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脈
京都的仙樂宮內,妙道站立在白玉盤側,看著玉盤內的景象,手指忍不住舒展了一下。
煙霧繚繞的玉盤內,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海,海面上駐立著一座小小的銀輝拱門,一艘魚骨帆船的船頭正緩緩駛入其中。
明明只有兩根細細的門柱,孤零零地立在水面上,但那尖尖的船頭駛入之後,便再也沒有從另一端出現。
「想不到他們真的找到了龍門的位置。」皓翰站在他的身後,雙手交叉在胸前。
妙道輕輕哼了一聲:「哼,這個小ㄚ頭,一直用渡朔的天賦能力遮罩我的視線,到這個時候才肯讓我看見一眼。看來,不是個好糊弄的傢伙。」
皓翰擰緊濃眉:「他們能進得去嗎?那龍門的入口,可是具備神識的上古神器天吳。上一次我們都差一點沒能從它手下逃出來。」
「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類能夠闖入龍山,那只能是袁香兒。她是自然先生的徒弟,繼承了雙魚陣。你要知道,余瑤曾經就憑藉著雙魚陣成功闖入龍山。」妙道的語氣淡了淡,「不過,一起去的其他人可就不好說了,你和渡朔是朋友,還是好好地替那隻高傲的鳥類祈禱一下吧。」
帆船上,坐在船尾的袁香兒似乎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來。她的身前是手舞足蹈的魚妖,身後站著銀髮披散的天狼,船上齊聚了各式各樣的妖魔。
她一個小小的人類,坐在一群妖魔之中,怡然自得,肆意歡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違和。
妙道被那樣放鬆的笑容刺痛雙眼。他年輕的時候在余瑤家中,無數次見過坐在案桌對面的朋友,對他露出輕鬆而自然的笑容,他被這種笑容欺騙,所以經歷了這麼多年,都沒看出自己唯一的摯友,竟然是一隻妖魔。
小小的魚骨船被銀白的門洞吞噬,澈底消失不見,白玉盤中徒留一片茫茫大海。
龍門內的世界,無人可以窺探。
此刻,在龍門內,四個天吳的分身懸立空中,身泛金光,手持寶器,層層低沉的聲音反覆說著同一句話: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南河和渡朔各自擋住一隻傀儡。袁香兒雙手成訣,用太上淨明束魔陣暫時困住剩下兩隻分身。
危險的戰鬥是磨練術法的最佳辦法,這一路以來的戰鬥,已經讓袁香兒成為一位強大的法系術士。
相比去年第一次使用這個法陣,此刻的袁香兒對術法的掌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但即便如此,長時間束縛兩隻強大的傀儡,還是讓她十分吃力。靈力源源不斷地從她身軀中流逝,帶了一種疲憊感,她只能咬牙忍耐。
被禁錮在法陣中的兩個金色身影開始搖晃,很有可能在下一刻掙脫出來,對一船人發動強烈的攻擊。
「阿香,開雙魚陣!」戰鬥中的南河瞥見袁香兒沒有開啟雙魚陣護身,分出心神吼她。
敵人並不是無法戰勝的。難的是這一次若是再殺死這些敵人,下一次復活的對手將更加恐怖。他們只能想盡辦法束縛、重傷這四隻傀儡,還要小心保全他們的生命。
袁香兒沒有回話,只是換了一個指訣加持法陣。
天吳最強大的能力,在於能夠短時間內複製攻擊者對他使用過的招式,如果這場戰鬥沒有成功,她卻使用了雙魚陣,下一次復活的天吳將能夠使用雙魚陣,戰勝的機率會更小。
她寧願冒著危險戰鬥,也絕不能在非關鍵時刻,讓天吳習得堅不可摧的防禦法陣。南河和渡朔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堅持不能將自己最厲害的絕招使出來,這會讓戰鬥變得更加艱難。
離戰場不遠的海面上,大頭魚人拉著時複浮出波濤起伏的水面。
「怎麼樣?小哥,你沒事吧?」
被天吳拍入海底的時複咳了兩聲緩和一下,「我沒事,多謝。」
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在水中能游動自如。或許是血脈的原因,雖然從小生活在山谷,從未接觸過大海,但他這次一進入水中,便有一種舒適自如的親切感,彷彿自己生就應該生活在這裡,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暢遊。
