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黑潮浮棺
天空暴雨如注,海面上驚濤連檣起伏,三叉戟在這狂風惡浪中險象環生,隨時都有可能傾舟覆船、葬身魚腹,明叔抱著救生圈大叫:「媽祖快顯聖!」
那邊掌舵的船老大阮黑也跟著明叔一起念〈海天通聖咒〉,請媽祖現身,前來救命護航。阮黑雖相貌粗豪、髯叢如蝟,但海上的海狼們,不管面對風浪如何勇敢,在航海方面的迷信程度卻都格外嚴重,對冥冥之中的力量無限敬畏,這大概也是他們得以在海上安身立命的精神寄託。
眼見風高浪急,座船都快散架了,不知還能撐得了多久,我也不得不盼著媽祖顯靈,趕快平息風浪。但我對這種「大開廟門不燒香,事到臨頭許豬羊」的舉動格外反感,與其求遍滿天的神佛,還不如依靠自己來想個切實可行的辦法。
「靠辦法」這句名言是指改革開放後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政策落實到戶,農民們在生產上都有了幹勁,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如果多想辦法求新求變、開拓進取,就可以獲得更大的回報,不能故步自封,停留在吃老本的階段。這一口號後來也多被那些下海從商的個體戶用來進行自勉,可我們現在的狀況,座船在狂瀾怒濤中就快要失去了控制,除了聽天由命,又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好想。
這時Shirley楊擠過來問我現在該怎麼辦?剛好一個浪頭從艙門外打進來,把駕駛艙裡的人都淋了一身鹹腥的海水,我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對Shirley楊說:「想不到這龍上水帶起的風浪有這等聲勢,以往在山裡摸金的老辦法不頂用,海狼和蜑民們的新辦法不會用,求神告天的軟辦法沒有用,部隊那套猛打猛衝的硬辦法不能用,我是徹底沒辦法了,對了……搬山填海術中有沒有應對的法子?」
Shirley楊說:「搬山填海又不能呼風喚雨,哪能使風浪平息。我看這陣上水龍帶起的風暴來得急,去得必然也快,現在只有盡量控制住三叉戟,爭取時間,撐到海上風暴結束。」
可說是容易做是難,海柳船在驚濤駭浪中漂浮搖晃,不斷被推向浪尖谷底,每一秒鐘都充滿了危險。天上黑雲密布、晦暗陰霾,雖是白晝,卻形同黑夜,雲層中電閃雷鳴,開了鍋的海水久久不肯平息。幸虧阮黑和明叔駕船經驗老道,他們為了活命更是出盡全力,其餘的人全力協助,使三叉戟號每每在緊要關頭化險為夷。
英國人改裝的這艘海柳船,也當真堅固結實,禁住了這場風暴的考驗,也不知海柳船是涉洋過海的寶物,還是媽祖當真有靈,這艘船在海上如此乘風破浪,船身始終安然無恙,終於熬到一線陽光從烏雲的縫隙間投下,風浪漸平,洶湧的海面逐漸恢復了平靜。這時船雖然沒事,但船上的人可就吃不消了,全身骨頭架子幾乎都被顛蕩散了,人人筋疲力盡。
見風浪終於過去了,明叔激動得直接跪在甲板上給媽祖磕響頭、許大願,船老大阮黑變戲法似地從底艙拿出來香爐、黃紙之物,要給媽祖上供燒香,他們的個人信仰我也不好過多干預。再看胖子由於灌多了白酒,還倒在駕駛艙裡睡得顛三倒四,地上全是他的嘔吐物,古猜和多玲正吃力地想把喝多了的胖子拖進裡艙,免得他堵著艙門礙事。
我走到船頭,望著穿破烏雲的刺眼陽光,長長地吐了口氣,這陣風暴過去,至少在數日之內,不會再有如此之大的海氣凝聚,正可以乘此機會利用潮汐進入珊瑚螺旋,在那個被稱為「歸墟」的海眼旁尋找沉船和陰火,當然還要當一把蜑民採「南珠」。雖然任務繁多,但時間應該夠用了,由於在風暴中偏離了航線,要比預期的時間晚上一天才能抵達大珊瑚礁。
想到這兒,便打算找Shirley楊商議商議,如何利用混合潮把船駛過珊瑚螺旋外圍密集的暗礁群。我剛要去駕駛艙找Shirley楊,就覺得海面上好像有些地方不大正常,仔細一看,可不得了,海水都變黑了,海氣把海槽深處的東西都沖到了海面,形成了一大片黑潮,我們的座船正好航行在墨黑色的海水之上。
