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臘月十一,滴水成冰。
午後天氣晴好,長安城外的官道上,行客趁著好天氣趕路,忽地有車馬聲轆轆而來。轉頭回望,車隊見頭不見尾,好事者閒來數了,竟有整整二十輛,不疾不徐地往延慶門去。
茶肆裡幾個閒坐的茶客停下交談,紛紛探頭張望,好奇是哪家的富貴之人,竟有如此派頭?
為首的青壁馬車上鐫刻著一隻銜珠金蟾,約莫是哪家世代相承的族徽,青灰色車簾被人掀起一角,露出個十五、六歲的小公子來,面如冠玉,一本正經地朝著車隊前行的方向望去。
「姑姑,就快到了。」
車輪輾過三兩枯枝,發出清脆的聲響,冷風順著窗子灌了進去,小公子隨即放下簾子,鑽回了馬車裡。
外頭天寒地凍,車裡置了暖爐,很是舒適。
他搓搓手,捧起婢子早就備下的手爐,笑道:「遠遠已能望見延慶門,再過半刻鐘的工夫便能到了。」
沈箬頷首,從元寶手裡接過香匙,舀起些微辟寒香,置於香爐之中,白霧騰起,一時間馥郁宜人。
「姑姑省著些用,父親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抔,可抵萬金,妳這一路就用去了大半。」
沈箬微微轉過頭,似乎很是不信這話竟是從他口中說出。「沈綽,沈家這般富貴門戶,怎地養出你這麼個筆筒裡看天的來?不過是香料罷了,大不了讓哥哥再想法子去弄就是。」
「姑姑!」
怎麼可以說他見識短淺,何況這也不是什麼普通香料。
傳說辟寒香乃丹丹國所出,有抵禦寒氣的作用,即使有錢也難以輕易求得,就這一小抔還是沈家行商機緣巧合求來的,一應給了家裡的姑娘。
沈綽心疼得捂住胸口,望向自家姑姑,卻見她半分也不理會自己,兀自捧著手爐打瞌睡,漸漸起了細微的鼾聲。
他輕嘆一聲,轉身從身後捧過一床薄毯,輕輕搭在沈箬胸前。這幾日奔波,也難怪她入睡如此輕巧。
春闈將至,如果等到過了年再來,恐怕耽誤了課業,因而便由姑姑帶著他,趕在年關前入長安,也好早些適應此處氣候。
只是單為著這一樁事,倒也不必累得沈箬將揚州的一應財物清點,事無鉅細地帶來長安。
只因沈箬婚事近了,許的正是長安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臨江侯宋衡。
這樁婚事說來也是個巧合。
沈家世代行商,經年積累,已是杭州城裡第一大富戶,出行坐臥,用的皆是最上等。至沈箬兄長沈誠這一代時,因厭倦「士農工商」裡,商人排在最末等,抹著眼淚將幼子沈綽送往揚州薛炤薛大儒的門下,指望有朝一日鯉躍龍門,好把沈家變成世代大族。
姑姪兩人不過相距歲餘,自幼一起養在沈誠膝下,感情甚篤。一個被送往揚州,另一個哭鬧不止,只得拖拖拽拽,一起送到了揚州。
沈綽還算用功,得了薛大儒青眼,連帶著常送魚羹來的沈箬,也跟著薛大儒學了幾筆字。
如此不過四、五年光景,樹大招風,杭州太守起了謀奪沈家家業的心思,五十多歲的老頭領著人上門求娶沈箬,還將沈誠拘去坐了幾日牢。
沈箬那時心急,拎著一碗豆腐魚湯求到了薛炤面前。向來愛笑的丫頭哭哭啼啼了半日,薛炤一時犯了糊塗,竟命人傳話出去,說是沈箬早已聘給了遠在長安的宋衡。
杭州太守自然不敢跟扶立新帝的臨江侯對著幹,恭恭敬敬地把人放了,還覥著臉討喜酒喝。
待諸事落定後,薛炤索性將錯就錯,寫了封十頁的長信送往長安,沒幾日便親往杭州,當著沈家族親的面,與沈誠互換兩人庚帖,定下了一樁婚事。
沈家無人見過那位宋侯爺,只是聽來往長安的人提起過幾句,算起來比沈箬大了六歲,實在是老了些。
可沈箬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總歸好過那太守大人。」
如此一來,這樁婚事倒也不算令人難以接受,畢竟六歲和三十六歲,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想到這裡,車駕忽地一頓,隨即便停在原地不動。
沈綽收回思緒,復又掀起簾子張望一眼。
已到延慶門下,車伕和幾個穿著甲胄的守城兵士交涉幾句,隨後輕叩車壁,垂手道:「姑娘、公子,已到延慶門下,還需文牒一用。」
沈綽伸手在坐凳下的暗格一按,取出文牒遞了過去,車伕稱是轉身。
大約是說話聲驚醒了沈箬,她按按雙眼,夾著濃重的鼻音問道:「出什麼事了?」
「不過是要文牒罷了,此去永崇坊大約還要些時候,姑姑可再睡會兒。」
