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草霜淇淋
初梔被樓上的裝潢聲吵到睡不著。
從清晨天剛亮開始,滋滋啦啦的聲音就此起彼伏又連綿不斷的響,好不容易安靜一段時間讓人放鬆下來,剛昏昏入睡,又毫無預兆的再次響起,嚇得人在夢裡一哆嗦。
就這麼弄了不知道多久,初梔終於忍無可忍地悶悶地叫了一聲,抓著棉被邊緣把嚴嚴實實扯過頭頂的被子拉下來,撲騰著坐起來。
黑眼圈深深,長髮散亂,一臉昏昏欲睡。
她直勾勾地盯著四柱床床尾發了一陣子呆,想著要不要去樓上敲門提醒一下。
想想還是算了,裝潢工人好辛苦,那麼早就要起來幹活。
初梔煩躁的抓了抓頭髮,勾過枕邊的髮圈,隨便綁了個馬尾,又小動物似的不情不願哼哼唧唧兩聲,一頭重新栽倒進枕頭裡。
敲釘子的聲音再次哐哐哐的從她頭頂正上方傳來。
「……」
她認命地爬下床去。
A大新生報到日分好幾天,初梔一直在家裡睡懶覺磨蹭到了最後一天才去。因為家在本地,她的東西帶得不多,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書包就裝好了全部需要的家當。
到學校的時候接近正午,太陽最大的時候,初梔在學校門口下了計程車,拖著行李箱走到校園方位示意圖前停住,慢吞吞將行李箱立在身旁,空出一隻手來拉了拉滑下肩頭的書包肩帶,才抬起頭,仔細地辨認報到處和女生宿舍的大致位置。
旁邊一個女生跟在家長後面和她擦肩而過,停了幾秒,語氣驚奇:「媽,妳看,還有那麼小一隻的新生啊,像個高中生一樣的。」
「……」怎麼就小隻了,四捨五入也有個一百六十公分的了好不好!
初梔不服地抬起頭來。
那女生和她父母已經走遠了,瘦瘦的一條,長髮又黑又直披散著,背影看起來高到可以做模特兒,至少有個一百七十,往上多少無法斷定。
對於她來說,那個高度的領域神祕莫測,連空氣品質都是陌生的。
「……」好吧。
初梔頓時安靜如雞,那點不服氣全吞回肚子裡,繼續研究面前的校園平面示意圖。
她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好,前一天晚上,鄧女士的跨國電話打了三個小時,鉅細靡遺一樣一樣的囑咐,最後還是不放心,扯著嗓子讓老初幫她訂回國的機票。
老初也是女兒奴,本就覺得女兒上大學是人生大事,正想著辦法的往回竄,一接到命令立馬準備開電腦,最後還是被初梔以「就算現在訂機票也來不及了」為理由拒絕,並且再三保證強調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
雖然她現在開始覺得,小問題還是有一點的。
肩膀一塌,初梔皺皺鼻子,轉過身來,四處張望了一圈。
對面樹蔭下臨時搭了個小棚子,三、兩個穿著橘黃色志願者T恤的學長、學姐們正站在下面,不斷的有新生過去問路。
最外面小板凳上坐著一個學長,他看上去最閒,比起其他志願者更像是來湊熱鬧的,正在跟旁邊的人說話。
那人一副完全沒在聽的樣子,懶洋洋地靠在臨時搬出來的木桌桌沿喝可樂。
黑T恤,深色牛仔褲,他沒穿志願者的衣服,看起來也不太像新生,臉被一罐可樂遮住了大半,只留一雙眼睛,剛好視線也停在她身上。
四目相對,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下一秒,一個高挑漂亮的女孩子走到他旁邊,有點害羞的遞出自己的手機,說了些什麼。
他的視線移開了,垂下眼去,安靜聽著面前女孩子說話,而後笑了。
可樂被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初梔也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會被漂亮女生要手機號碼,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隨手接過女孩遞過來的手機,垂頭輸入,人依然靠在桌沿,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女生又小心地湊近一點,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說話,只是把手機遞還回去,好看的桃花眼微揚,薄薄的唇勾出一個輕佻又寡淡的笑,散漫且毫不在意。
初梔第一次見到一個人能笑得這麼負心漢,還能負出一股撩撥的味道來。
她眨眨眼,還沒反應過來,剛剛一直在跟他說話的那個學長已經朝這邊走過來了,穿著橘黃色的志願者T恤,像一顆移動的胡蘿蔔,走到她面前。
初梔視線轉回來,仰頭,微微側著頭看他。
胡蘿蔔咧嘴一笑,陽光又帥氣:「學妹需要幫助嗎?」
胡蘿蔔是那種情商很高的學長。
尤其是在見到漂亮學妹的時候,他會格外的風趣幽默紳士健談,言行舉止恰到好處不逾越,讓人有種如沐春風般的舒適感。
他陪著初梔找到報到處和宿舍,一上午的時間,兩個人已經交換了姓名、學院、科系、班級,順便留了個電話號碼。
報到日最後一天,新生多,初梔領了軍訓服裝到宿舍已經下午一點,她的寢室被分配在二樓轉角的位置,四人一間,有獨立的衛浴和小陽臺。
寢室裡面其他三個人已經到了,她是最後一個,好巧不巧,上午在學校門口碰到的那個黑長直剛好是她的室友。
初梔當時沒看見她的正臉,還是對方先認出她來。
黑長直的臉和她的背影一樣美,一臉驚喜地看著她做自我介紹:「妳好,我叫林瞳,沒想到妳竟然是我的室友耶,真的好有緣啊,我上午不是說妳矮啊,我的意思是想說妳這個身高好可愛啊哈哈哈。」
「……」妳還是別解釋了吧。
初梔說了名字,又忍不住補充道:「我有一百六的,」她頓了頓,聲音放低,有點底氣不足,「穿鞋……」
這下子不僅是林瞳,剩下的兩個人也笑了。
初梔鬱悶地吹了口氣。
矮子捍衛一下尊嚴不行嗎!矮子的內心可是很脆弱的!
