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結髮
暈頭轉向忙至能喘口氣的時候,已是冬至前夕。明檀這才想起,明兒聖駕親臨太廟,夫君身為宗室親王,自然是要隨駕出行的。她本還想著明日要與夫君一道吃回餃子,現下看來是不能夠了。
近些時日她累得慌,常常不待夫君回府便早早安置,夫君出門又早,好幾日兩人都沒怎麼說上話,明兒冬至竟不能一起過……明檀也不知在琢磨什麼,末了竟是趁江緒還沒回府,讓綠萼掌燈,自個兒翻出壓在某口檀木箱箱底,做了大半的冬靴。
她拿著瞧了好一會兒,終於回想起該如何繼續縫這冬靴了。
最近太忙,她險些忘了,之前前往桐港時在獵戶家中歇腳,她偶然聽得人家夫妻對話,一時心熱於平凡夫妻生活之溫馨,便想學著人家為自個兒夫君做些什麼。
回程時,江緒有幾日將她留在客棧,獨自去了定北軍駐軍之地巡兵,她左右無事,就翻找出皮毛,做起了冬靴。
得虧她對自個兒做東西的速度有些計較,若是做尋常靴履,怕是只能等年後開春才能送出手了。
「小姐,這鹿靴縫得可真精緻,您這是打算做了送給殿下?」綠萼好奇問道。
明檀「嗯」了聲,很快便認真縫製起來。
見明檀累了一日還坐在榻前認真地穿針引線,綠萼忍不住又問:「小姐,您今兒累了,不如先歇了吧,白日再縫也不遲。」
「不了,我要在夫君回府之前做好。」
「那奴婢幫小姐吧?瞧著也沒多少了,燈下縫東西熬人,傷了眼睛可不好。」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妳去外面守著吧。」明檀有些睏,不由打了個呵欠,可態度仍是十分堅持。
綠萼無法,只得換了盞更為明亮的燭燈,默默退了出去。
沒了綠萼在一旁說話,屋內倏然變得格外寂靜。明檀打起精神繼續縫製左靴,時不時還要拍拍自己臉蛋,應付不斷上湧的睏乏之意。
許是因為太睏,針尖幾次都錯著靴面扎到她的手指頭上,指尖倏然冒出細小血珠,她輕嘶了聲,含吮住指尖,含上一會兒,又挑開針線繼續縫製。
明日冬至,聖駕出宮,拜祭太廟。京中軍備之處皆是嚴陣以待。皇城司身負守城之責,陸停所統領的殿前司禁軍則是需全程護衛聖駕。
江緒與之商議甚晚,漏夜歸府時,本以為小王妃定是如往常一般早早歇了,卻不想今日屋中還亮著燈。
他進屋時,明檀正忍著呵欠給冬靴收邊,聽到簾外動靜,她不由得走神,又不小心扎到了指尖。
「夫君。」明檀抬頭,頗感意外。
江緒未應聲,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只見她指尖發紅,上頭被扎了許多細密針孔,稍一用力捏著,小血珠又往外滲。
「這是在做什麼?」江緒沉聲問。
明檀忙抽回手,細緻地縫完最後幾針,用剪子將線頭剪斷。
「給夫君做的冬靴,這鞋底納得又厚又鬆軟,走路會很舒服的,靴裡皮毛也很暖和,便是下雪也不用怕,不會往裡滲水!」明檀一掃睏意,捧著這雙靴履期待地望著他,「夫君要現在試試嗎?」
江緒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輕「嗯」了聲,接過鹿靴。
這雙鹿靴做得極為精緻用心,江緒不經意間瞥見,左靴內側繡著「啟之」二字,他下意識看了眼右靴,內側也繡了「阿檀」二字。
「妳在暗處繡了字。」
明檀點頭,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擎等著他誇。
卻不想他打量半晌,明明想說一句誇讚之言,出口卻是不經思考的:「繡在靴中,不會臭麼。」
「……」
明檀面上的笑意一瞬僵硬,滿腔歡喜似是被一盆冷水澆得只冒著餘煙。
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
他平日是因不會說話所以才很少說話是嗎?
