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楊妧有意放慢了腳步,可視線卻不受控制地朝那邊望去。
楚昕走在最前面,楚映和廖十四錯後一個臺階,手挽著手有說有笑,後面跟著藤黃、藕紅和兩個面生的丫鬟,應該是廖十四的貼身丫頭。最後面是含光,另有四個侍衛護在旁邊,以免上香的信眾衝撞了他們。
楚映並不信佛,平常多吟誦詩詞,從不讀經,也不知為何竟然來寺廟?想必是陪廖十四吧?楚映喜歡詩詞歌賦,又能作畫,廖十四也素有才名,兩人肯定合得來,只是廖十四心機太深……可心機深又如何,如果嫁到楚家能一門心思對楚昕好,有心機倒比沒心機強。
楊妧胡亂思量著,冷不防見楚昕轉過身,似是搜尋著什麼。她心頭一驚,猛地別開頭。
好在有信眾們遮擋著,楚昕並未瞧見她。
楊妧深吸口氣,專心往上走,可這臺階好像比往常更陡峭似的,還沒走到一半就覺兩腿痠軟,後背一片汗濕,她忙把披風褪了下來。
清娘接在手裡笑道:「妳身體也太弱了,每天跑上十里地,不出兩個月,身體就能強壯起來。」
青劍淡淡開口。「從四條胡同跑到雙碾街,來回兩圈差不多就十里。」
「我不去……」楊妧喘著粗氣咕噥。「一個姑娘家在大街上,跑得跟瘋子似的,丟死人了。」說著話,她呼哧帶喘地上了臺階。秋風蕭瑟,適才熱汗已消,倒有些寒涼,她忙又把披風穿好。
幾人隨著人群走進正殿,各自在佛像前敬獻了香火。
初一、十五是淨空大師講經的日子,想聽經可以到殿後的講經室等候,不想聽經可以隨意在寺裡走動。
楊妧帶著關氏等人逕自往西側殿走,不期然在殿門口又遇到了圓真。
圓真記性極好,竟然還認得她,單手豎在胸前。「楊姑娘最近可好?妳又要點長明燈嗎?」
「是。」楊妧點頭,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松仁糖。淨明大師可在?」
圓真飛快地把油紙包塞進袖袋,瞇起眉眼笑。「在,師叔除了用齋和就寢,從不離開這裡。」
話音剛落,只聽殿內傳來沙啞的聲音。「多話!」
楊妧回頭去看,窗扇半開,身穿灰衣的淨明提著油壺正站在窗口。他身後一排排油燈發出微弱的火苗,火苗被風吹動,好像下一息就要熄滅,偏偏仍是燃著。
楊妧從門口走進去。「大師,我想點長明燈。」
淨明依舊那句話。「給別人點還是自己點?」不等楊妧回答,扔給她一塊木牌。「香油錢五兩。」
楊妧先在阿彌陀佛像前拜了三拜,一筆一畫地寫上何文雋的名字,恭敬地掏出個五兩的銀元寶。
淨明在最後排的燈臺上點了燈,將何文雋的名牌擺在燈前,青劍和清娘順次拜了三拜。
楊妧找到楊洛的長明燈,對關氏道:「我給爹也點了燈,希望爹在那世能得佛光護佑,康泰平安。」
緊挨著楊洛的是寧姐兒的長明燈。楊妧目光溫柔地掃過木牌上「婉寧」兩個字,掉頭走出門外。
圓真仍在,口中塞了滿嘴糖,含混不清地說:「世子爺到後山摘柿子了,姑娘要去找他嗎?」想必以為她跟楚昕仍舊是一道來的。
楊妧笑著搖頭。「不去了,我們在寺裡隨便走走。」
圓真把糖嚥下。「上次含光拿來的《往生咒》是圓能師兄持誦的,現在我也能讀經了,妳要不要我誦讀?」
「是嗎?」楊妧真誠地誇讚。「那你認識很多字了,能不能幫我讀《往生咒》,迴向給何文雋何公子和楊洛。」隨手撿根樹枝,在地上寫下兩個名字。「楊洛是我父親,何文雋是我義兄,剛才的長明燈就是給何公子點的。」