沈箬擺擺手,坐直身子,由著銅錢為自己按壓脖頸。「言叔早幾日便來了書信,說是早備好了宅子,雖說比不得揚州住的,不過已是眼下能買到最大的了。你到時可別鬧。」
沈綽是個讀書人,對姑姑這種奢靡的作風甚是有些不齒。「君子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我怎會在意這些?」
「子約言之有理。」沈箬一抬手,又往香爐裡添了一勺辟寒香。
說是一派,做的卻是另一種模樣,沈綽索性閉上了眼,不去看這揮金如土的做派,卻聽車外有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尊駕可是杭州沈家姑娘?」
元寶擱下手裡的活計,掀起車簾一角,將外頭風光瞧得一清二楚。因著車隊冗長,吸引不少人圍攏一處,探著頭往車裡張望,意欲窺探一二。
馬車正前方站著個總角小童,神色倨傲地又喊了一遍。「尊駕可是杭州沈家姑娘?」
「來的是什麼人?」
小童幾步走到車駕下,壓低了聲音道:「我家公子知姑娘今日入城,特命我在此等候。」
他答完話,從袖中掏出一封手書,經由元寶,遞到了沈箬手上。
花箋之上,只簡簡單單寫了一行字:知姑娘入城,特命玉筆相迎。
銅錢跪坐在一側,瞥見落款上留的名字,抿著嘴笑道:「原來是姑爺的人。」
「別胡說,姑姑還沒過門,傳出去像什麼樣子?」沈綽趕緊道。
沈箬收好字條,妥帖地置於袖中,揚聲道:「元寶,請玉筆小哥車上坐。」
車內為女眷,沈綽雖是男子,可畢竟是本家內姪,玉筆自然不敢入內,只是翻身坐在車伕另一側,兩條腿一晃一晃的。
恰巧守城的衛士也翻閱過文牒,略作檢查便抬手放行,車隊施施往永寧坊去。
「沈家姑娘,我家公子念著你們人生地不熟,特意在永寧坊替你們購置了一處宅子,這便帶你們過去。」
「不……」
沈綽還未說完,就被沈箬一把捂住了嘴,笑道:「難為侯爺破費。」
玉筆衝著車伕指路,心中暗自替自家公子不平。
先前便曉得公子定了親事,商賈之女粗鄙,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連婢子的名字都是銅錢、元寶之流,可見滿身銅臭氣。
永寧坊離得不遠,過了延慶門,穿行兩條街巷便到了。
馬車停在一處四進的宅子門前,玉筆跳下車,回身喊了一句。「沈家姑娘,到了。」
銅錢和元寶一人捧著梅花凳下了車,另一人掀起車簾,小心扶著沈箬。
待她裹著幾層夾襖艱難地下了車,這才輕舒一口氣,打量起宋衡為她準備的宅子來。此處還算僻靜,只是牆體有些斑駁,一看就是上了年頭,牆角探出一枝紅梅來,吐著紅蕊。
還算上佳,不過到底不盡如人意。
玉筆在一旁細細介紹。「公子費了不少銀錢,可算是尋著這一處。再往外走走便是東市……」
他話音未落,跟在後頭下車的沈綽還未站穩腳跟,便不自覺驚呼。「怎會有如此小的宅院!」
玉筆的臉色一時間如醬得久了的豬肝一般青紫,元寶和銅錢在一旁捂著嘴偷笑。
「沈綽。」沈箬瞪了他一眼。這種話怎好亂說?「長安地貴,不比揚州地僻。」
沈箬大概明白了,她這位未婚夫婿大約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因而囊中羞澀,可又擔心自己初來沒個落腳點,實在是用心良苦。
思至此處,她反手解下腰間別著的一個荷包,裡頭裝著些金瓜子,還能值幾個錢。「玉筆小哥,勞侯爺如此破費。這些金瓜子你拿著,替我轉交侯爺,這宅子只當是我託侯爺買的,餘下的銀錢不日便送去府上。」
玉筆皺著一張臉不收,卻被沈箬一把塞進了懷裡,面前的女人一改先前的猶疑,吩咐下人搬弄行李,提起裙襬便往裡走。
當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位奇怪的女人並不知他人所想,只覺得宋衡雖年紀大了些,可還算體貼,應當是位好夫君,日後成了婚,她更該努力賺錢,補貼家用。
不過這宅子到底還是小了些,單是帶來的一家子細軟和下人便不夠住。沈箬揮手招來銅錢,同她吩咐道:「同言叔知會一聲,我就住永寧坊了。」
隨後又將一把銅鑄小鑰匙交給元寶。「去取些銀錢,問問附近是否有賣宅子的人家,一併買了,再找人將幾處宅子打通倂成一處。」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26上市的【文創風】921《夫人萬富莫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