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紗窗紙透
藍田縣的牢獄位於衙門之後,除了用於關押普通賊盜的牢房外,還有間特殊的鐵門牢房,專門用來羈押十惡不赦之徒。
今日一早,樊寧在擊鼓鳴冤後,被縣丞命人暫且收押在了此處。此時她正靠在小刺兒突楞楞的木柵欄上,望著小小的視窗發怔,神情卻不似旁的囚徒那般,呆滯絕望或憤恨不平,而是充滿了迷濛,臉上還掛著兩團紅暈,可愛又可疑。
現下想起李媛嬡的話,仍覺得不可思議,薛訥他……當真喜歡了自己多年嗎?她怎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難道是習慣了他的好,所以才這般後知後覺嗎?樊寧素日裡明透的頭腦此時一團糨糊,什麼也想不真切,好似周圍的一切景致都是虛幻,唯有咚咚的心跳聲敲擊著心口,是那般真實。
細細算來,他們相識也有十二載了,這些年的時光猶如彈指一揮,與他初相見好似還是昨天的事。彼時他很瘦,小臉兒秀氣,像個小姑娘,個子也不算高,真的很難想到,他會長成這樣挺拔絕倫的少年,更難想到的,則是他竟喜歡了自己許多年。
這許多年究竟是多久?樊寧想不真切,只記得打從記事起,他看著她的眼神便是那般溫柔。想到這裡,樊寧的小臉兒上難得流露出幾分女兒家的羞赧,但是很快地,她的笑容戛然而止,眼底的困惑更濃──若他的心上人真的是自己,那麼破案之後,他要帶她去見的又是誰呢?
樊寧回過了幾分神,淺淺地嘆了口氣,頭腦終於不再滿是混沌。她撿起茅草,在土渣地面上隨手畫了個平安符出來。
就在這時,牢門處傳來幾聲響動,樊寧微微側過身,逆著光只見一身淺碧官袍的薛訥帶著那陳主簿推開鐵質大門,闊步走了進來。及至近前,兩人四目相對,一個是擔心自責,另一個則是羞赧不安,皆怕眼神暴露太多情緒,不約而同地偏過了頭去。
他們有所不知的是,那陳主簿根本未曾留意到他們小小的異樣,而是在心裡犯嘀咕。雖然他早已看過了通緝令,卻還是沒想到,這紅衣夜叉竟然這麼美,若是夜叉惡鬼都這麼漂亮,誰還會怕夜半更深呢?
「陳主簿,本官問話,你記錄一下。」
被薛訥一叫,陳主簿才轉過神來,打開問案簿,兩手不聽使喚地差點將毛筆掉落在地。
薛訥見他終於準備好了,開口問道:「牢中何人,報上姓名,今年庚歲,家住何處?」
見那陳主簿一直盯著自己,樊寧生怕他聽出自己的聲音與那「寧淳恭」相似,將嗓子捏得尖尖的,慢慢回道:「樊寧,十六又半,家住京畿道藍田縣終南山觀星觀。」
「妳應當知曉,先前妳可是朝廷的通緝對象,來此鳴冤,所為何事?」薛訥大大小小也審了不少案子,但面對自己心尖上的女子,心裡的感受到底截然不同。
她會自首,皆是為了他,想要不將他拖下水,唯有這一招而已。
但如是作為的風險有多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肥主事已經與他進行了一輪搶人,得虧樊寧聰明,在藍田縣自首,否則他便無法以案發地主官的身分將她扣下,但刑部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唯有早日破案方能將她救贖。
樊寧邊忖度邊回答,似是在回憶追溯:「那日我奉師父李淳風之命,去弘文館別院取《推背圖》抄本。本是約定好前一日去取的,可那守衛長說抄書的老頭風寒病了,讓我翌日再去。於是翌日傍晚,我按照約定第二次去了別院。我到的時候,法門寺那起子大禿頭才走,我與那守衛合符後,進了別院大門,那守衛長便說帶我去取書。他走在前,我走在後,誰知才進藏寶閣,我就聞到了一股焦糊味,我就趕忙上至二樓,見那守衛長正將《推背圖》收入囊中,我便拔劍與他相搏,此時火勢越來越大,他趁著濃煙跳窗而逃,這時三樓的大鼎忽然掉落下來,將地板砸穿,整個藏寶閣搖搖欲墜,我也拚盡全力跳窗離開……」
