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心
行了十日路,兩人總算回到望都,顧九思先讓人去了信,兩人到家門口的時候,江柔已經帶人拿著艾葉火盆站在門口。顧九思和柳玉茹攜手下了馬車,剛下來,顧九思的目光便凝住了。門口一個老者坐著輪椅,頭髮有些白了,看上去滿臉嚴肅,顧九思看著對方,對方也不說話,片刻後,顧九思三步併做兩步,往顧朗華衝過去,顧朗華一看顧九思衝來,立刻抬起手,怒道:「逆子你要做什麼!」
這話把所有人罵愣了,顧九思下意識道:「這種時候你還要罵我?」
顧朗華也覺得自己的反應好像是太大了點,輕咳了一聲,「也不是罵你。」
說著,他又責怪道:「你朝著我衝這麼快做什麼?我瞧著怕你撞著我。」
顧九思氣不打一處來,他方才瞧著顧朗華,下意識就想撲過去來一番父慈子愛痛哭流涕的大戲,結果這老頭子這麼有本事,一句話就讓他頓失所有溫情感動,他忍不住道:「你還好意思怪我?這麼久在外面都不給個信,你知道我……我娘多擔心你,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回來,你有當爹的樣子嗎?」
「九思,」柳玉茹瞧見這父子倆吵起來,趕緊上前拉住顧九思,「公公剛回來,你好好說話。」
江柔見狀,也趕緊拉住顧朗華,「你也少說兩句。」
有了兩個女人的安撫,兩個人終於不吵了,但顧朗華將手攏在袖子裡,扭過頭,「哼」了一聲,赤裸裸表達自己的不滿。
而顧九思聽到這聲「哼」,冷笑一聲,也不再看顧朗華。
柳玉茹和江柔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江柔嘆了口氣道:「先別說了,跨了火盆進門吧。」
顧九思板著臉領著柳玉茹跨了火盆,又用艾草沾水潑灑在身上,這才進了大門。進去之後,柳玉茹看著江柔推著顧朗華,兩人一句話都不說,她知道顧九思掛念著顧朗華,趕忙道:「婆婆,讓九思來推公公進去吧。」
「我不要,」顧朗華立刻拒絕,「他莽撞得很,我怕他傷害我。」
「說得誰樂意似的。」顧九思嘲諷開口,柳玉茹有些無奈,只能道:「那我來吧。」
說著,她走到江柔旁邊,柳玉茹的面子顧朗華是給的,兒媳婦來推輪椅,他也不說什麼,柳玉茹推著輪椅,同顧九思道:「九思,到我旁邊,和我說說話。」
顧九思悶悶應了一聲,但還是到柳玉茹身邊,顧朗華流露些許詫異,倒也沒多說什麼,兩個男人沉默著,柳玉茹笑著道:「公公一個人在揚州受苦了吧?」
顧朗華聽柳玉茹問話,僵著聲音道:「啊,還好。」
「公公不妨說說當時在揚州發生了什麼吧。」柳玉茹看了顧九思一眼,笑著道:「我和九思一直惦記著您。」
「也沒什麼,」顧朗華輕描淡寫道,「我從密道裡出來,被人救了,不小心折了腿,後來被葉公子發現收留。」
「你遇到什麼危險被人救了?又怎麼折了腿?怎麼被葉世安發現的?」
顧九思一連串發問出來,顧朗華下意識想嘲諷,旁邊江柔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朗華,九思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你當父親的要多體諒,別這麼大年紀了,還耍小孩子脾氣。」
顧朗華聽到這話,終於噤聲,他沉默片刻後,一一回答了顧九思的問題。有了這個開頭,後續說話方便很多。柳玉茹一行人去了正堂,大家喝著茶,聽著顧朗華說自己的境遇。等顧朗華說完,顧九思又將他們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兩個男人沉默許久,顧朗華道:「大家平平安安回來就好,你們也累了,先回去吧。」
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柳玉茹便帶著顧九思起身,到門口時,顧朗華突然叫住他:「九思。」
顧九思停住腳步,聽顧朗華道:「你過來,我看看你長結實沒。」