幾位華服雲鬢的侍女,簇擁著一位明珠般的少女,飄行在離他不遠的海面之上。
那少女凌空而立,衣襟飄飄若輕雲之蔽月,青絲浮動如流風之迴雪。她的身後襯著巨大的明月,正低頭看著泡在水中的時複。
時複從小幻想過無數次母親的模樣,有時溫柔而慈和,亦或明豔而典雅。無論何種形態,他從未想過母親會是一位,看起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少女。
俏生生,冷清清,看著自己的目光毫無溫度。
侍女們舉著彩袖,和簇擁在它們中間的青龍說話。
「青龍大人您看,那位郎君正盯著我們瞧呢。」
「奇怪,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眉毛和大人很像呢,好可愛。」
「這樣說來,連嘴巴也像,生氣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他是混血呢,所以看不清種族,會不會就是大人在哪裡留下的血脈呢?嘻嘻。」
青龍袖起雙手,看著浮在水面上的少年,那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微微帶著一點薄怒,那短短的眉毛確實很像自己,狹長的眼睛卻像他們的父親。
是啊,第一次見到阿時的時候,他也是這副生氣的模樣,不情不願地被自己帶回巢穴。
「我喜歡你,想留你住幾天。」當時的自己托著腮,饒有興致地看著被自己用一陣風捲來的男人,「你放心,我從不勉強別人。來都來了,你且安心住上幾日,要是你幾日後還是不願意,我就送你回去。」
當時,站在她面前的阿時,就是這副薄怒又疏離的冷淡模樣。
「喂,」青龍問海水中的男人,「你的父親呢?」
時複抬頭看她,咬肌浮動,片刻方才開口,「死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死了?」青龍愣了一會,「哦,這麼快嗎?」她淡淡地說。
時複咬著牙,看著「母親」微微發愣的神色,她也不過是有些吃驚,甚至連難過都談不上。
父親,這就是你苦苦等了一生的人。
時複紅了眼眶,不再看半空中的青龍,轉過身向著戰鬥中的魚船游去。
侍女們看著兩個游向戰場的背影,小聲議論:
「時郎君已經故去了啊,人類的生命還真是短暫呢。」
「是啊,真是遺憾,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
「很快又要準備迎接新的郎君了吧,這次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嘻嘻。」
她們並不在意當著青龍的面討論,幾千年了,主人身邊的伴侶來來去去,她不曾放在心上過。
「大人,別靠過去,天吳戰鬥的時候毫無理智。」一位侍女拉著想要繼續前進的青龍,「畢竟您只是化身,小心傷到了您。」
本體沉睡的時候,化身能使用的能力也變得相對弱小,跟著一起出來看熱鬧的侍女們,勸它不要靠近危險的戰場。
「奇怪,我這裡好像有點不舒服。」青龍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有一點悶悶的,這是為什麼呢?」
原來阿時已經死了,人類還真是脆弱的生物。
想要回想一下最後和阿時說過的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能記得的只有最後一次的歡愉。那一次,阿時一反常態,狂熱地親吻它。它很開心且興奮,卻無意間看見有淚水從阿時那狹長而漂亮的眼裡掉出來。
「怎麼哭了,阿時?你是……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不需要,今晚隨妳高興,」他潮溼的吻不停落在自己的臉頰上,「妳想怎麼樣都行。」
「真的嗎?我想怎麼樣都行?」青龍的眼睛亮了。
那個晚上它過得暢快美好,記憶深刻。
事後,心滿意足的她親吻那個可愛的男人,「阿時,你真好。你有沒有想要的禮物?不論是財寶、法器,你想要什麼我都送給你。」
「留一個孩子給我吧,我想要我們之間的血脈。」
「你想要龍蛋?為什麼呢?孵化龍蛋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即便你是人族,稀釋了血脈,孵出一個孩子也需要數十年的時間。」
「我想要,我只想要我們的孩子,別無所求。」