圓真認真地把字記在心裡。「我能讀《往生咒》,也能讀《金剛經》和《觀無量壽佛經》,每天得空我就會讀……楊姑娘中午要不要在寺裡用齋飯?膳房做了素雞,可好吃了,跟真雞的味道差不多。」
「咦,你吃過真的雞肉?」
「沒有。」圓真搖搖頭。「是圓能師兄說的,他吃過烤野雞和烤兔子,還烤過青蛙。」
楊妧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們不是要戒葷腥?」
「世子爺在後山抓了兔子偷偷烤的,圓能師兄、圓光師兄還有智如師侄都吃過,好幾年以前的事,那時我還沒到寺裡。可惜現在世子爺已經不抓兔子了。」圓真不無遺憾地說。
好幾年前,楚昕大概十二、三歲吧?他從小嬌生慣養,任性妄為,完全能幹得出這種事。想到那張意氣風發卻略顯驕縱的漂亮臉龐,楊妧彎了唇,打趣道:「世子爺行事沒有規矩,故意讓別人犯戒,你不要跟他學。」
「楊姑娘此言差矣。」窗內傳出輕卻冷肅的聲音。「禮佛在心不在跡。六年前楚世子才剛十歲,圓能等人年紀亦小,稍沾葷腥並非罪大惡極。如今他們能恪守誡命,專心向佛,何談故意而為?」
楊妧鬧了個大紅臉。她並非有意在背後編排楚昕,只是隨口說了這麼一句而已。
她低聲對圓真嘟囔。「既然在心不在跡,那你也可以吃肉,下次我給你帶肉乾,一罐牛肉、一罐豬肉,可香了。」
圓真兩眼亮晶晶的。「姑娘幾時再來?」
楊妧想一想。「下個月初一。你還想吃什麼?」
圓真壓低聲音。「能再帶些糖來嗎?」
「能。」楊妧毫不猶豫地答應,又隨口問道:「後山不是種了桃樹,還有柿子樹嗎?柿子可以隨便摘嗎?」
圓真道:「有十幾棵柿子樹,不過世子爺可以摘,別人想摘得看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清娘聽著兩人的對話,突然來了興致。「要什麼本事?」
圓真掀著眼皮,一副「連這個也不懂」的神情。「底下的都讓師兄們摘了,只剩下高處還有。柿子樹兩丈多高,世子爺能爬上去,妳行嗎?」
清娘嗤笑。「不就爬個樹嗎?今兒我讓你好生開開眼,看嬸子我怎麼上樹摘柿子。」
圓真滿臉的不相信。
清娘道:「你帶我過去,要是我爬不上去,以後見了你就恭恭敬敬喊大師,行不行?」
圓真想像著眼前婦人朝自己行禮的樣子,咧著嘴道:「好,妳跟我來。」
關氏看著清娘身上薑黃色的裙子,不由來了好奇心,笑著道:「咱們也去看看。」
楊妧不太想去。「娘去吧,我在寺裡轉轉,過會兒在這裡等。」
青劍道:「我陪姑娘。」
清娘和關氏跟在圓真後面繞過殿宇,拐過幾個彎來到後山。已是暮秋,層林盡染,遠遠望去紅的槭樹黃的銀杏,又有蒼松翠柏夾雜其間,色彩斑斕美不勝收。
關氏讚一聲。「真是好景致。」
圓真指著旁邊的林子。「這些是桃樹,春天桃花開了更漂亮,還有棵五百年的桃樹呢,有人專門看著不給碰。」
關氏驚嘆。「五百年?怕是要成精了。」
說笑著,圓真停住步子,仰頭盯著清娘問:「妳能爬上這棵樹?」
清娘仰頭。眼前的樹已經有了年歲,足足有合抱粗,底處的枝椏上已不見柿子,唯有高處還掛著六、七顆,黃澄澄的,像是一只燈籠,在秋風裡顫顫巍巍地晃動。
上樹沒有問題,但是高處的樹枝太細,稍用力就會折斷一般,怕是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清娘吸口氣,看向不遠處的另一棵樹。樹下圍著一群人,正仰頭看著樹上的男子摘柿子。男子年紀很輕,不過十六、七歲,眉眼精緻,皮膚白皙,石青色錦袍一角塞在腰間,露出玄色褲子包裹著的兩條大長腿。