江緒說完也覺得,這話問得不大對,他解釋道:「本王沒有別的意思,本王的意思是——」
「你才臭,你腳臭鞋臭渾身都臭!」
明檀的睡意被江緒氣得倏然消散,精神得現在坐下來還能再看十本帳冊。
江緒:「……」
明檀一屁股坐下,自顧自收拾著針線,再也不看他一眼。
江緒默了默,也在另一側落座,換上這雙新做的冬靴。
「很舒服,也很合腳,王妃有心了。」穿上後他道。
明檀沒搭理他。
他起身,站到明檀面前,那冬靴便邁入了她的視線。
她忍不住瞟了眼。
確實很合適,就是她想像中上腳的模樣。可她做得這般好,還在裡頭藏了自個兒的小心思,這男人竟不解風情至此,更氣了!
她起身,抱著收拾好的針線盒子就要往妝檯那兒走,江緒卻在她身前擋了擋,她欲繞開,江緒又伸手,攔住她的去路。
「你攔我做什麼?」明檀沒好氣地問道。
江緒沒應話,只從她懷中接過針線盒,將其放置回妝檯,又從屜中找出藥箱。
「妳的手受傷了,本王……」江緒略頓,「我給妳上藥。」
明檀沒吭聲,任由江緒拉著她坐回軟榻。
「可能會有點疼,忍忍。」他沉聲道。
「再疼也疼不過被扎的時候!」
江緒的動作停了停,抬眼看她:「很疼麼。」
「當然疼了。」
明檀可不是什麼默默奉獻不求回報不求心疼的傻姑娘,平日盯著人做個點心她都能在江緒面前細細分說上半刻,準備這麼大個驚喜,她原本就打算好生邀功,讓夫君從方方面面感受到她對他到底有多用心的!
方才她是被氣著了,不想理人,這會兒他主動問起,她自是不會放過大好機會,小嘴叭叭絮叨個不停,直從如何起的念頭一路絮叨到了今兒手上被扎的十一針整。
她越說還越委屈,將上了藥火辣辣的手指頭往江緒面前遞了遞:「我可沒誇張,你看,十一針整呢。」
江緒一時靜默,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半晌,他道:「是本王的錯。」
他自覺理虧,可覺得好像哪不大對。
只不過明檀沒給他太多細想的時間:「那你吹吹。」說著,爪子又遞得更近了些。
江緒遲疑一瞬,還是依她所言,輕輕吹了吹。
明檀又問:「我繡的字好看嗎?」
「……好看。」
「可我瞧著,夫君好像不是很喜歡。」
「喜歡。」
「真的喜歡麼?」
「自然,明日本王便穿妳做的新靴,王妃費心了。」
「夫君為何與我說話總是這般客氣!」
江緒默了半晌,終是改口道:「阿檀費心了。」
聽到這聲「阿檀」,明檀總算是滿意了,她起身拉住江緒:「夫君早些睡吧,明日還要去拜祭太廟,可累得緊。」
江緒點頭,莫名緩了口氣。
冬至祭拜太廟乃朝中重事,江緒沒歇兩個時辰便起了身。他換上親王朝服時,外頭天還黑著,府內寂靜,明檀也還睡得很沉。
他看了會兒明檀恬靜的睡顏,撚緊被角,本欲起身,可不知想到什麼,他又俯身在她額上親了下,這才悄無聲息出門。
※
三日後,聖駕回鑾。將成康帝與章皇后送回宮中,江緒早早打道回府。
休市三日,街鋪重開,上京城裡熱鬧得緊,江緒騎在馬上,不緊不慢往前,時不時往街邊掃上一眼。走至街角時,他瞥見一間布莊生意極好,往來絡繹不絕。
想起明檀在禾州時逛成衣鋪子的熱情,江緒勒緊韁繩,翻身下馬。
「這位客官,裡邊請。」店裡夥計十分熱情地招待著他,「您想看些什麼?冬衣還是綢緞,咱們店什麼都有。」
江緒掃了圈,目光定在一匹泛著淺淡光澤的素色緞子上。
夥計很有眼色,忙道:「客官,您可真有眼光,這雪緞是極好的料子,達官貴人都喜歡得緊,您瞧瞧這光澤,這手感,可不是尋常料子比得上的。只不過這好料子嘛,比旁的肯定是要貴上——」