「主官,那守衛長是死在閣樓裡的,」陳主簿在旁提點道,「怎會跳窗跑了呢?」
「諸事尚無定論,切莫輕易下結論。」薛訥如是說著,又問樊寧道,「本官有一疑惑,雖然火勢很大,但尚未蔓延至三樓,三樓的巨鼎本不當在此時落穿二樓,以妳當時的方位,妳覺得那鼎可是沖著妳去的?」
這個問題薛訥先前沒問過,樊寧回想了好一陣,方回道:「應當不是,雖說它差點砸傷我,但彼時我與那守衛長打鬥,皆在移動之中,算不好那麼準的。」
「那些法門寺的僧人遇害了,死在輞川的一片楓林裡,妳可知道嗎?」
樊寧忙搖頭道:「不知……我與他們不過是打了個照面,其餘的事都不大清楚。」
「妳從別院逃離後為何不報官,一直藏身在何處?」
「我先是想追那守衛長,但我跳窗出來後他便不見了蹤影。我轉而想去附近的武侯鋪,卻見武侯傾巢而出,嘴裡說著要緝拿法辦我……我大略一想,發覺自己是中了旁人的圈套,燒毀別院偷盜書籍的罪名只怕已經安在我頭上了,我心裡很害怕,就躲了起來。」
「躲在何處,為何此時來投案?」
這個問題十分關鍵,陳主簿皆會記錄在冊,關係到其後薛訥為樊寧申冤的合理之處。但投案之事出得緊急,他兩人還未來得及對過說詞,幸而樊寧極其聰慧,對答如流道:「躲在鬼市後面的深林裡,那是我的好友遁地鼠的家。前兩日刑部去人將鬼市端了,我那些好友都逃了,我無處可去,也不想牽連更多的人,就決定過了正月十五,衙門重新開放時前來投案鳴冤……」
薛訥蹙眉點點頭,對身側的陳主簿道:「記完便先下去吧,本官還有些疑惑要問,怕人多嫌犯有顧忌。」
陳主簿不知這兩人有舊,只想著主官偶時會私下威逼利誘嫌犯,使得他們速速交代,便拱手退了出去。
薛訥立著耳朵,待確定陳主簿走遠了,方蹲下身來,隔著木柵望著樊寧,自責又心疼地問:「妳怎的也不與我說一聲,想讓我擔心死嗎?」
明明是朝夕相處的人,忽然就有些不知當如何面對。樊寧頗為不自在,雙眸淺垂,眼形極其好看,如初放桃瓣,配上不著鉛墨亦如遠山的眉黛,說不出地嫵媚生姿。
「哪裡來得及顧忌那麼多,今日的情勢,要麼你蹲牢獄,要麼我蹲牢獄,再不濟就是兩個一起蹲了。我在藍田自首,你就可以在藍田斷案,總好過被捉去刑部受審。再者說……昨晚我問你時,你不是說已經發現了疑點嗎?」
昨晚薛訥直言不懂「一品誥命夫人」何意,樊寧窘迫不已,便岔話問了案情,薛訥說起方才看案卷和現場遺留的物件時,確實有所收獲,樊寧便記在了心上。
見這丫頭如是相信自己,薛訥笑得寵溺又無奈:「是有疑點,但『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個案子錯綜複雜,線索極多真假難辨,我若十天、二十天破不了案,妳可要在這裡住好久,又冷又濕的,我怕妳身子受不住。」
「我哪有那麼嬌氣,這裡挺乾淨的,被褥也很舒服,你只管專心做你的事就好。」樊寧說著,起身往床榻上一坐,拍拍身下的被褥,好似真的極其滿足。
淺淺的日光漏進牢房裡,薛訥清晰地看到有揚塵飛起,樊寧是很愛乾淨的,薛訥知道她一定不好受,心疼不已。但除了盡快破案,別無他法,他只能說道:「妳莫急,莫怕,我一定會盡快查明真相,接妳出去。」
「等從這裡出去,我有話想問你。」樊寧整張小臉兒都紅彤彤的,是少女獨有的紅暈,「我是個直接的人,藏不住心事,你是知道的……我只想問,薛郎……會不會也有許多話要跟我說。」
薛訥本不明白樊寧在指什麼,但看她小臉兒鮮妍紅潤,心竟忍不住怦然一躍,自己也紅了臉,喃道:「我要說的話,恐怕比妳想像中多上許多……」
薛訥不知自己是如何與樊寧道的別,整個人遊魂似的飄出了監牢,狂喜與困惑同時將他的大腦占據,他待在背人處,思量著方才樊寧話語中的意思。
她怎會忽然與他說那樣的話,很明顯地別有所指,難道是李媛嬡與她說了什麼嗎?若真如此,是否代表樊寧也心悅於他呢?
