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的微風吹起,青城縣桂花巷口的顧班頭家裡氣氛有些沈悶。
顧班頭顧季昌今日沒有去衙門,正坐在正房門口唉聲嘆氣。他的渾家阮氏也陪在一邊,抱著四歲的兒子顧岩嶺緊鎖眉頭。
夫妻倆這邊愁雲慘霧,廚房裡,顧季昌十四歲的女兒顧綿綿正繫著圍裙揮舞著小鍋鏟,把鍋裡剛炒好的一道蒜苗炒臘肉往盤子裡盛。
正坐在灶下燒火的顧家養子薛華善悄悄抬頭,擔憂地看了顧綿綿一眼。
感受到視線,顧綿綿瞥了一眼薛華善。「大哥,你別擔心,我就不信那縣太爺膽子那麼大,敢上門搶人。」
薛華善有些氣憤。「也不知張大人聽了誰的挑撥,非說妳有做一品誥命的命。他快五十歲才做了個縣令,眼見著升遷困難,居然動歪心思,想讓妳給他改命。」
顧綿綿哼了一聲。「他當官當得一塌糊塗,我給他做小妾就能幫他改命?他都能做我爺爺了,別說讓我給他做小老婆,給他做老娘我都不稀罕!」
薛華善往灶門裡填了一把乾草,小聲勸道:「可別瞎說,義父還在衙門裡做事呢。」
顧季昌在外面聽到女兒的話,心裡更發愁了。
這個女兒,從生下來就是個美人胚子。才十一、二歲左右,整個青城縣就沒有哪個同齡的姑娘比她好看。許多人話裡帶刺,說顧季昌下半輩子靠女兒就夠了。
顧季昌聽著就不高興,他又不指望賣女兒發家,女兒長得美醜有什麼關係?
但人前假裝不在意,人後顧季昌卻是愁斷了腸。這麼漂亮的女兒,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班頭,護不住啊!眼見著女兒越來越漂亮,顧季昌便不肯再讓女兒出門。
可顧綿綿並不是那種願意老老實實在家裡待著的文靜姑娘,顧季昌不在家時,她偶爾會在薛華善的陪同下偷偷溜出門。其實總共也沒出幾次門,但她的貌美之名卻越傳越大,引得許多富貴人家的浮浪子弟上門,要納她為妾。
顧季昌自然不肯答應,為此得罪了一大票的人。後來,顧季昌看著女兒一手針線活靈活現,且膽子又大,便做了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決定,讓女兒拜師當了「裁縫」。
此「裁縫」非彼裁縫,誰家有親人臨行前身體有了破口,剛嚥氣就會找來「裁縫」縫一縫,體體面面地上路。故而「裁縫」雖然說出去不是特別響亮,不像仵作是衙門裡的人,但也是個積德行善的活兒。素日衙門裡有事,也時常會叫「裁縫」去協助。
全青城縣的人都覺得顧季昌瘋了,讓一個漂亮女兒去學這手藝,以後還怎麼嫁人?
對此顧季昌毫不在意,他家幾代都是衙役,而女兒有了這手藝,也算半個公門中人,不比以後靠著男人吃飯好。
顧綿綿十分高興,拜了青城縣唯一的「裁縫」柳大師為師,憑著天資聰慧、膽識過人,沒兩年工夫就出師了。
原先大家都覺得顧綿綿是個嬌軟的小美人,現在一想到這小美人手上的活計,後頸都涼颼颼的。於是,顧綿綿從人人爭搶,變成無人敢問津。這下顧季昌又開始發愁了,可還沒等他愁出個結果,前兩天縣太爺張大人卻忽然找人傳話,說要納顧綿綿為妾。
這可把顧季昌嚇壞了,他親自去找縣太爺,說女兒是個「裁縫」,不能做張大人的妾。
張大人頓時有些不高興,他雖然年紀大了些,好歹也是七品縣令、正經兩榜進士。顧家女再好看,也只是個衙役的女兒,還是個「裁縫」,居然敢拒絕他!