「要兩匹。」江緒徑直道。
「欸,好嘞好嘞。」遇上如此乾脆的顧客,夥計自是殷勤,「您稍等片刻,我這就給您包起來。」
江緒頷首,心想:自南下回京後,似乎未見她添什麼衣裳,前幾日她還送了他冬靴,今日送她布料,想來她定會高興。
只不過還沒等他回府見到某人高興的樣子,京畿大營又出了事,需他前往處置,待他繞道京畿大營完事回府,天色已近黃昏。
他心裡默備了許久說辭,可沒想到回啟安堂時,小王妃竟不在。
「王妃呢。」
「回殿下,王妃本是在府中等您回來一道用午膳,可您遣人回府說要先去趟軍營,王妃便獨自用了。晌午王妃歇了小半個時辰,白家小姐派人來請,王妃便去了昌國公府吃茶,去之前王妃還吩咐說,今兒不必備她的晚膳。」留在啟安堂看家的素心細緻答道。
江緒聞言,也沒往屋裡走,只將那兩匹緞子交給素心:「本王去書房,王妃回了,告訴她這是本王挑的。」
王爺挑的?素心接過緞子,稍怔了瞬,忽然明白過來,不由看向負手跨過院門的那道背影,抿唇偷笑。
明檀今日在昌國公府吃了兩杯青桔酒,稍稍有些臉熱,回府時天已漆黑,見院中寂靜,她邊回屋,邊隨口問了聲:「殿下還沒回麼。」
素心幫她寬衣,笑盈盈道:「回了,殿下這會兒在書房理事。」
「回了?」明檀稍感意外。
素心揶揄笑道:「不僅回了,王爺還特地挑了禮物給您呢。」
「什麼禮物?」明檀酒都醒了幾分。
素心回身,將江緒帶回來的兩匹緞子呈了上來。
明檀打開一看,懵了懵。
雪緞?這起碼都過時三個月了吧?京裡尋常富貴人家還穿,可她認識的夫人小姐們早就不穿了。
瞧這上頭還有金縷閣的標識,想來這並不是宮裡賞的,是自個兒在金縷閣買的。
堂堂定北王殿下跑金縷閣精挑細選了兩匹過時已久的布料,好笑中讓人覺得有些心酸,心酸中又讓人覺得有些感動呢。
她唇角上翹,愛惜地摸了摸布料,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半天,她忽然吩咐人備上吃食,自個兒拾掇了下妝容衣裳,領著素心往書房去了。
書房內,江緒正在密室,與祕密前來的幾位將領商議要事。
北地十三州僅餘榮州還未收復,東州一役之後,邊地兵將養精蓄銳休養生息已近一年,如今也是時候著手布局如何拿回榮州了。
說到一半,江緒忽聞屋外有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想到外頭護衛並不知他正在與人祕密議事,定不會阻攔於她,他收了聲,示意幾人稍待片刻,挪開機關,獨自走出密室。
明檀進書房時,江緒恰好坐回桌案。
他還沒來得及問她來做什麼,明檀就一陣風似的捲到他面前,還帶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淺淡香風。
她將食盒擱下,斜坐到他腿上,摟住他的脖頸,無理撒嬌道:「夫君,你送的東西一點都不用心,雪緞雖好,可都已經過時三個月了。你是不是不喜歡阿檀,不愛阿檀了!」
「……」
江緒眉心突突起跳。
「本王——」
「又來了又來了。」明檀對他的自稱一向不滿。
「我——」
明檀湊近,親暱地繼續撒嬌:「不管,罰夫君親阿檀一下!」
「……」
江緒用一種「妳確定麼」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明檀似是等不及,先親了他一口。
她就不信,今夜她這般主動熱情,夫君還體會不到夫妻之間該有的情趣!