林瞳是成都人,性格爽朗討喜,很有新意的送了她們每人一堆火鍋底料當見面禮,麻辣的底料封在透明的塑膠袋子裡面,色澤鮮亮看得人食欲暴漲,於是四個女生大腿一拍,決定下午班會結束一起去吃火鍋,順便拉近一下彼此之間的距離。
第二天就要開始軍訓,都要早起,大家也沒跑遠,在學校附近找了家火鍋店。
兩層樓的店面裝潢的古色古香,木制桌椅雕花隔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火鍋味,辛辣鮮香。
蘸料是自助式自取的,中間的一個長方形檯子,上面一層一層玻璃大碗盛著各種調料,下面是架子,放滿空碟子,旁邊還有水果和蔬菜沙拉。
點完了鍋和食物,初梔坐在位子上顧東西,等著室友幾個人盛完蘸料回來,才站起來去挑蘸料。
在吃火鍋這件事情上,尤其是蘸料,南北方差異還是挺大的,初梔是南北混血,小學是在南方讀的,所以她吃火鍋,會準備兩碗蘸料。
北方火鍋蘸料有經典「老三樣」,芝麻醬、韭菜花和豆腐乳汁一碟。油碟清透,加點蠔油、蒜末,撒上蔥花、香菜,亮晶晶的像琉璃水晶。
初梔弄好蘸料,一手端著一個小碗準備回去,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身邊多了個人。
那人蹲在她腳邊,正在拿下面的空碟子。
無聲無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初梔根本沒看見他,一轉身,剛好絆了一下。
她低低驚呼出聲,整個人一個趔趄,身子完全無法保持平衡,大腦也根本跟不上思考,手下意識就想去抓旁邊的什麼東西穩住身形。
左手的醬料碟直接啪嘰一下,掉下去,右手的芝麻醬也撒了大半。
初梔低下頭去,人僵住了。
蹲在她腳邊的那男人似乎也沒反應過來,長臂還伸在架子裡,手裡拿著個空碟子,初梔的醬料碟此時倒扣在他的腦袋上。
而在這生死攸關的一瞬間,初梔的意識竟然還有點放空,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想起新疆羊肉串的燒烤店,烤羊肉串的廚師就會戴這種白色的,小小的帽子,站在路邊邊烤邊吆喝。
直到碟子滑落,掉在地磚上響聲清脆,才拉著她意識回籠。
帽子掉了的烤羊肉串的抬起頭來,沒什麼表情的看著她。
頭髮上油光鋥亮的,髮絲間還摻雜著蔥花、蒜末、香菜根,看起來五顏六色很是斑斕。
鼻樑很高,薄唇,桃花眼。
初梔認出他來,呆呆的「啊」了一聲。
今天上午喝可樂的時候被漂亮女生要了聯絡方式的那個人。
只不過他此時完全沒了上午被妹子撩時的樣子,黑髮被打濕,軟趴趴垂著,黑睫毛上還掛著油珠,看起來狼狽不堪。
滿滿的一碗全數灑在他腦袋上的清油此時已經順著髮絲滲下來了,滑過眉骨,沿著眼角往下淌,彙聚在下顎,啪嗒啪嗒,一滴一滴的滴落下來。
透亮亮的細細幾條,像是兩行清淚,源源不斷地,緩緩滑過他面無表情的臉。
火鍋店人聲鼎沸。
洗手間洗手檯傳來持續不斷的流水聲,蒜香油碟彎著腰,腦袋塞在水龍頭下面洗頭。
從裡面洗手間進進出出的人無一不覺得怪異,抬眼瞥上兩眼,又很快移開視線走開。
初梔小臉煞白,不安的站在旁邊看著面前的人。
原本五分鐘前,她甚至以為自己大限將至小命今天可能就要擱在火鍋店了,結果沒想到這個男人的脾氣比她想像中要好得多,即使她把滿滿一碟醬料全都扣到他腦袋上了。
初梔以為他也會按著她的腦袋塞進旁邊的芝麻醬裡,她甚至連憋氣的準備都做好了。
可是對方越是這樣毫無作為,她就覺得越不安,愧疚感愈發強烈。
嘩啦啦的水流聲迴盪,初梔站在男人身後,看著他低低壓出弧度的寬闊背脊,聲音弱弱地提醒:「左邊頭髮那裡還有根香菜。」
「……」對方沉默了幾秒,側了側腦袋,讓水流沖刷著左邊鬢角,「謝謝妳。」
初梔肩膀一縮,覺得這聲謝謝妳絕對沒有感激的意思。
洗手檯的高度對於男人來說實在是略低了點,他窩在那裡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初梔手足無措地看了一陣子,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洗,再次開口:「那個……」