顧九思微微一愣,回過頭就看見顧朗華刻意板著臉,但眼裡有藏不住的淚光,顧九思心一軟,酸楚難過一起湧上來,他走到顧朗華面前。
他比這個坐輪椅的男人高太多,於是在停頓片刻後,單膝跪地蹲了下來,顧朗華靜靜打量著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後,顧朗華笑著道:「長大了。」
說著,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感慨,再重複了一遍:「長大了,是大孩子了。」
「我不是孩子了。」顧九思嘀咕,「我現在是縣令了。」
「胡說,」顧朗華瞪著眼,「你就算當了宰相,在我面前也是我兒子!」
聽了這話,顧九思又笑又酸澀。他抬眼道:「是是是,我是您兒子,您要打要罵要怎麼都可以,行了吧?」
「你就想不到我的好,」顧朗華抬手拍了顧九思的頭,怒道,「當爹的是要替你撐起一片天,我打你罵你,不也是為你好?所以下次,別再有什麼赴死救老子的事,」說著,顧朗華一巴掌將顧九思的頭按了下去,咬牙道,「再有下一次,老子打死你。」
顧九思聽著顧朗華的話,一瞬之間,有了幾分過去的感覺。
人這輩子,只要父母還活著,無論父母是年邁體弱還是身強力壯,總覺得有個歸處,有個靠山。顧朗華的死像是泰山驟然崩塌,讓顧九思覺得一切都變了。而今他回來,就算他們爭執吵嚷,可於他心裡,終於是真真切切再次有了依靠,讓他覺著,雖然外界變了,可他擁有的,他的家人,他的愛情,卻是沒有改變的。
有那麼幾分想哭,卻又覺得丟人,於是勉強笑了笑後,沙啞道:「知道了。」
顧朗華拍拍他的肩,抬頭看了看柳玉茹,隨後道:「去吧,對你媳婦好點,別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讓玉茹照顧著你。」
顧九思應了聲,他起身同柳玉茹一起走出去,到了門外,他拉著柳玉茹的手,走在庭院裡,柳玉茹低聲同他說著後續事宜。
「這次出去收糧,是我主持的,你總該給我些報酬。這些報酬我領了之後,打算將花容的生意交給其他人,我想在望都城外買一些地。你是不是收了許多流民,將地都分給他們?我聽說你許諾他們,在這些土地種出糧食之前,會給他們一些基本的花銷支出?這些花銷你給的是多少銀子?我打算同這些人將土地買了,然後統一管理起來,請個專門會種糧食的人,規劃種糧。這麼多人這麼多地,總得有點規矩才行。」
顧九思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像個小財迷一樣啪嗒啪嗒打著算盤,心裡高興極了,等柳玉茹說完,回頭看他,就看見旁邊的人眼裡彷彿盛了銀河星光,柳玉茹愣了愣,隨後道:「你聽我說了沒?」
「聽著呢。」
「你如何看?」
「都依妳。」
「顧九思,」柳玉茹不免笑了,「我前頭才誇你是父母官,你能不能上心些?」
「我都聽明白了,」顧九思趕忙道,「其實妳就是想幫我,官府一直給他們銀子不是辦法,終究是要讓所有人一起賺錢才能有錢的。妳花錢同他們買地,帶著他們種糧,來年望都收成好了,這些人都有個依靠,妳自己賺錢是小,幫我解決了事才是大。妳想這些法子,都是極好的,我明白。」
柳玉茹微微一愣,忽地有種自己內心都被人看穿一般的慌張尷尬,她輕咳一聲,扭過頭去,「我明天上你府衙去,一切按流程走吧。」
柳玉茹和顧九思商議好,便去單獨找了蘇婉,和蘇婉聊了聊。
蘇婉得知柳家的情況,愣了許久沒說話。柳玉茹看見蘇婉的神色,怕她難過,忙道:「娘,妳別多想,我讓人出去找……」
「無妨了。」蘇婉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打咱們從揚州離開,我便不願再多想了。這亂世求日子,妳不容易,也別費神去找他們。找回來做什麼呢?」蘇婉苦笑,「咱們總不至於還要和他們認個親又當一家人。妳爹捨不下張月兒和她那些子女,咱們又受那個氣做什麼?」
柳玉茹沒說話,蘇婉抬眼看她,抬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倒是擔心妳,那畢竟是妳爹,妳……」