張大人當場拂袖而去。
顧季昌急得團團轉,他可以拒絕那些富豪子弟,但張大人他不敢得罪啊……
顧季昌這回更愁了。這不,今日他連衙門都沒去,生怕張大人又讓人問話。
阮氏忽然小聲道:「官人,要不,咱們先給綿綿訂門親事?」
顧季昌用腳底踢了踢地面。「這節骨眼上,誰敢和縣太爺別苗頭?」
阮氏想了想,又神秘兮兮道:「官人,您看華善怎麼樣?」
顧季昌立刻搖頭拒絕。「不行,薛兄弟臨終前給華善訂過親事,我不能做搶親這等不體面的事情。」
阮氏這下子也想不出辦法了,她畢竟是個後娘,雖然平日和顧綿綿關係還可以,但這種大事,她一點都不敢妄言。
兩口子還沒商量出個對策,顧綿綿從廚房裡出來了。「爹,二娘,小郎,吃飯了!」
阮氏趕緊把懷裡的顧岩嶺放開,去廚房幫忙端飯。平日裡阮氏做飯多一些,今日顧岩嶺有些不大舒服,顧綿綿就讓她去哄孩子。
很快,一家子都坐在了飯桌旁。
顧季昌吃得味同嚼蠟,他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心裡十分不好受。
這孩子從小就沒了娘照料,為保她平安,才不懼名聲不好讓她做了「裁縫」,難道最終還是逃不過官吏們的眼嗎?
顧綿綿給顧季昌挾了一筷子菜。「爹,您別擔心,張大人總要臉面,他還能到咱們家來搶人不成?他來咱們青城縣已經兩年多,應當是快調走了。實在不行,從明天開始我在家裡裝病,就說我滿臉麻子,會傳染人。」
阮氏連忙道:「綿綿,沒事不要咒自己。」
顧綿綿猶豫道:「我就裝一陣子,等張大人走了,再說我病好了行不行?」
顧季昌又看了一眼天真的女兒,緩緩解釋道:「聽說張大人升遷無望,要是被平調到別的地方繼續做縣令,以他的年紀,這輩子怕是都沒希望了。這時候哪怕有根稻草,他也會死拽住不放。」
薛華善忽然放下碗。「義父,要不,給我和綿綿訂親?」
顧綿綿瞪大了眼睛。「大哥,你瘋了!」薛華善在她眼裡就是親哥,哪裡能訂親?
顧季昌搖頭拒絕。「不行,你身上有親事!」
薛華善撓撓頭。「義父,王家走了也有七、八年,誰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說不定王家姑娘都已經嫁人了。先給我和綿綿訂親,等張大人走了,就說我和綿綿八字不合,再解除婚約就是。」薛華善和顧綿綿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十分好,自然不想看見妹妹掉入火坑。
阮氏也搖頭。「華善,你是好心,但此事不可。一來你身上有親事,二來,訂親後再解除這影響甚大,就算張大人肯放手,綿綿也不好說親了。」
顧季昌點頭。「你二娘說得有道理,還是要想辦法讓張大人自己打退堂鼓。」
顧綿綿拿筷子戳了戳碗裡的臘肉。「爹,到底是誰在背後嚼舌根的?傳得這麼離譜,說我能做一品誥命,怎麼不說我能做太后娘娘呢?」
顧季昌喝了口酒。「我也不曉得是誰傳的。」
阮氏忽然看向顧季昌。「官人,平日裡可有得罪什麼人?」
顧季昌手中的酒杯頓了一下。「娘子不曉得,要是真得罪人,就不會有這事了。」
這話不假,大夥兒都覺得顧家不識好歹,能給縣太爺做良妾,多好的事啊,全家都能跟著挺起腰桿來。不光外人覺得是好事,一些自家親戚也時不時來勸顧季昌趕緊答應。
等一家子吃過飯,顧季昌才硬著頭皮去衙門。他前腳剛走,顧家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只見一位年近三十的婦人倚著門框,大聲笑道:「妹妹,姑爺,大喜、大喜呀!」
阮氏一聽到這聲音,頓時頭皮發麻。她那個無利不早起的娘家嫂子孟氏又來了!
