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要活著（50年來直木賞最年輕得主出道十年巔峰之作）

名人推薦：吳曉樂／作家
陳柏言／小說家
鄭有傑／導演
蕭詒徽／編輯・寫作者
──共同推薦

〈健全理論〉P.27

午休鐘聲響起。
走出電梯，看到同期進公司的實加。我們很久沒見面了，約好一起吃午餐。因為是很熟的朋友，我們走向每張桌子都有面紙，便宜且分量十足的簡餐店。
「感覺好久不見了。」
實加低頭看菜單，眼線畫得濃密又有神。身為一家企業的公關，主管大概也對她耳提面命，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打扮。在同期愈來愈多人結婚生子的情況下，實加也結婚了，但是還沒有小孩，所以我們非常談得來。
點了兩份薑燒豬肉定食，喝下一口冰水。這家小餐館有電視，有助於沖淡正因為推心置腹才會產生的沉默。
「最近識別證不是換了嗎？」
實加看著掛在我胸前的長方形，不經意地說。
「是不是變得花俏許多啊。」
不就是識別證嗎──我笑著以指尖把玩印有水藍色公司商標的識別證。為了加強安全性，裝了新的晶片在裡面，也設計得比較明亮。每次摸到感覺十分清涼的識別證，就覺得它可能也不想被衣服多半都很樸素的我掛在胸前。
「或許是因為那樣，最近還收到這樣的投訴。」
實加遞出公司配給的公事用手機給我看。
「嚇死我了。」
我還沒開始看，她就先丟下這句，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對於視線一離開手機就不知該往何處去的我們而言，電視成了最好的落腳處。
實加是公關部公關課的組長，寄給公司網站「與我們聯絡」的信都會自動轉寄到她的公事用手機。姓名及年齡、性別、電子郵件信箱等欄位之後接著是本文。

本文：我偶爾會來這裡辦事，每次都看到貴公司的職員在大樓外面的吸菸區休息很久。一手拿著不便宜的飲料，有說有笑的樣子還不算太有礙觀瞻，我只是擔心這樣會不會給附近的餐廳帶來困擾。尤其是今天，明明時間已經晚了，還有好幾個職員在那裡抽菸聊天，大概是想利用那段時間多賺一點加班費吧。貴公司在上個月由○○公布的平均年薪排行榜中榜上有名，所以希望能看到貴公司員工努力工作的英姿，而不是打混摸魚的模樣。