事實證明,某人真的體會不到——
「別鬧,妳先回屋。」
他喉結略略滾動了瞬,聲音低啞。
誰鬧了?明檀正不滿想控訴於他,博古架後忽地傳來一聲響動。
「什麼聲音?」明檀疑惑了瞬,起身走近博古架。
「書倒了。」她沒多想,將倒下的兵書重新擺放規整,走回桌案。
密室不甚隔音,幾位將領正襟危坐餘內,頭皮發緊,面面相覷,面上神情十分精彩。
幾人心中不約而同嘀咕道:萬萬沒想到,王爺與王妃私下相處竟是這般膩人……
想當初王爺大婚,他們也是來王府喝過喜酒的,那會兒可看不出王爺對這樁婚事有多看重,且成婚之後王爺也甚少提起王妃,就和沒這號人似的,大家自然以為兩人感情平平。
現下幾人如坐針氈,有人甚至想到,今兒在這聽了不該聽的,王爺該不會讓他們永遠留在這密室吧?不知道現在讓自個兒聾瞎還來不來得及保住一條小命。
好在江緒沒打算讓密室中的幾人繼續待在裡頭偷聽壁角,也沒打算讓明檀因她自個兒突然興起的這齣,尷尬到又能用腳趾摳出一座大顯十三陵。
他闔上書卷起身,一手牽起明檀,一手提上食盒:「書房不通風,回屋一起用。」
明檀莫名,本想說開窗不就通風了,可被他溫涼的寬掌握住,那話又咽了下去,只是乖巧點頭,任由他牽著往外走。
然就在兩人將要出門之際,密室裡頭某位患了風寒的將領實在是憋不住了,忽地「阿嚏」一聲!
門恰好打開,初冬的風往裡灌著,涼颼颼的。
明檀仿若石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後知後覺抬頭,看了江緒一眼。
江緒默了默,見瞞不住,只好言簡意賅解釋道:「博古架後有密室,妳來之前,我正在與人議事。」
明檀下意識便想問他為何不早說!可腦海中迅速回閃了遍方才之事,羞惱瘋狂上湧的同時,她也無法再理直氣壯地質問出口,畢竟她方才壓根就沒給夫君早說的機會。
她甩開江緒的手,渾身上下被火燒了似的,捂住臉忙匆匆往啟安堂跑。
要死了要死了!丟人現眼的第四座高峰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了!當初她就不該想什麼那三座高峰定是不可逾越,這不就輕輕鬆鬆逾越了麼!怎會發生這種事,委實是太離譜了!
不出所料,等江緒回到啟安堂時,面子薄又老出糗的某人已經將自個兒關進屋中,羞臊得鑽進被子死活不肯出來了。
江緒坐到床榻邊,醞釀會兒,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安撫道:「妳這是做什麼,夫妻之間,關係親密也是正常,他們沒多想,妳也不必如此介懷。」
明檀顯然是半個字都不相信。
「我已警告他們,妳放心,他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今夜之事,王妃賢良淑德的好名聲,更不會因此事造成任何影響。」
這話是真的,可明檀只是在被子裡嗚了兩聲,並未給出更多反應。
也不知乾巴巴地安撫了多久,某人的小腦袋總算是從被子裡鑽出來了,可看著也不是想通了,而是被悶壞了。
她小聲道:「夫君不用安慰我,讓我靜靜。」
說著,她便翻身朝向床榻裡側,身體蜷成一隻小蝦米。
江緒已無話可再安慰,靜默半晌,他熄燈上榻,揉了揉她的腦袋。
「睡吧。」
明檀悶悶地「嗯」了聲。
他從身後抱住她,見她並未抵觸,又將人翻過來,攬進懷中。沉吟片刻,他試圖開口:「本王,我——」
「說了夫君不用再安慰我了,我沒事。」
「我不是安慰,我只是想問,布料為何會過時三個月,是發霉了麼。」
「……」
明檀一個咕嚕就從他懷中脫了出來,繼續對著床榻裡側,氣到自閉。
江緒未從她口中得到答案,還在認真思忖著這問題,並打算明日早起再尋小王妃身邊的丫頭問上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