭離世的半年裡,她開始頻繁地失眠,晚上睡著了夢到媽媽,再從夢中驚醒,一摸臉,全是淚水。
生活是一場無法言喻的悲劇。刻骨的傷痛會慢慢消失,蟄伏在傷口處,等夜深人靜的時候,重新襲來。她可能太高估自己了。
逢寧並不是超人,她不是無所不能的。
只是,當新的一天來臨,重新面對生活的林林總總,誰都沒資格頹廢。白天,面對客人,逢寧鼓起全身精力,正常地和他們說笑,沒有絲毫怠慢。
她好像被割裂成兩個人——人前的她,人後的她。漸漸地,她所有的熱情和開心都會在沒人的時候突然中斷。
她的身子是空的,生活就像是在拍電影,導演一喊卡,所有表情、語言、動作就在一瞬間退去。
某一天,逢寧突然意識到有點不對勁。她有點不安,她厭惡自己陰鬱脆弱的另一面,很努力地去調節情緒,但是能思考的、能感知的,都控制不住地越來越少。
四月、五月、六月,就像是離了弦的箭,嗖地一下,穿過高三學子最後一點求學生涯。
逢寧忙得不可開交,但是每天都會和江問打十幾分鐘的電話。偶爾下午抽空,她去學校看看他。等他下課的時候,她就去榮譽榜附近晃晃。
江問成績很好,穩穩地占據了第一名的位置。
她沒有多的時間,只能陪他在操場上走一走。可能是因為工作太累,她的話開始慢慢變少。
他們兩個在一起,江問變成話多的一方。她大多數時候都在傾聽,然後像以前那樣,時不時逗弄他兩句。
※
轟轟烈烈的大學入學考,在一個平平淡淡的晴天結束。暑假隨之到來,電視臺又開始重播《還珠格格》。
吃餞別飯的時候,逢寧也去了。趙瀕臨和郗高原都在,飯桌上,她喝了不少酒。
趙瀕臨酒量還行,卻喝不過逢寧。他大著舌頭,對江問說,「兄弟,我祝你們前程似錦。」
少年人總以為時間慢,眼前的一刻就能拉伸到永遠。逢寧端了杯酒,「大學入學考終於結束了,祝你們脫離苦海。」說罷,她一仰頭灌完。
「少喝點。」江問制住她的手。
一頓飯吃得極熱鬧,飯畢,好幾個男生東倒西歪。江問沒沾酒,負責把醉漢送到家。
一個個接著離開。江問送完人,回到飯桌前。逢寧正趴著,她的臉發白,眼睛緊閉,嘴唇抿得很緊。他摸了摸她的耳朵,「逢寧?」
逢寧好像沒聽到。
於是江問微微彎腰又喊了一遍,她還是沒作聲。他以為她喝多了,睡著了。燈光明亮,他在她旁邊蹲下,仰起臉看她的樣子。
眼睫毛一閃,逢寧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微微睜眼,看到江問。似乎有點迷惑,愣了兩秒,她總算開口了,「哦……你來了,走吧。」
江問專注地看著她,用手指抹掉她眼角淡淡的水跡,「妳剛剛睡著了?」
「沒睡著,有點累,瞇了一下。」她揉揉發紅的眼眶,站起來。
吃飯的地方就在雨江巷附近,他們散著步回去。路口車水馬龍,江問欲言又止,「妳最近是不是很辛苦?」
逢寧眼皮子動了動,和往常一樣跟他開玩笑,「我什麼時候不辛苦?」
江問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妳不太開心。」
「開心啊?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心,每天要應付的人太多了,我有點累。」
逢寧臉上的表情和平時的沒什麼兩樣,大咧咧得像在開玩笑。
說完,她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往前走。
可在這一瞬間,江問有種錯覺——
逢寧說的都是真的。
※
來江陂的商場做了一場大型熱賣活動,最近人流量暴增。專櫃小姐個個打扮得體,以最標準的笑容接待客人。天已黑透,FU品牌店做了新裝潢。
專櫃經理主動迎過去,把幾個太太手裡拎的東西接了過去,引她們去中央區的沙發坐下。
店裡開了冷氣,施智美逛累了,捶了捶腿,說,「還過幾天就要公布錄取分數了吧?小問考得怎麼樣?」
殷雁看了江問一眼,「應該還可以,小柔是去中央美術學院?」
裴淑柔笑笑,回答,「是的,說不定還能跟江問在同一個城市。對了,阿姨,妳等一下看看這家店的新款,我同學推薦給我的,說還不錯。」
一個店員端著托盤,往毛絨地毯上輕輕一跪,把水杯依次放到他們面前。
這家店是日本的某個奢侈品牌,這種跪式服務很平常。殷雁和身邊的人談笑,忽略了旁邊下跪的人。
江問本來在跟裴淑柔說話,店員遞了一杯水過來。他接過來,習慣性地說了句「謝謝」。喝了一口,他抬起眼的瞬間看清她的臉。
江問嗆到,猛咳。因為太震驚,他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殷雁轉頭,困惑道,「你做什麼?大驚小怪的。」
工作需要,逢寧臉上化了很成熟的妝。上一次見面還是兩年前,所以,殷雁對她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
伺候在旁邊的經理也發現了異樣,喝斥道,「小寧,妳怎麼做事的。」
江問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面,他把她拉起來。
逢寧臉上不露任何破綻,就像對待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禮貌又帶點歉意,「不好意思,沒燙到你吧?」她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看了半天,殷雁看出不對勁,皺了一下眉,「怎麼,小問,你認識她?」
大家都盯著江問,好像在等他的回答。
「她是我……」
剛說了幾個字,逢寧搶過他的話,「阿姨,您好,我是他以前的同學。」
「……」
江問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又忍住。
殷雁有點驚訝了,「同學?那怎麼在這裡?」
裴淑柔把手裡的杯子一放,也跟著站起來,話語之間帶了點熱絡,「逢寧,好久沒看見妳了,妳退學之後就來這裡打工了嗎?」
「退學?」施智美挑眉。
逢寧應了一聲,還是帶著笑站在那裡,「我家裡出了點事,休學了一年。」
「這是菊花茶,清熱解毒的,你們試試,有需要再叫我。」逢寧不再說什麼,把托盤抱在胸口,對著一群人微微彎了彎腰。
看著她走,江問腦中空白片刻,抬腿想追上去。裴淑柔覺察到,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江玉韻若有所思,翻過一頁雜誌,咳嗽了一聲,「小問,坐下來,別失禮。」
商場大概九點半關門,逢寧忙完手頭上的事,等FU停止營業,才去更衣室裡拿起手機看。
江問一個小時之前傳了訊息:『我在廣場入口的噴泉那裡等妳。』
她迅速換好衣服,拿好東西去噴泉池旁。
噴泉池的燈光和音樂還沒關。逢寧走上前去,用腳尖踢了踢他的鞋。
江問側臉看她。他在這裡坐了很久,細皮嫩肉的,脖子都被蚊子咬出幾個大包。
逢寧立在他的跟前,「在這裡幹什麼?」
她聽見他低聲說,「吹風。」
逢寧掏出包裡的花露水,抹在手指頭上,替他擦在腫了的地方,「賭氣?」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你為什麼要想這麼多?」逢寧說,「未來的變數太多,我只活在當下。」
江問忽然湧出一股失落、無力的感覺。
大學入學考分數出來了,啟德校門口拉起了紅色的橫幅,江問的名字印在上面——南城市狀元。
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內,他的分數能去帝都最好的大學。
九月份來臨,逢寧送江問離開。在機場航廈的星巴克,她給了他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