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漸晚,餘暉將大地染成暖金色,浮槎院裡的梧桐葉打著旋地落下。
月楹揹著藍布包袱從靜安堂到了浮槎院。帶路的李嬤嬤被人半途喚走,她獨自一人站在浮槎院門前。
紅木門大開著,從她站的地方能看見裡面有數個小廝在走動。月楹拿著包袱的手緊了緊。
世子的院子……她想不通這好差事怎麼就落到自己頭上了,旁人爭著想要來的福地於她卻是個是非之地。
月楹輕嘆了一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又何止這一件,左右沒有什麼事比她穿越了還令人驚奇。
她是中醫世家傳人,但卻得了絕症,爺爺和爸爸傾其所有辦法治療她的病,然而事與願違,她的生命還是中止了。
也許因為醫生身分,也許等待的時間太久,死亡真正來臨的那一刻,她早已經不害怕了。她清晰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但恍惚之間,又似聽見了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再睜眼時,她已經成了京城最大的牙行裡,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女孩因為一場風寒去世,讓她鑽了這個空子。
能活著,於月楹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不過眼下這身分,王府規矩森嚴,莫說贖身開醫館,就連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問題。
月楹抬腳往裡走,灑掃的小廝見她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笤帚一扔就去裡面報信了。
月楹睜了睜眼。這人怎麼奇奇怪怪的?
不多時,有個著豆綠色衣服的丫鬟出來了,臉上掛著笑。「月楹妹妹吧?妳可來了,老王妃終於憐我,送了個姊妹過來。」明露興奮不已,拉著月楹的手不肯鬆。
月楹被這熱情驚訝了。這位應該就是孫嬤嬤提起過的浮槎院大丫鬟明露,可這……未免也太熱情了些。
「明露姊姊好。」月楹乖巧行禮。
她還未屈膝,就被明露結結實實扶住了。「妳我以後便是同住一房的姊妹了,不必多禮。走,我帶妳進屋裡。」說著還想替月楹拿包袱,月楹哪敢,趕緊將包袱抱在懷裡。
王府氣派,世子住的浮槎院自然也是頂好的,景致雖不似靜安堂那般堂皇,也是秀麗別致,如水墨畫般賞心悅目。
明露帶著月楹穿過半月門,這便算是進入內堂了,繼續往前是抄手遊廊,穿過遊廊,才顯出兩側的廂房來。
見明露往廂房走去,月楹壓下心底疑慮,到底沒有多問。
廂房寬敞,擺了兩張床也絲毫不顯擁擠,明露早已替她鋪好了床。
「快些坐吧。」明露一眼就看出她有些疑惑。「不必奇怪,這浮槎院的下人房裡都是男人,世子寬仁,特意撥了間廂房予丫鬟住。」
月楹更不解了,見明露性子直爽,直接問了。「姊姊方才說,下人房裡都是男人是什麼意思?」
明露微微瞪大了眼,有些驚訝道:「呀!妳進府多久了,姑母竟沒同妳說嗎?」
「不到兩月。」月楹垂下頭,有些尷尬。
「才兩月!」明露難掩詫異之色,圍著月楹上下打量了許久。