他像是沒有重量般,輕鬆自如地踩在樹杈上,左手攀著旁邊枝椏以穩定身體,右手靈巧地抓著柿子輕輕一掰,隨手往樹下一扔,含光在底下接住。
清娘認出來,進京那天,站在桂花樹下跟楊妧說話的少年就是他。也認出他學的是正宗的內家功夫,是自小練成的童子功。
內家功夫需得請名師指點,廣平府的人多習外家功夫,仗的是一身蠻力和手腳靈便。
清娘甘拜下風,屈膝朝圓真福了福。「大師!」
圓真小臉漲得通紅。「妳真叫啊?」
「願賭服輸,我確實沒本事,技不如人。」清娘爽朗地回答。
圓真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溜煙跑到含光身邊,看著地上堆著的柿子,驚訝地問:「世子爺摘了這麼多?」
含光笑笑,側眸瞧見清娘,走近拱手揖了下。「妳來上香?」
清娘頷首回禮。「給公子點長明燈。」
事關何文雋……楊妧必然也會來。含光低聲問:「姑娘呢?」
「寺裡,青劍陪著。」清娘面露幾分赧然。「我本來打算摘幾個柿子,沒想到……不好摘。」
含光微笑。「上面樹枝太細,又脆,穩不住,如果沒有習過吐納調息,確實不太容易。」回頭看了眼楚昕。「世子爺只能算是略有心得,再過兩年會更精進。」話雖如此,臉上卻是一副與有榮焉的驕傲。
那邊,楚昕已將滿樹柿子盡都摘下來,縱身一躍,樹葉般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廖十四目光火熱,滿臉都是仰慕,悄聲對楚映道:「妳哥功夫真好。」
楚映得意地說:「那當然,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哥就天天扎馬步練功夫……哎呀,哥,你摘這麼多柿子,怎麼帶回去?」
廖十四興高采烈地出主意。「世子爺,不如用帕子結成包裹兜回去吧?咱們有六、七張帕子,足夠了。」
含光掃一眼廖十四,低低跟楚昕說了幾句。楚昕目光驟亮,彎起唇角歡快地吩咐圓真。「你回去拿兩個籃子。」
廖十四笑著插話。「用不著兩個,一個籃子就夠。」
話音未落,圓真兩腿挪得飛快,已經撒丫子跑遠了。
廖十四並不在意,細聲細氣地說:「生柿子發澀,熟透了才甜,拿回家之後埋在米缸裡,沒兩天就能吃了。」
「真的嗎?」楚映驚訝地問:「這是什麼道理?」
「我也不知道,祖父這樣說的,以往家裡買柿子回來也是放到米缸裡。」 廖十四面對著楚映,眼睛卻瞟向楚昕。
楚昕壓根兒沒聽到她說什麼,四下打量一番,身姿輕巧地攀上另一棵樹,伸長胳膊挨個兒捏了捏最上頭的柿子,摘了兩顆下來,微笑道:「這兩個軟了,應該可以吃了。」
廖十四不由自主地雀躍起來──他特意摘了兩個軟的,肯定是她跟楚映各一個。待會兒她是要羞答答地說「不要」,還是爽快地說「多謝」呢?
楚世子是習武之人,定然喜歡開朗的性子……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2/15上市的【文創風】1037《娘子馴夫放大絕》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