青龍從回憶中醒來,看著海面上已經游走的小小背影。
原來那就是阿時一直想要的東西。
戰場之上,眾人戰天吳,一時攪弄得驚浪雷奔,駭水迸集,海面上狂風大作,夾雜無數陣光火石。
小小的魚骨帆船時而被高高地拋上浪尖,時而又猛然平摔下來。
渡朔運用空間之力擒住一隻金色的天吳分身,分開水浪,將它壓進海底,一路拆卸它的手足壓為粉末,只見那失去手足的金色身軀沉入深海,趴在海底匍匐挪動,不再具有攻擊力。
渡朔鬆了口氣,回首望去,南河雙手染著銀色的星輝,一手一個擒拿住兩隻傀儡。
而時複的登天藤蔓層層累覆,從袁香兒手中接過最後一隻傀儡,澈底將它困住。
「走,千萬別弄死了。趁著他們無法動彈,我們一口氣衝上龍山。」
南河這樣說著,但他手中提著的重量似乎在迅速變輕。他低頭一看左右兩邊,被星力鎖住的天吳身軀正在溶解,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那眉眼清晰,四肢類人的傀儡已經軟成一灘溶液,潰散流逝,化為金色的液體流入海中,溶進海水裡了。
被巨大樹藤不斷勒緊、困在其中的傀儡也消失不見,只從間隙裡流淌出大量金色的溶液,那些液體迅速沿著樹幹逃進海面,海底鱗石上的殘破傀儡也化為一團金色的液體,宛如活物一般在海底快速游動。
無數低沉的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響起: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遠處觀戰的侍女們紛紛後退。
「啊,真正的天吳大人要出現了,他們終究逃不過這一劫。我們再離遠一些吧?」
「天吳大人守在這裡上萬年了,從不知變通,也不講情面,這麼長的時日裡,是不是只有那一位穿過了它的封鎖?」
「是啊,這些人恐怕都要死了,好可憐。為什麼非要來貪圖龍族的財物呢?」
低沉的唱和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和大家想像的不一樣,這次液體金屬彙聚在一起,一個巨大的金色魔物慢慢從海中升起,隨著海水淅瀝落下,可以看見這位守護龍穴上萬年傀儡的最終面目。
高聳入雲,八頭八手,周身金光閃閃,手臂各持寶物。他高舉手中法寶,手臂兩兩相碰,雷電和灼熱的火焰撲面而來,星輝和大地之力如期而至,將那艘小小的魚骨船掀翻入海中。
站立在船上的時駿、胡青、烏圓等人猝不及防地落入海中。
南河擋在袁香兒的身前,「你們後退。」
他這裡的「你們」包括袁香兒,但袁香兒卻回身對著時複等人說,「你們後退。」
時複從水中撈出弟弟和烏圓後,將他們安置在船上,發力推船遠離,自己卻在船邊一蹬,回身戰場。
南河是第一個衝向天吳的,它雙腿踩在海面上一路飛奔,速度極快,在身後激起一道長長的白色水浪,巨大的天吳伸出那些長長的手臂,紛紛從天而降,向著南河抓下。
就在剛剛,手中的天吳傀儡溶解的瞬間,它看見有一小團金色的火焰從融化的眉心掉出,那火焰不畏水火,率先溶入大海慌忙逃走。
南河覺得這團火焰可能才是戰勝的關鍵。熄滅八個頭顱中的火焰,或許才能真正打贏這場戰鬥。
必須要快,大家戰鬥已久,體力和靈氣已所剩無幾。
南河一路向著傀儡狂奔,絲毫不顧所有攻到眼前的攻擊。即便擊中它的正面,都及時被一股束力抓獲,因而略微遲緩。僅僅停頓了一瞬,南河已經一次次地從攻擊鑽了過去。
袁香兒就在它的身後不遠,肅穆凝神,指若蘭花綻放,飛速地變幻指訣,施展術法擋住那些攻向南河的巨手,和落雨一般的術法攻擊。
南河已經把自己的安危和性命交託在她的手中,她前所未有地集中注意力,護住了一往直前的南河。
巨大的手掌總是落後一步,不停地砸在泥土地上。雷電、星輝、火光一道道落下,激起四處飛揚的塵土。
南河已經躍上空中,出手便削去了傀儡的半個頭蓋骨,一把抓住其中逃逸而出的金色火苗。
那火焰發出尖銳的叫聲,卻被南河毫不留情地掐滅。
果然,巨大傀儡的一頭一臂,澈底沉寂下來,不再動彈。憤怒的傀儡幾乎陷入瘋狂狀態,剩下的七隻手臂化為殘影,也不用術法攻擊,直接將南河狠狠從空中拍落。
時複的藤蔓接住了南河的身軀,將它傳遞給袁香兒,而他自己越過袁香兒,一路向著殘缺的傀儡衝去。
袁香兒抱著南河浮在海面上,一手取出妙道給她的高階符籙,為時複保駕護航,一手取出白篙果實,運轉靈力為南河療傷。
天空中雷雲密布,濃煙滾滾,巨大的傀儡時不時從濃煙中露出幾個金色的頭顱,長長的手臂激起水花,如同暴雨一般,不斷打在袁香兒的頭臉上。