月楹身量不高,皮膚算不上白皙,五官唯有一雙眼含波,有些惑人。且她身量未開,才到明露的眉頭,連個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瘦瘦小小,明露實在沒找出來她有何特異之處。
月楹也知道進府兩月就被選來浮槎院當大丫鬟有些不可思議,其實她到現在也還是不能適應。可重獲新生自是惜命,好好吃飯,好好學技藝,死過一回的人,只要能活著,什麼都無所謂了。
那日,王府來選丫鬟,讓牙婆挑三十個上好的送去,可前些日子剛巧也有大戶選了一些好貨色走,一時人有些不夠,月楹幾個雖不夠格也被塞進去湊了個數。左右不會全部留下,就是去走個過場,月楹拉著剛認識的小姊妹就去了。
王府水深複雜,她是斷斷不想去的。
那日眼看著孫嬤嬤挑了前頭六個丫鬟,她們剩下的正準備打道回府,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王府十三歲的小郡主正巧下學回府,往人群裡瞟了一眼,這一眼就相中了月楹──身邊的小姊妹。
「嬤嬤,她好可愛啊,我想要她做個玩伴。」
小姊妹將將十歲,臉兒圓圓,看著就喜氣,只是膽子極小,一直拉著月楹的手不肯放。
牙婆生怕惹貴人不快,趕緊帶著月楹就想走,可小姊妹死活不放手還哭了起來,一時氣氛有些僵。
最後還是小郡主發話。「她們既然姊妹情深,就一併留下吧。」
牙婆自是千恩萬謝,月楹就這麼被留了下來。
小姊妹跟著小郡主回了滿庭閣,而月楹卻是被孫嬤嬤帶到了靜安堂,給了她「月楹」這個名字。
月楹本來以為可以和小姊妹在一塊兒,卻不想分開了。在這兒待了幾天,她就明白了,原來這小郡主有個毛病,就喜歡可愛漂亮的丫鬟,看上了就往屋裡帶,滿庭閣已經人滿為患了。
月楹在靜安堂做了個四等丫鬟。老王妃待下人和善,見她十六歲可瞧著才十三、四歲的身量,還特地吩咐人多照看她一點。
如此吃好喝好,氣色好了不少,不再是從前面黃肌瘦的樣子,月楹這才覺得在王府也不是太差。
重要的是,府裡月銀很豐厚,只是四等丫鬟一個月就有五錢銀子呢!贖身是二十兩,只要沈穩做事,不爭不搶、不出頭,她過不了幾年就能存夠贖身和開醫館的錢了。
一個月後,她因做事沈穩被孫嬤嬤提拔成了三等丫鬟,卻怎麼也沒想到又一個月後,老王妃會把她調去浮槎院當大丫鬟。
伺候老王妃和伺候世子可不是一回事,世子、丫鬟的風流韻事不是稀罕事,對旁人來說興許是莫大的喜訊,可她是萬萬不敢要這等福氣的。
她來府裡不久,沒少聽同屋的丫鬟唸叨世子爺如何的出色。她們在討論這些的時候,月楹都是不參與的,以至於對世子爺知之甚少。她只想在靜安堂好好待著,一直是個四等丫鬟都不要緊。
月楹本以為老王妃是存著給世子選通房的心思,但如今到了這浮槎院便明白是自己想多了。也是,就現在這副乾癟豆芽菜身材確實算不上美人,選通房也不能選她呀。
不過這也讓她更疑惑了。老王妃怎麼就挑中了她?難道是上次幫孫嬤嬤看風濕,念了她的恩情嗎?
「老王妃與姑母選人自有她們的道理,妳也不必再惶恐了。妳進府才兩月,那應是沒有見過世子的吧?」
世子蕭沂已經三月不在府中了。
「的確沒有,還請明露姊姊指教。」月楹真心求教。主子忌諱各異,多知道一點沒壞處。
明露端了茶點過來,看樣子像是要與她長談。「指教談不上,提點幾句而已。我們這世子爺啊,是個和尚。」
「啊?」是她理解的那個和尚嗎?