「過去了。」柳玉茹嘆息,抬眼看著蘇婉,苦笑道:「都是沒法子的事,我初時倒也的確難過,可是現在也好了。咱們娘倆相依為命,妳在,我心裡就安穩,別多想了。」
柳玉茹安撫了蘇婉,從房門外走出來。她覺得有種無形的煩悶壓在心口,只是她方走出來,就看見一道身影,他背對著她,斜靠在柱子上,手裡拿本書,藉著月光和長廊上的燈光看著上面的字。
他是學不會規矩,也沒個正形的,就連站著,都站得歪歪扭扭,像沒骨頭一般。
聽見柳玉茹開門,他回過頭,看著柳玉茹笑起來:「說完了?」
說著,他走過來將披風披到柳玉茹身上,柳玉茹低著頭小聲道:「你怎的在這裡?」
「我看妳沒帶著外衣出來,」顧九思笑著道,「又想妳,就過來等著,萬一妳出了門覺得冷呢?」
「就一小節路。」
「一小節路我也想等妳。」
柳玉茹說不出話來,她感覺溫暖從披風一路席捲而入,直抵入心。顧九思的手包裹著她的手,兩人走在長廊上,柳玉茹突然覺得,這路一點都不冷,一點都不寂寞。
兩人一起回房,柳玉茹先洗過澡,顧九思便進了淨室清洗,柳玉茹聽著裡面的水聲,看著屏風上的人影,在鏡子面前擦乾頭髮,猶豫片刻後,她小心翼翼拿了唇脂,塗抹在唇上。
做完這件事,她有些後悔,又擦了去,擦完之後,唇上依舊是染了色,帶了些不正常的紅潤,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抿了抿唇,輕輕啐了一口便上了床。上床之前,她從櫃子裡尋了絲絹白帕,墊在床上,而後熄了燈躺到床上,用被子蓋住自己。
她有些緊張,一直盯著蚊帳上方,腦子裡回顧著婚前蘇婉給她看的冊子裡的東西,她覺得臉燒起來,不安中又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喜悅,心裡想著顧九思,想著他可能怎麼對待她,又想著未來,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太過浪蕩,暗中鄙夷自己,就是這時,她聽見顧九思從水裡起身了。
顧九思穿著單衣,擦著頭髮從淨室出來,發現柳玉茹熄了燈。他愣了愣,沒想到柳玉茹睡這麼早。他只能小心翼翼走到臥室裡,怕吵醒柳玉茹。
柳玉茹僵著身子躺在床上,心跳得飛快。她琢磨著顧九思什麼時候上床,來到床上會不會笑話她。
她感覺顧九思走過來,整個人繃緊了身子,緊張得不行,誰曾想顧九思摸索到一半,突然坐下了!
柳玉茹在床上眼睛睜開一條縫,在夜色裡看見顧九思坐在那擦頭髮。
好罷,他打算頭髮乾了再上床。
於是柳玉茹就睜著眼,盯著顧九思,等著他上床。
她看著顧九思坐在那擦頭髮,擦了又停,似乎在想什麼,擦一會兒又停一停,又似乎想起什麼。
柳玉茹的內心一開始還有些焦急,看著看著,她就睏了,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顧九思上床的時候,她已經睡得迷糊了。顧九思怕她受寒氣,頭髮澈底乾才上來的,上來之後,他感覺床上似乎多了點什麼,也沒多想,伸手將墊在下面的東西一抽就扔了出去。
他琢磨著,柳玉茹一定是睏極了,床上多了東西都沒察覺就睡了。
他心裡又是一番心疼,低頭親了親柳玉茹的額頭,心滿意足抱著睡了。
第二日,柳玉茹先醒,她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伸手去摸她墊的白布。
而後她就被地上的白絹吸引了注意,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含糊道:「這麼早,再睡會兒吧?」
「我……我去查帳了。」
柳玉茹有些尷尬,昨夜的勇氣散盡,她趕緊起床,從顧九思身上跨過去,想去將地上的白絹撿起來藏好。然而她剛彎下腰撿東西,白絹卻別人提前一步撈了起來,顧九思抓著那白絹,挑眉看向柳玉茹:「這是什麼?」
柳玉茹瞬間紅了臉,小聲道:「我……我怎麼知道?」