薛訥真想即刻策馬去找李媛嬡問個清楚,但案情緊急,他只能暫且壓抑住心思,準備再回案發現場看看。
誰知才走到前堂,就見張順站在那裡,滿臉焦急地問:「薛郎怎的才回來?李司刑帶著一個主事進了東宮,直接向殿下參你知法犯法包庇凶嫌,今日定要討個說法,殿下讓我來喚你,否則話都要被對方說盡了!」
×
薛訥隨張順快馬加鞭趕回長安時,已至正午,兩人皆已是饑腸轆轆,卻顧不得進食,匆匆進了東宮。
李乾祐乃是朝中三品大員,李弘為表重視,特在正殿相見。
薛訥匆匆趕來,對李弘大拜禮道:「臣薛慎言見過殿下。」
李弘示意薛訥起身,無奈笑道:「聽聞今晨弘文館別院嫌犯樊寧在藍田投案,本宮甚為欣慰,但是李卿來本宮這裡告狀,參你不肯將嫌犯交予刑部,是在包庇疑犯,擾亂辦案,你可有什麼話說嗎?」
李弘知道薛訥不擅與人爭辯,故而特命張順前去喚他,好與他交代清楚,讓他早做準備,誰知這麼大半日下來,薛訥還是只說了一句:「臣冤枉……」
若非殿中有旁人,李弘真想好好揶揄他兩下,但如此關鍵要緊的時候,他還這般,真是令李弘好氣又無奈:「如何冤枉?你倒是說說。」
「我大唐律法有規定,十人以下歿,可在屬地辦案,弘文館別院案共歿八人,嫌犯亦是在我藍田投案,故而由臣來偵破,乃是合理合法,不知有何不妥……」
「胡言!單那法門寺的僧人就死了……死了幾個來著?」李乾祐話接得快,反駁之語卻沒準備好,問旁側的高敏道。
薛訥這才發現,跟李乾祐來的主事竟然是高敏。只見高敏拱手一禮,上前兩步道:「共六人,加上弘文館別院事發時歿亡者一共一十四人,我刑部一早便介入了此案之中,此時接手乃情理之中,還請殿下明斷。」
「當初案發時,臣去藍田查案,刑部來的三位主事,便是常主事、肥主事與這位高敏高主事,」薛訥知道高敏與其他刑部主事不同,機敏勤謹,故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即便不善說辭,為了樊寧的安危也需得拚盡全力,「彼時臣曾提出,若此案與弘文館別院案有所關聯,則樊寧便不可能是此案的凶嫌,因為那日搜山的武侯根本沒有給她作案的時間,故而臣認定,此案另有凶嫌。彼時臣以如此說法,報予刑部各位,最後是如何定案的,不知高主事是否還記得?」
這問題的答案對自己不利,高敏聳肩一笑,佯裝不記得。
「李司刑與高主事或許不記得,但薛某記得十分清楚,刑部認為,這兩個案子之間或許沒有直接關聯。連法門寺的住持前來認領這幾位大師的遺骸時,刑部亦是如此回答。既然是毫無關聯的兩個案子,為何要將歿亡的人數算在一起?」
「好,」那李乾祐顯然是有兩手準備,見此一番說不通,便換了另一番說辭,「不知太子殿下可有耳聞,薛御史幼時曾在那秘閣局丞李淳風門下贖業,與嫌犯樊寧乃總角之好。眼下賊人已落網,臣恐怕薛御史會情難自持,為嫌犯開脫,故而臣提請將嫌犯送至我刑部大牢中,由藍田縣協理。」
「不可,」薛訥分毫不讓,據理力爭,「眼下案子已有了眉目,只怕要經常提審嫌犯,若是每次都要跑到刑部去,實在太過耽擱時間。臣向殿下保證,必定能在本月底前結案……」
「本月底前?去歲的案子拖到了今年,本官早已無法向天皇、天后與太子殿下交代,薛明府如是說,是想要本官的命嗎?本官今日便要將那嫌犯帶走,請太子殿下秉承國法辦事,還臣等一個公道!」
李乾祐強勢,薛訥亦分毫不退,李弘沉沉一嘆,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從中斡旋,忽聽那高敏笑著和稀泥道:「李司刑消消氣……薛明府案子辦了一半,定是不肯半道撒手的。不妨我們定個期限,方才薛明府也說了,案子已有了眉目,便以三日為期,殿下以為如何?」
「三日為期?這是何意?」李弘不解地問道。
「殿下,臣提議,三日後,將嫌犯帶往京兆府,由薛明府與我刑部官員當庭論辯,若是薛明府能當庭結案便罷,如若不能,便將嫌犯交由我刑部論處,不知殿下以為何如?」
雖然案情有了幾分眉目,但即便不眠不休,也很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捋清思路。李弘雖然不會查案,卻也明白這個道理,只覺得這般令薛訥太過為難,他垂著眼簾微蹙眉心,握著桌案上的玉如意,久久沒有回應。
「殿下,臣以為此法合情合理,」李乾祐街口,忽地跪地大拜,語帶哽咽之意,似是受盡了委屈,「老臣官拜兩朝,主理刑部多年,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之案,若再不破之,實在是辜負天皇、天后與殿下的信任,求殿下憐憫成全!」
這老官竟開始以老賣老,如是李弘再不答允,便會坐實了偏私薛訥之嫌,於今後越加不利。
薛訥明白李弘的為難,眸中難得有了冷冽決絕之意,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臣附議高主事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