其餘的人也發現了這一狀況,一邊觀看漆黑如墨的海水,一邊議論紛紛,各說各的道理。Shirley楊說海上漂了許多死魚,南海的大陸棚是呈階梯狀下降的,這片海域剛好是海底的深淵,其深處的岩層裡可能含有大量煤炭、油氣,被海水帶到海面,深海裡的魚怕是遭殃了。
阮黑則認同越南漁民的說法,他說這深海裡的海水,天然就有若干股是黑的,最深的海水沸騰翻湧,與其他的海水有很大區別,縱然海底生物也不敢接近,水熱勝過溫泉百倍,可能這黑潮就是海底的黑泉被帶了上來。
明叔卻說,肯定是上水龍把藏在海槽裡的大墨魚沖上來了,那墨魚就是八爪魚,其足可伸百丈開外,大得不得了。東西一肚子黑水,死得時候會吐盡墨液,所以海水都變黑了,要是能撈到牠的屍體可以聯繫外國買家,如果夠完整能賣到大價錢,大概和那具樓蘭女屍屬同一價位。
我對明叔說:「原來您不光買賣乾屍,連死魚標本的生意都做?」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大夥兒各有主張,把黑潮發生的可能性都提遍了。不過直到最後,對這黑色的海水究竟是怎麼形成的難有定論,只知道是從海底湧上來的。但看到海中翻翻滾滾的死魚,在濃墨般的海水中非常顯眼,看上去白花花的不計其數,也都難免有些心驚,要不是這三叉戟構造巧妙堅固,現在我們也許就是這些死魚中的一員了。
從海底湧上來的這股黑潮雖大,但過不了多久便會沉澱消失,我們在船上看了多時,想找找明叔所說的大墨魚屍體,就算憑我們這條船是不可能把牠帶回去,但開開眼也是好的。結果還真就發現遠處海面上果然飄著一個白色的物體,遠遠一看就覺得個頭不小,我趕緊讓船老大阮黑把船靠近,明叔早就抓過望遠鏡先望了過去。「我屌他老母個閪……真奇絕了……不是死魚……海上好像漂著口棺材……白的……」
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海面上怎麼可能漂浮著一口白色的棺槨,正想找明叔要望遠鏡看看,可這時三叉戟已經接近過去,離那白乎乎的物體愈來愈近,憑肉眼就能看得很清楚。海上果然有口白色的石頭棺槨隨洋流湧動,我們這夥人見過的棺材數都數不清了,憑我們的眼力絕對不會看錯。
等船到近前,看得更是真切,那長方形的棺槨平平整整、見稜見角,體積很大,異於尋常的石棺,裡面裝兩、三個粽子都不成問題。表面上雕刻精細,有些地方裹了一層灰白斑駁的珊瑚蟲,有幾條粗大的鏈條固定著石棺,閉得嚴絲合縫,生滿水鏽的鎖鏈將石棺與海面下的一個東西牢牢綁在一起。石棺下起起伏伏,有個比四張八仙桌面還大的黑色物體,隨著洋流起起伏伏,正是有這東西托著,石棺才沒有沉下海底。
可能這東西也是從海底被上水龍沖到海面的,看到古怪之處,實屬平生前所未見。我有心要把這東西撈出來瞧瞧,還沒等說話,就聽身後有人張羅著快準備吊臂,要把龍王爺送來的「青頭」撈出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胖子酒勁醒了,見眾人在海中發現了一口浮棺,有棺材的話,裡面必定有粽子和明器,他狂喜之下,便立刻露出本來面目,要興風作浪。
船老大阮黑趕緊勸阻胖子。「咱們打撈隊是去做蜑民,到珊瑚螺旋裡採蜑的嘛,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大海裡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也許這棺材裡關著妖怪,咱們就不要自找麻煩了。而且有棺材上船,太不吉利了,怕是要出事啊,我看咱們就當看不見它好了,反正不把它撈上來,咱們也不會吃什麼虧,何苦要惹事呢?」
還不等胖子說話,明叔就替他對阮黑說:「哎呀,我說老阮啊,你是太不了解這肥仔了,這肥仔是什麼人呢?他不占便宜就覺得是吃虧嘛,我看咱們還是依了他,撈出這海中青頭看看,否則萬一讓他覺得不爽,才是咱們船上天大的麻煩……」