「那妳慌慌張張想要藏它做什麼?」
「我沒有。」柳玉茹趕忙否認,轉身道,「我去洗漱……」
柳玉茹話沒說完,顧九思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想起夜裡抽走的東西,突然明白了這是什麼東西,他一把抓住柳玉茹,趕緊道:「欸欸妳別走!」
柳玉茹背對著他,有些緊張,顧九思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玉茹,妳昨晚是不是想同我生小娃娃?」
「顧九思!」柳玉茹感覺自己這輩子沒這麼臉紅過,她清晰地感覺到臉上灼熱的溫度,氣惱道,「我要去幹正事!我要去賺銀子!你別攔著我!」
顧九思聽到她說這些,卻更抱緊了她,任憑她又掙又推都不放手,朗笑出聲,低頭親了她一口,高興道:「妳別急,我準備著呢。」
「你滾開!」柳玉茹聽著他說她急,更是羞惱了。
顧九思感覺她拚命掙扎,也知道不能再欺負她了,最後再親了她一口,忙道:「明天穿漂亮些,嗷!」
柳玉茹一腳跺在他的腳上,顧九思終於放了手,柳玉茹匆匆跑了出去,顧九思單腳蹦躂著,看見柳玉茹從門邊探出半張臉看著他,眼裡帶著擔憂,小心翼翼道:「你……你沒事吧?」
顧九思趕緊往地上一倒,哭喪著臉道:「腿斷了。」
於是柳玉茹知道他沒事,放下心來,去隔壁叫了人,洗漱之後,便出去忙了。她先去花容一趟,芸芸在她之前已經回到望都,著手清理了花容的帳目,柳玉茹一過來,便將人召集起來。
柳玉茹先瞭解了花容近日來的情況,隨後便說到她和沿路各商家的協議,只是她才開口:「我之前在滄州……」,芸芸便驟然出聲打斷她,溫和道:「夫人在滄州準備那些禮物,我都已經交給大家了。」
柳玉茹頓了頓,便明白芸芸是不打算讓她說出口,於是她笑著轉了話題道:「那就好,」她柔聲道,「我在外也一直惦念著大家,如今平安回來,也是幸事,明晚訂一桌在東來酒樓,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話題草草略過,等所有人散開,柳玉茹單獨留下芸芸,她抿了口茶,抬眼瞧向芸芸:「妳方才不讓我說話,是為了什麼?」
芸芸低聲道:「夫人,我回來後,從一些管道拿到了那些流通在外的假貨。」
說著,芸芸將一盒胭脂拿了出來,柳玉茹從旁邊接了胭脂,隨後聽她道:「但我卻發現,這並不是假貨。」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她抬眼看著芸芸,芸芸不說話,低聲道:「這胭脂的配方,與我們的正品沒有任何差別。」
柳玉茹明白了芸芸的意思,胭脂配方極其難仿,多一分少一分,在顏色手感上就會有差別。柳玉茹沉默一會兒後,終於道:「妳覺得是我們自己的人在外面做的事?」
「是。」芸芸果斷道:「詳細我還在查,但是已經鎖定在做胭脂的幾個工人身上了。」
柳玉茹端著茶,聽了芸芸的話,不由得笑了:「我明白妳的意思,咱們胭脂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分開的,一個人只掌握一個部分的配方,只有最初那兩個製作胭脂的人一人知道半個配方。那兩個人是顧家元老,妳不方便說,是不是?」
芸芸沒說話,柳玉茹放下茶杯,淡道:「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情面,而是這兩個人是咱們做胭脂最核心的人,胭脂是她們做的,妳把她們撤了,以後我們怎麼辦?」
「可總不能一直這樣。」芸芸低聲道將帳目推上去,小聲道:「這些時日,我們店的生意下滑得厲害,而且這種東西在外面氾濫,我們的價格上不去,名聲也護不住。」
物以稀為貴,他們走的本來就是把胭脂當面子的路子,怎麼能讓同檔次的東西在外面氾濫成災?
柳玉茹聽著芸芸的話,一直不語,她思索著,慢慢道:「妳先下去吧,我想一想。」
芸芸應了聲,沒多說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