時駿從煙霧中掉落下來後被人接住,救上船去。空中響徹著渡朔清越的鶴鳴,就連胡青都幻化為九條尾巴的魔獸,衝進了戰場。
傀儡的火焰被一道一道地掐滅,同伴們也都一個個負傷了。
袁香兒覺得丹田隱隱作痛,她的靈力快要乾涸,但她咬著牙,握住發光的果實,始終靠近南河傷勢嚴峻的胸膛。
南河突然睜開眼,握住了袁香兒的手腕,「可以了。」
它浮在海面上,伸手按住被魔物撕裂的肩膀,微微喘息一聲。幻化為巨大的銀色天狼,向著濃煙滾滾的戰場衝去。
站在遠處看著戰場的青龍嘆息一聲,「天吳是永生不滅的,即便神火全部熄滅,也不過多花一點時日恢復。只是這些人不明白天吳最恐怖的地方,怕是都活不成了。」
「好久沒看見天吳大人被逼到這個份上了,他們明明已經這麼努力,卻還是要死嗎?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大人,我們回去吧?」侍女說道。
青龍抿住了嘴,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像往常一樣事不關己地離開。
化為人形的烏圓駕駛著魚骨船來到袁香兒身邊,和時駿一起將袁香兒拉上船。
「阿香,阿香,快上來休息。」
袁香兒才剛拉住烏圓的手爬上船,身後的濃煙裡傳來斷斷續續的沉悶聲響。
「擅……闖……者……死。」
袁香兒回頭一看,煙塵中電閃雷鳴,星力交雜,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卻有一隻金色的大手從煙霧中伸出來,向著他們的小船一把抓下。
袁香兒撚出所剩無幾的符籙,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幾乎使不出靈力了。她閉上眼,準備在最後時刻發動雙魚陣護住烏圓他們。
小船上,烏圓是害怕的,但它還是哆哆嗦嗦地站起身,「阿香妳歇著,我……我保護妳。」
時駿腿肚子打顫,勉強站起來和烏圓擠在一起,「我,也算我一個。」
角落裡的大頭魚人和多目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多目在驚恐中突然展開魚鰭,數十隻眼睛齊齊睜開,像探照燈一樣射出了數十道凝聚不散的光線。
那些光柱來回穿透濃霧,濃霧被光線驅散後,海面上殘留的煙塵之中,出現了巨大而殘破的傀儡,那傀儡的身軀上滿是斷了的頭顱和手臂。
南河和渡朔身負重傷,勉強懸立在空中,時複和胡青已經無力再戰,被渡朔背負著降落下來。
多目的光芒照在傀儡身上,傀儡唯一的腦袋似乎呆了呆,一個透明的氣泡從它的腦袋中冒出,「嘭」一聲浮到天空中慢慢變大,變成帶著影像的氣泡。
這是多目的天賦能力「夢幻泡影」,能將被目光照射到的生靈腦海中的記憶影像化,在泡沫中放映出來。
這個能力在戰鬥時沒什麼作用,但多目在驚嚇之中下意識地使用出來,數十道毫無攻擊能力的光束齊齊打在巨大的傀儡身上,卻讓傀儡呆住了,它抬起腦袋看著空中的氣泡。
在大部分的氣泡中,都有一位擁有一頭火紅頭髮的年輕女子,明豔而張揚。
「成功了嗎?太棒了!成功了!我做出了傀儡!」
那大概是傀儡第一次睜開眼睛的影像,氣泡呈現的正是它的視角,那位女子的臉貼在畫面前,興奮不已地看著它。
「你能動嗎?能走路嗎?太好了,你什麼都會。」
「給你取個名字吧,就叫「天吳」。從今以後有你陪著我,這裡就不會這麼安靜了。」
這位女子在氣泡中轉著圈,歡快地說著。
背景大多是凌亂的煉器室,布滿各種煉器的工具和煉製到一半的半成品。
這位紅色頭髮的女性顯然是一位高深的煉製師,它總是忙忙碌碌地煉製法器。
它在失敗的時候會揉亂頭髮唉聲嘆氣,成功的時候會抱住天吳,在畫面上落下一個巨大的唇印。
「天吳,天吳,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你可以永遠陪著我,我永遠不會孤單了。」
但是沒多久,升起的氣泡中卻出現了年輕男子的身影,他們兩個很親密,遠遠地離開天吳獨處,不再過來。
「天吳,你看看這是什麼?」在一個氣泡裡,紅髮的女子一臉幸福地坐在天吳的身邊,給它看自己抱在懷中的一枚龍蛋,「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純種的血脈呢,不知道要孵多少年才能出生。這是我的寶貝,天吳,你和我一起守著它,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