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冬臘月,六出紛飛。漫天大雪飄揚而下,積玉堆銀似的壘在屋簷街角。往日熱鬧喧騰的寬街窄巷,儼然已成闃然無聲的素銀天地。
白雲縣的家家戶戶都被歲末這場大雪堵住了腳步。
平素最繁華的玉蘭街上,此時不見一個行人,兩排鋪面亦是門扉緊閉。唯有街東頭一家鐵匠鋪內爐火正旺,敞開的半扇木門裡,不時傳出叮咚敲打聲。
薛菀身上的薄舊棉衣根本無法阻擋酷寒,只得顫巍巍的朝凍僵的雙手狠狠哈了幾口熱氣。
她也不想在大雪天出門,但為了不被親爹賣去富戶做丫鬟,她只能到縣上來碰碰運氣,看能否弄些銀子回家救急。
可惜天太冷了,沒人願意出門,她自然就找不到生意。薛菀瑟瑟發抖地縮在鐵匠鋪子旁的角落裡,原本充滿期待的心,因這空無一人的街巷而漸漸變得絕望。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使她是魂穿而來的機械設計工程師,腦中有上百個點子,但是沒有客戶、沒有需求,她就毫無用武之地。
看了眼天色,薛菀跺了跺冷得麻木的雙腳,將手攏入長長的袖子內,準備冒雪返家。
恰在此時,不遠處的寬敞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踏雪之聲。
薛菀回過頭去,只見一輛馬車朝著鐵匠鋪子疾馳而來。馬蹄翻飛,帶起一片雪花四濺,打破四周如山水畫一般的靜謐。
這輛馬車是雙馬並駕,可見車內之人非富即貴。
薛菀心念一動,停在鐵匠鋪門邊,不走了。她有預感,今日應該不會空手而歸。
「吁──」車夫急勒馬韁,兩匹黑色駿馬頓時仰天長嘶,片刻後便堪堪停在鐵匠鋪門口,從裡頭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俏丫鬟,急急衝著鐵匠鋪內喚道:「店家!店家!」
「誒來了來了!」鋪子裡應聲奔出一名青壯,大雪天的,他光裸的上身卻滿布汗水,他一邊用布巾擦拭,一邊披上外衫問道:「姑娘因何如此著急?」
兩人一個急著說,一個急著聽,誰都沒注意到一身粗布棉衣、身材瘦小的薛菀悄悄靠近那輛雕滿折枝蓮紋的豪華馬車,正前後左右仔細打量。
丫鬟赤著臉忙對青壯說道:「車馬疾行,顛得厲害,我家娘子身子不適,再也禁不得這般顛簸了。還請店家幫忙想些法子!」
青壯聞言當即將那馬車上下細觀一番,又道了聲得罪,掀起貼著緞面的羊皮車簾一角,快速掃了一眼,發現車內墊有彩席軟榻,只得搖搖頭,嘆口氣道:「請恕小人無能。您這馬車造得甚好,布置亦佳,實難再做改進。」
丫鬟以為店家拿翹,眼珠子一轉,從長袖內掏出一個沈甸甸的錢袋,在那青壯面前顛了兩顛。「店家,請務必想想法子。」
青壯一看那錢袋子,明白意思,也急了,抹了把臉道:「不是小的不想賺您這銀子,有錢拿難道我會嫌多嗎?實在是……」
丫鬟急得跳腳,哪承想車內傳出一個少年公子清朗的聲音。「翠鶯。」
丫鬟登時噤聲,那公子又道:「店家既然無法,可否告知這附近哪裡有布鋪?我等再去多買些厚實被褥做墊亦可。」
丫鬟臉都急紅了,還想再逼店家一番。「可是娘子她……」
被褥墊得再厚,效果終究有限。娘子身懷六甲尚不足三月,現下離王家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的路程,這麼顛簸下去恐有滑胎之險。方才大夫剛交代過,難道公子忘了不成?但是賀壽又不能耽擱,否則老夫人又要怪到娘子頭上了。
年紀輕輕的丫鬟沈不住氣,很為自家主子著急。
少年公子的聲音再次傳來。「不可強人所難。」
丫鬟與鐵匠鋪的青壯皆是面露難色,局面一時僵住。
忽的,一道尚顯稚嫩的女音響起。「並非無法。」
車夫與青壯循聲好奇望去,只見車尾旁立著一個瘦小少女,穿一身陳舊的絳紫襖裙,稚嫩臉蛋凍得發白。
丫鬟頓時急得冒火,眼露輕慢,一揮袖子就想趕人。
「去去去,年紀小小的上別處玩。」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不知輕重的小姑娘來搗亂!
青壯倒是好脾氣,耐著性子勸她。「天冷,小娘子快歸家去吧。免得凍病,妳爹娘該焦心了。」
薛菀表面不動聲色,卻在心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能不能別這麼以貌取人呀!