「就是這麼回事。」
實加的聲音隔著手機螢幕傳來。
「不覺得很可怕嗎？到底是什麼人傳來這種訊息？這一帶有個陌生人看到員工休息的樣子，從識別證掌握公司名稱，連上公司的網站，找出『與我們聯絡』的頁面，特地留下這麼一大篇文章。」
滿是輕蔑的語氣靜靜地迴盪在店內。
「最近連消防員吃個飯也會受到批評，沒想到就連民間企業也會收到投訴，這個世界真是沒救了。什麼因為貴公司在平均年薪排行榜也榜上有名嘛，這句話今後想必也會用在很多地方吧。」
電視螢幕中播放著午間的談話節目，正在報導上週發生的連續隨機殺人魔事件的凶手背景，與實加的嗓音互相呼應。
「我有自信無論發生再討厭的事，也不會因為看到在吸菸區休息的人，就向對方的公司投訴。在網路新聞的留言區寫下要藝人去死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有多麼欲求不滿才會做出這種事。」
「根據國中同學透露，連續隨機殺人魔事件的凶手從以前就很喜歡刻意強調恐怖電影的殺人場面，還會在筆記本畫下血漿亂噴的畫面給朋友看。從凶手家裡也搜出很多含有大量暴力場面的作品，關於這點，請問各位評論家有何看法……」
他們到底是有多麼欲求不滿才會做出這種事。
從凶手家裡也搜出很多含有大量暴力場面的作品。
「讓兩位久等了。」
薑燒豬肉定食送上桌的同時，我把自己的手機放在實加的公事用手機旁邊。
與本文一起轉送到公事用手機的名字、年齡、性別、電子郵件信箱。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先用名字試著上網搜尋。像這種時候，「名字」和「年齡」可能都是假的，但是從這次的文體來看，感覺像是老人寫的文章。既然如此，說不定有機會找到──這種天真的期待立刻被打碎了，沒搜尋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既然如此，我把電子郵件信箱輸入自己的手機，還是沒有任何有用的線索。如果對方用的是免費信箱，搜尋電子郵件網址，或許就能撈到與拍賣等其他服務有關的網頁，要是對方有拿東西出來拍賣，或許還能掌握到他的興趣或居住地區等琳琅滿目的個資，但這次仍徒勞無功。既然如此──我刪去電子郵件信箱@後的部分，只用英文字母和數字的部分再搜尋一次。從預設值換成英文字母和數字的排列組合其實都不是無中生有，數字可能是出生年月日或信用卡號等平常也會用到的熟悉數字，對本人而言很可能有某種意義。如果是那樣的話，其實有很多人會直接用來做為推特之類的帳號──
猜中了。
我點擊出現在搜尋結果裡的帳號。推特的帳號與電子郵件信箱@前面的部分一模一樣。看了一下個人簡介，是育有一兒一女的母親，好像是某位演員的影迷。這個帳號申請於四年前，亦即所謂追星用的「粉絲帳號」。根據過去上傳的文章，可以確定她住在東京，經常光顧公司附近的商業設施，大概就是這個人沒錯了。
「與我們聯絡」的內容轉寄到公事用手機的時間是昨天晚上九點四十二分。我檢查這個帳號昨天發表的文章，真不愧是粉絲帳號，文章好多。
果然沒錯。
「妳看這個。」
我將自己的手機螢幕朝向實加。
「這個人並沒有欲求不滿哦。」
昨天晚上九點四十二分，那個人確實在公司的「與我們聯絡」頁面寫下抱怨。但是昨天好像也是由丈夫負責張羅兒女晚飯的日子，她則開開心心地與同為粉絲的朋友在外面用餐，在七點三十二分上傳擺了滿桌子泰國菜的照片。那家店大概是開在公司對面的商業設施裡，是最近很有名的餐廳。十點五十四分又上傳「老公今天還幫我洗碗，真是貼心。今天很感謝大家，期待下次的粉絲聚會！」的文章，與一起吃飯的成員拍的合照，以及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餐桌、孩子們擺出V字形手勢的照片。
大概是結束了在知名餐廳的聚餐，前往車站的途中，經過大樓外面的吸菸區。然後應該是與朋友分開，坐在電車上的時候，連上「與我們聯絡」的網頁。
「並不是因為欲求不滿才寫信向公司抗議休息的員工，也不是因為喜歡有大量暴力描寫的漫畫才變成殺人魔。」
薑燒豬肉甜甜鹹鹹的香味不緊不慢地刺激著鼻腔。
「是就連自己也看不見的東西不斷積累的結果，誰也不曉得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會是什麼。」
因為怎樣所以怎樣，這種健全理論始終走在健全的道路上，然後有一天，華麗地翻車了。
「因為欲求不滿而攻擊別人」、「因為看了這種漫畫才會殺人」，反過來說就是「自己過得很充實，所以不會攻擊別人」、「自己沒看過那種漫畫，所以不會犯罪」。那個人很奇怪，自己很正常。我們總希望能這樣楚河漢界地一刀兩斷，希望遵循健全理論說服自己，為此感到放心，但是這種心態很可能會為擋在自己與別人之間那堵又高又厚的牆壁砌上第一塊磚。
因為請宅配公司再送一次貨，所以不會自殺。
因為另一半要求離婚，所以很可憐。
因為交了新的男女朋友，所以已經沒事了。
因為欲求不滿，所以才會抱怨。
因為愛看描寫暴力的漫畫，所以殺人。
不能輕信這種方程式。
自己與別人、幸福與不幸、生與死並沒有明確的界線。
「好厲害啊妳。」
實加把我手邊的公事用手機移到自己面前。
「什麼，找到對方了？這是那個人的推特嗎？就這麼短短的兩、三分鐘？」
實加笑著說。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是硬擠出來的。
「嚇了我一跳。不過佑季子真的好厲害呀，簡直可以去當偵探了。而且妳找到這個人的時候，表情超恐怖的。」
手指的動作也超快的──實加模仿我的動作，把公事用的手機收回皮包，又開始進攻不知何時已經吃掉一半以上的薑燒豬肉定食，抬頭看著電視說：「對了，我好討厭那個主持人。」
我將自己那一份薑燒豬肉定食拉到靠近胸口的地方，味噌湯、豬肉和白飯都冷了。
「說是要以犀利的言論痛宰來賓，可是一旦有人與自己的意見不同，就一再打斷對方說話。這才不是犀利，只是唯我獨尊而已。」
電視裡，男主持人正以飛快的速度說：「表現的自由與規範，這真是個兩難的問題。接著請看下一則新聞。」根本不覺得他真心認為那是個兩難的問題。
「從中午就被逼著看掌握人心的表演，感覺好噁心。」
掌握人心的表演。
說的也是。我喃喃自語，掰開免洗筷。
人心。