顧綿綿正坐在正房門口和弟弟一起玩耍,聞言立刻看向屋裡的阮氏。「二娘,您快去躲躲,我來應付她!」顧綿綿看孟氏這婆娘不順眼,早就想收拾她。
阮氏輕輕搖了搖頭。「妳叫我一聲二娘,我怎麼能遇到困難就把妳往前推?」
說完,阮氏放下手裡的針線,從正房裡出來迎接孟氏。
孟氏快步走了過來,拉著阮氏的手笑得臉上開了花。「恭喜妹妹,賀喜妹妹。」
阮氏臉上的笑只到皮不到肉,假意說笑。「嫂子,喜從何來?難道嫂子有喜了?」
孟氏哈哈笑。「喲,妹妹真會開玩笑,我都多大年紀了,哪裡還能有喜?我是賀喜妹妹呢,就要和縣太爺家結親了。」
阮氏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嫂子從哪裡聽來的謠言?我們小戶人家,可不敢高攀。」
孟氏笑咪咪地看了一眼顧綿綿。「妹妹還瞞著我,我就說外甥女是個有福氣的。以後去了張大人家裡,穿金戴銀、吃喝不愁,連妳父母兄弟的好日子也來了。」
阮氏一驚,見顧綿綿瞇起了眼睛,立刻對孟氏道:「嫂子快住口,我顧家的女子可不為妾。我看在大哥和姪子們的面上,原諒妳今日的胡言亂語,妳趕緊走吧,再多說一句,別怪我翻臉了。」
孟氏知道小姑子是個清高人,又勸道:「我的妹妹喲~~」然後是一大堆的規勸之語。
顧綿綿在旁邊小聲對弟弟道:「小郎,你去把我的針線筐拿來。」
顧岩嶺呆住。「姊姊,妳要那個做什麼?」
顧綿綿笑了笑。「你別管,去拿來就是。」
顧岩嶺雖然年齡小,但很懂事,舅媽說要讓姊姊給老頭子做妾,他心裡十分不喜。雖然不明白姊姊想幹麼,他還是懂事地去了西廂房,過沒一會兒,他就抱著顧綿綿的針線筐跑回來了。
顧綿綿看著嘴巴說個不停的孟氏,心生一計。就借妳的口,幫我傳一些話出去吧!
顧綿綿從針線筐裡拿出一塊布,快速裹成一個娃娃形狀,然後開始縫針。她一邊縫、一邊對阮氏道:「二娘,明日我要去平安鎮接個活兒,一大早就要帶著大哥一起走呢。」
孟氏忽然轉頭對顧綿綿道:「哎喲,綿綿啊!妳還縫什麼娃娃啊?不是舅媽多嘴,妳如今有了好前程,這些晦氣的東西就別碰了。」
顧綿綿繼續縫。「舅媽,我們『裁縫』都是積德行善的。只要我能給人家縫得天衣無縫,讓人家體體面面的上路。等我遇到了難處,它們都會回來幫忙。舅媽您看,我這小人縫得怎麼樣?」
顧綿綿正好在縫小人的脖子,她咧嘴對孟氏笑,一口小白牙在陽光的照射下看起來白花花的,再一聯想到她剛才說的什麼小鬼回來幫忙,孟氏忽然心裡有些怕。
她搓了搓手背。「外甥女啊,趕緊把這東西毀了吧,怪嚇人的。」
顧綿綿笑道:「舅媽,這只是個娃娃而已。您不知道,我見到過……」
顧綿綿開始講自己見過的各種死屍,有腿被砸爛的、有腸子流出來的、有在菜市口砍頭的……說得繪聲繪影,彷彿那些屍體就在眼前。
阮氏平常聽多了,倒不覺得害怕;顧岩嶺雖然年紀小,卻天真爛漫,不知恐懼,反而聽得津津有味。而正在東廂房學習衙門公文的薛華善聽到後,偷偷笑了起來。
孟氏越來越害怕。「外甥女,快別說了!」
顧綿綿忽然拉下臉,表情呆滯,目光遲鈍,聲音冷冰冰的,一字一句說道:「阮孟氏,妳收了誰的錢,居然要來坑害顧先生?!」
顧綿綿在外接活時,人家都叫她顧先生。而且,她渾身似乎變得很僵硬,手往上抬的時候,感覺骨頭像生鏽了一樣轉不動,整個人恍如從地府爬回來的惡鬼,眼神凶惡得像要吃人。看這樣子,八成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孟氏嚇得連連尖叫。「妹妹,快、快趕走它,妳家進髒東西了!」
顧綿綿不肯放過她,伸直了胳膊來掐孟氏的脖子。「阮孟氏,我們不會放過妳的。」
孟氏立刻嚇得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屁滾尿流地跑了,根本沒發現顧家沒有一個人面容失色。
等她一跑出大門,顧綿綿恢復神色,哼了一聲。「膽小鬼!」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8上市的【文創風】1028《綿裡繡花針》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