「我知您是行家,便對您說吧。」薛菀一臉肅容,直接忽略那瞎蹦躂的丫鬟,對那名青壯說道:「此車的避震……伏兔已足夠寬,抗震效果的確已至最佳。但若還想減震,並非毫無他法。」
幾句行話,讓青壯起了點興趣,心中卻是不信,只順口提問一句。「哦?是何法子?」
薛菀不答,轉頭去看那丫鬟,坦然望著她。「我若當真有法子,妳可做得了主,付得起銀子?」
「妳……」丫鬟聽著這嫩聲細語的問話,登時被氣笑了,還未來得及再開口,她身後的車簾陡然一掀,出來一位錦衣少年。
他著一身蔚藍織錦繡銀絲的交領襴衫,鴉羽似的墨髮用玉冠束起,腰間綴一枚晶瑩剔透的羊脂白玉環,清俊秀雅的面容與白雪相映,在茫茫天光襯托之下,彷彿一株佇立於銀白天地間的清冽紫竹。
丫鬟一見他出了車輿,當即垂首緘口,低眉順眼地喚了聲。「公子。」
那如玉般的公子對她微一頷首,轉而望向薛菀。「她做不得主,我做得,在下姓陸。姑娘不妨先說說法子。」
薛菀險些因這男子的美貌看直了眼,幸而沒在人前失態,只一頓,便大大方方的對他行了一禮,便道:「十二根如指粗的鐵條,還有,十兩銀子。」
說著,薛菀又對那鐵匠鋪的青壯眨了眨眼。「哦。十兩銀子是我的點子錢。至於鐵料錢和工錢,自是這位陸公子與這鐵匠鋪子另算。」
丫鬟在一旁聽得鼓了鼓腮幫子,瞪了薛菀一眼,倒也不敢插話。
少年公子即刻道:「若真能辦成,銀子自是不成問題。」
青壯見薛菀攀扯到自家,再不能作壁上觀,一臉不信地問薛菀。「妳這小姑娘膽子頗大,張口就是十兩銀子。我若按妳出的點子做,做砸了又該如何算?妳才幾歲啊?家裡也沒來個大人管管妳?」
薛菀抿了抿嘴,不欲與他瞧不起自己而置氣做口舌之爭,只軟聲道:「煩勞大哥取炭筆與紙來,您先按著我畫的試做一根。做出來,您自然能曉得效果。」
一切憑實力說話,最能叫人信服。
青壯一想也對,這陸公子一看就是有錢人,能有人幫忙出點子把銀子賺到手,他當然沒有不樂意一試的道理。青壯點點頭,面色認真了幾分,道:「成,小姑娘等著。我這便去取。」
等青壯進屋取來炭筆和紙,薛菀屏除一切雜念,聚精會神地握住炭筆,手腕靈巧地唰唰幾下……不消片刻,紙上赫然出現兩幅圖案。
青壯掃過第一眼,沒回過神來,卻見那姓陸的俊美公子見到圖案以後,雙眸一凜,望向薛菀的眼神不再似方才那般清冷,反而多出幾分敬重。這哪裡是什麼小姑娘的手筆?看她這做圖的手勢與成稿,分明就是個熟手行家!
薛菀沒注意到陸公子變了臉色,只伸手指著圖樣對青壯道:「此物名為彈簧,左側是俯視圖,右側是平視圖。大哥可能打一根出來試試?」
雖然能提出方法,可這時代的人是否有能力做出來,她心中仍是忐忑。
青壯聽薛菀一解釋,眉頭緊蹙,一聲不吭地進屋打鐵試做去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那青壯捧著第一根彈簧出來,臉上原本半信半疑的神色早已不見,驚喜連連的對著薛菀道:「小娘子可是得名匠或家父的真傳來的?我已試過,此物甚好!當可解這陸公子一時之困!」
和內行合作,就是這麼方便。那青壯自己做出實物,想必已然知道箇中妙處。
薛菀也知道自己頂著這副介於女童與少女間的瘦小身板,讓人瞧著確實不可靠。便不再言及其他不相關的,只接過那青壯手中新打的彈簧,說:「十二根做出來,均等嵌入兩端伏兔之間的車軸。一端釘入車輿底板之下,一端釘入車軸固定。」
薛菀交代完青壯,將那彈簧在手中顛了顛分量,又用手指彈了幾下,輕輕搖了搖頭,對走上前來凝神細觀彈簧的陸公子說:「可惜這鐵的純度不夠,用不了幾日。」
「謝姑娘直言。」陸公子對薛菀點點頭,緊繃的嘴角微微彎起一抹弧度。「能解當務之急已是夠了。」
薛菀對他微一欠身,退到鐵匠鋪子門邊,默默等著青壯做出其餘的彈簧。
大雪紛飛,細密而下。
一個多時辰後,天光初褪,馬車也已加上新製的彈簧。
車夫駕車試跑了幾步,內裡很快便傳來一個端莊柔和的女聲,喜道:「桓弟,那彈簧委實好用!裝上之後,車內顛簸之感甚微。」
陸公子陸桓聞言,緩緩鬆了口氣。他臉上露出笑意,望著薛菀燦若星子的眼瞳,見她眸光閃動間熠熠生輝。遲疑片刻,薄唇輕抿,語氣中透出一絲探究意味,問她。「姑娘小小年紀,卻是好巧的心思。」
薛菀出來大半日,滴水未進,又在屋外站了良久,此時已凍得渾身直打哆嗦,面色發紫,抖了幾下嘴唇,才回道:「不敢當,都是家裡阿爹教得好。」
陸桓聽出她是虛應故事,若當真家有慈父,又怎會在這種凍死人的天氣能安心放她出行?遂從懷中取出銀子,交給丫鬟,並對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心領神會,將銀子遞上,開口問道:「敢問姑娘,何以寒冬雪天獨自出門謀生?」
只及陸桓胸膛高的矮小少女眸中一暗,身子也不抖了,臉上露出堅定而倔強的神色,抬頭仰望他,又望了眼那俏麗丫鬟,道:「無他,唯活命爾!」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2上市的【文創風】916《巧匠不婉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