齋藤　@saito_saito_saito　十一月二十四日
回家時路過百貨公司地下街，錢包一不小心就大失血了。收到前輩送給我的酒，配著有些豪華的晚餐喝一杯吧。

JR○○線發生了人身意外，二十七歲的男性上班族從月台上跳軌身亡。
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左右，△△縣✕✕市□□町的JR○○站，✕✕市的男性上班族（二十七歲）遭駛回車庫的電車輾斃，當場死亡。從隨身物品已經確定死者的身分。
據✕✕署透露，男子應是從月台跳到鐵軌上，該署正在調查詳細死因。

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每次看到意外或自殺的新聞，就上網搜尋死者社群網站帳號的習慣呢。印象中好像是從前夫提出離婚要求那天開始，又覺得好像與此事無關，儼然從社群網站大行其道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腦海中養成這個習慣了。
第一次找到死者的帳號時，感受到一股就連自己也大吃一驚的安全感。親眼見證悖離健全理論，發現人隨時會在沒有任何前兆的情況下死去時，感覺好像有人幫從以前就一直有點想死的自己蓋上溫暖的毛毯。
隨著搜尋次數愈來愈多，鎖定某個人的能力也愈來愈純熟。新聞基本上不會報導出死者的名字，但是只要用與意外或自殺有關的關鍵字搜尋，很快就能找到死者的朋友或同事、乃至於其他相關人士的貼文。其中又以學生特別好找，只要找到與死者同年級、同社團的人，兩三下就能從他們追蹤的清單中鎖定本人的帳號。
最近很多人會把帳號設為不公開，無法再輕易地順藤摸瓜找到死者的帳號，但也不乏直接引用最近與死者的互動，再假惺惺地加上一句「明明昨天才像這樣互動過，怎麼會，我真不敢相信」的留言，彷彿自己才是最受傷的人。如此過剩而簡易的憑弔著實省了我不少工夫。
看到平凡無奇的貼文停留在最後更新的那一刻，就像看到突然被斬斷的人生剖面圖，真痛快。然而尚未乾透、還閃爍著溼潤光澤的剖面，同時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活在隨時都會碎裂崩塌的薄冰上，只是每天都抽到「還沒死」的下下籤。
與透過交友軟體認識的男人約會時、蹲馬桶之際、睡著以前。猛然回神，自己正根據從報導上得知的地名、年齡、性別等條件，在無邊無際的網海中，撥開千絲萬縷的生命，心無旁騖地朝自己剛剛才知道的唯一一個目標前進。每次進行這項作業時，都能充分感受到沒有任何一個帳號是相同的，換句話說，每條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無法被取代的唯一。當這種感覺到達頂點，同時也是找到死者最後一篇貼文的瞬間，等於不得不面對那條無法被取代的生命消失後，地球依舊繼續轉動的事實。如此強烈的自相矛盾，為我的心帶來甜美的震顫。
請宅配再送一次的紙箱放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
潛入自己一個人的時間，不用與朋友、情人、家人分享，至高無上的幸福。
與陪在自己身邊的人緊緊相繫的同時湧上心頭，希望此時此刻就是世界末日的強烈毀滅願望。
沒有絲毫惡意，過去也沒有任何心靈創傷，卻說出傷人的話。用為孤苦無依的孩子蓋學校的手握住生殖器或刀子。
世上有許多方程式的答案其實都落在健全理論之外。

〈健全理論〉P.27

午休鐘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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