他聽見了,動作頓了一下,單手撐著檯面抬起頭來。
頭髮濕濕的向下滴著水,臉上和脖頸上全是水珠,黑色T恤的領口也濕得徹底。
長眼黑沉沉的,薄唇微微抿著,沒有回頭,透過面前巨大的鏡子面無表情看著她,等著下文。
男人那副表情實在算不上友好親切,氣場極足,像是強忍著才沒發脾氣,彷彿用眼神就能把她脫一層皮,被盯的人緊張到頭皮發麻。
初梔咽了咽口水,視線落到大理石檯面放著的洗手乳上。
「我覺得這樣沖不乾淨的,你要不要擠點洗手乳呀?」初梔試探性開口。
男人看起來像是被氣笑了:「要不然妳去廚房幫我要一瓶洗碗精?」
初梔驚訝地看著他:「要嗎?」她直起了身子,一副馬上就要去幫他拿的樣子。
「……」
他不理她了,重新打開水龍頭垂下頭去。
兩個人一個在火鍋店洗手間裡洗頭,一個看著對方洗頭,來來回回收穫了無數注目禮。
沒人說話,安靜到有點尷尬。
初梔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部日劇,男主角是個和尚,和女主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女主角把骨灰扣在了正在做法事的男主角頭頂。結果男主角非但沒弄死她,甚至還就這麼看上她了,像個小狼狗一樣每天跟在女主角後面歡樂的跑。
不知道後來女主角是怎麼道歉的,有沒有在靈堂幫男主角洗頭。初梔漫不經心地想。
她靠在牆邊天馬行空的走神,再回過神來發現男人已經抬起頭來,從鏡子裡看著她。
他大概覺得腦袋上的蒜末、蔥花什麼的都沖乾淨了,也沒抱什麼希望能洗掉油,抬手關掉了水龍頭,突然開口:「妳想要什麼?」
初梔站在他身後,靠在牆邊看著他。
男人身上那件黑色T恤也已經髒了,上面的油漬看上去比周圍深了一圈,有OFF-WHITE的LOGO。
也不知道他身上這款現在還買不買得到了。
她的注意力沒放在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上,恍惚應聲:「唔?」
男人邁開長腿,走近了兩步,垂頭,斂睫看著她挑眼勾唇:「妳想要什麼,可以直接說出來,不用這麼麻煩。」
即使是現在這種狼狽樣子,他的顏值都沒有被拉低,火鍋店裡暖色的光線下皮膚依然是無法被浸染似的冷感的白,眼型狹長,內勾外翹,雙眼皮很深,眼角微揚。
有點像桃花眼,又有點像丹鳳眼。
人明明是笑了,卻完全讓人沒有認真的感覺,寡冷輕佻,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痞氣。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初梔覺得他一靠近,空氣中隱隱飄著一股蒜香味。
這家火鍋店的蘸料味道還挺香。
她抿唇想了想,掏出手機來,軟聲問:「能把你的聯絡方式給我嗎?」
他翹著唇邊,氣音悠長緩慢地「呵」了一聲,報了一串電話號碼。
初梔認認真真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下來,撥過去。
男人褲子口袋裡有鈴聲響起。
她掛斷,揚起腦袋來,剛要說話,手裡的手機又響了,是林瞳打過來的,問她跑到哪裡去了。
一時間說不清楚,初梔一邊簡單解釋了兩句,一邊看著男人垂眼看著自己的衣服,眉頭皺起。
罪惡感一蹦一跳的竄到臨界值,初梔掛了電話,哭喪著臉看著他一塊一塊油漬的黑T恤,咬了咬嘴唇,仰起腦袋,表情突然嚴肅,開始自報家門:「我是A大大一廣告二班初梔。」
小女孩看著他,鄭重又認真地說,「今天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真的很抱歉,你不用擔心,我會負責的。」
「……」
初梔的想法挺簡單的,人家開開心心來吃個火鍋,本來都好好的呢,突然腦袋上就被扣了一碟醬料,又想起白天那個跟他聊天的的漂亮女生,萬一人家是來約會的呢?頂著一腦袋蒜末回去,太丟臉了。
飛來橫禍全是她的責任,初梔覺得自己怎麼樣也要賠件新衣服給人家。
也為了讓對方放心自己絕對不會賴帳,乾脆電話、名字什麼的全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