當年睿王妃早產,蕭沂胎裡有些不足,三歲前一直體弱,一度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無奈之下只得上白馬寺求佛保佑。
也是奇了,生病的蕭沂一聽到佛門梵音便不哭了,病情也漸漸好轉。白馬寺的了懷大師看出此子有佛緣,要收他做個關門弟子。
若是別人的弟子,睿王夫婦定還要猶豫一番,這了懷大師是高祖皇帝幼子,從小佛性極佳,後遁入空門,算起來還是當今聖上的祖父輩,給蕭沂當師父自然夠格。
只是睿王夫婦捨不得讓孩子出家,了懷大師直說無妨,只要在白馬寺待到十二歲便可歸紅塵,但二十歲之前每年在寺中小住幾月,才算全了這段佛緣。
十二歲的蕭沂回府後便極其自律,事事親力親為,丫鬟、婆子、小廝無用武之地。且許是在寺裡待久了的緣故,蕭沂喜靜,而女人多的地方大多不安靜,是以這浮槎院內只有明露一個貼身丫鬟。
說是貼身丫鬟,也只是端個茶、倒個水,伺候起居、守夜什麼的是一點也不用做,所以這差事清閒,明露要不是孫嬤嬤的姪女也不會被選上。
雖是清閒,可滿院沒個同齡同性的,悶得慌。她也不能日日跑到別的院子裡去,這幾月世子去白馬寺小住,明露終於能回靜安堂找姊妹玩了。
只是一想到世子回來就沒有這樣的神仙日子,她死活求了孫嬤嬤勸勸老王妃給她送個伴來。她一連求了幾年了,終於等來了月楹。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明露去歲訂了親,再過一年便要嫁人了,自然不適合待在蕭沂身邊。
明露抱著月楹大吐苦水。「人人都羡慕我在浮槎院,可她們哪知道我的苦啊!」
兩個姑娘越聊越投機,多數是明露在說話,後來聊盡興了,她乾脆賴在月楹床上不走了。
如此過了幾天,明露嘴上就沒停過,並非全是閒聊,也給月楹講了許多浮槎院的規矩。
比如書房重地,只能由貼身僕人灑掃;比如世子喜好如何,茶水是喜歡七分燙還是八分燙……林林總總、事無鉅細地教給了月楹。
月楹從來都只是安靜聽著,低眉屈膝,沒有絲毫不耐煩,腦海中對蕭沂也有了個初步想像。
明露調侃道:「我大概知道老王妃和姑母為何選妳了,妳與世子一樣都喜靜。世子要是不回來就好了,我們還能多鬆快兩天。」
明露的願望終歸不會實現,白馬寺來人報信,世子三日後回府。
「趕緊將落葉掃了,那邊柱子也擦乾淨些,世子最喜愛的那套白瓷茶具可洗了?記得要用熱水燙過……」明露難得拿出大丫鬟的氣勢指揮人做事,冷清的浮槎院頓時熱鬧起來,月楹被她分去監工。
是夜,明露腰痠背疼,月楹在一旁為她捏肩鬆骨。
她前世是中醫,自會一套捏穴放鬆之法。明露本就累了,不久便睏了,腦袋一點一點的,迷迷糊糊地就上床睡去。
浮槎院雖不用守夜,巡夜卻是要的。月楹晚間沐了髮眼下還未乾,此時不像現代那麼方便有吹風機,全靠自然風乾。
頭髮濕著一時也不能睡,月楹乾脆提了個氣死風燈巡夜去了。王府守衛森嚴,又有侍衛半個時辰一巡,很是安全,巡夜不過是走個過場。
浮槎院很大,約莫走了一刻鐘才巡完內堂,月楹覺得髮絲稍乾便想回房。
月上中天卻並不很黑,明明才初八,月光卻格外明亮,將院子灑滿銀屑。夜裡很靜,唯有秋風乍起吹得梧桐葉沙沙作響,簌簌地落了滿地。
「吱呀──」
靜謐的夜晚突然傳來木頭卯榫摩擦的聲音。因只有一聲,又極輕,月楹怕自己聽錯了,不好大聲呼喊。
她輕皺起眉。王府守衛如此森嚴,應該是自己聽錯了吧?
胡思亂想著,人已經到了書房門邊。
月楹將耳朵貼在門上側耳聽了會兒,沒聽出什麼動靜來,喃喃道:「果然是聽錯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9/13上市的【文創風】1097《娘子別落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