其實明叔比胖子還著急要把這口石棺打撈上船,藉阮黑話裡的臺階把責任都推給了胖子,胖子一聽港農竟敢敗壞自己在廣大群眾心目中的光輝形象,頓時惱了起來,挽袖子掄拳頭就要揍人。
我趕緊把他們攔住。「明叔你可真是找抽,你就算要詆譭王胖子,也應該策畫於密室、點火於基層,哪能當著面講呢?這不是等於暴露目標嗎?可見你們沒經歷過文革的人,真是沒摸透鬥爭的本質和規律,回去我再好好教給你這其中的精髓,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不過這裡邊的道理太深了,就你這種糟人還真是未必能夠理解……還有胖子你也是,明叔這麼大歲數了,你怎麼好跟他動粗?我們要本著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凡事要以理服人,不管怎樣都要講道理,以後他再說你不愛聽的,你可以先跟他講道理,甚至可以罵他,罵人倒沒什麼,魯迅先生急了還罵人呢,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給他戴帽,但千萬不能打人。如果真要打也要找沒人的場合打,這樣我們也不會為難嘛,你說咱都是一個團隊的成員,你當著大夥兒面揍他,我們是攔還是不攔呢?」
明叔可能剛才真是一時說走了嘴,這時見胖子一瞪眼,頓時慫了,恨不得能跳進海裡躲起來,只好表現得追悔莫及,連連跟胖子套近乎,聲稱自己剛剛那一刻見到青頭,情緒就過於激動,人格分裂的病症復發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這時Shirley楊對我說:「你們要是再糾纏不清,那棺材就要隨海水漂走了。」我經她提醒,趕緊叫古猜準備吊鉤,胖子、明叔去清理後甲板,船上只有後甲板空間較大,多玲連接水管,準備沖刷石槨上的髒東西。
眾人分頭行事,七手八腳地一番忙活,終於把那海裡的石槨吊了上來。吊臂將它懸在船尾,原來石棺下面是與一具巨大的龜骸鎖在一起。多玲和古猜都是在艱苦勞作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個個是幹活的好手,對船上的行為很熟悉,不用我再吩咐,就打開水龍,用黑色的水流沖刷石槨上的海藻和汙物。
水流到處,白色石槨側面的一些細節逐漸展現出來,密密麻麻地刻著許多奇怪符號。Shirley楊視力過人,那石槨雖然還吊在半空,她便已有所發現。「那上面好像雕著《易經》的圖案,老胡你懂得卦象,快看看是些什麼?」
明叔揮著手給出信號,阮黑把吊鉤收回。隨著逐漸接近,石槨上出現了許多八卦圖形,但灰白色的珊瑚繭太多,沒有多少部分能看得清楚。眾人匆匆忙忙把它卸在後甲板,那龜殼中尚有完整的屍骸,形體還未化去,似乎死去也不太久,不過以這石槨外觀來判斷,至少是幾千年的古物,常言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龜的壽命之長遠遠超乎其餘生物,也不知這巨龜負著石槨活了多少年頭才死。
負棺的龜甲上也刻著紋路,不過仍然是難以辨認,海底環境對這些東西造成的侵蝕太大了,現在只能希望石槨裡的事物還保留下來一些。胖子找來探陰爪撬開了槨蓋,槨蓋縫隙都用泥封死了,密封得很嚴密,撬開一看,內部尚有另一層套槨,而石槨蓋子內側的雕刻保存尚且完好,用水沖刷去上面的汙物,凹凸顯現,是一幅《易經》中的卦象,看幾處特徵細節,都與被陳教授所復原的那部分玉像吻合。
古人認為萬事萬物都會呈現出「象」,「象」是包羅萬象的象,這就是所謂的「物生有象,象生有數」。槨蓋上的古卦象很是繁雜艱深,但大體上,與我們今時今日所研讀的卦象基本一致,只不過在細節上推演得更為駁奧。我看後半晌無語,直到Shirley楊等人問我,我才回過神來,告訴眾人這槨內所刻的內容是「震上震下,震驚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