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喻景遲和趙如繡離開約一個時辰,坐立難安的碧蕪便一直在院外徘徊,直到快過亥時,才見一個高挺的身影闊步入院來。
她急切的上前,喚了聲「殿下」,可只見喻景遲一人回來,未見趙如繡,不由得疑惑地問道:「殿下,繡兒呢?」
喻景遲答道:「父皇派十一押運棉衣、藥材去西南,趙姑娘也和劉守備一塊兒跟去了,說是多一個大夫,總是能多一名幫手,此刻已經出發了。」
碧蕪幽幽點了點頭,唇間沒有絲毫笑意。心下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擔憂,欣慰的是她家繡兒終於不再像從前那樣,整日傷心自責,而是重新直視人生,變成令她欽佩的勇敢姑娘。可雖說如此,繡兒一個弱女子,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她如何能不擔心?
可碧蕪明白,自己不可能阻止得了她。
碧蕪抽了抽鼻子,本想忍住淚意,可終究沒能忍住,任眼淚滾落眼眶,珍珠般大顆大顆的往下墜。
喻景遲見狀,一把將她攏進懷裡,碧蕪攀著喻景遲寬厚的背脊,放聲哭出來,心下直嘆自己無用。
她什麼都做不了,除了等還是等,她不知這一回,繡兒與她哥哥能不能平平安安回來,她哥哥又能否改變前世戰死的結局。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原來導致哥哥戰死的並非敵軍,而是同為大昭人的骨肉同胞。所謂欲壑難填,為一己私欲,他們竟敢拿這些浴血廝殺的將士們的性命冒險。
許是看西南常年溫暖如春,並不大需要厚厚的棉衣保暖,那些人便想到從棉衣下手,從中謀利,可誰知今冬的西南天氣一反常態,冰天雪地,格外嚴寒,將士們紛紛穿上棉衣,卻不想這些棉衣根本無法抵禦寒冷。
在溫暖之地生活久了,大部分將士都不抗凍,便接二連三出現頭疼、鼻塞,甚至還有高熱昏迷之人。
碧蕪不知道上一世的蕭鴻澤知不知曉此事,可若是他知道,卻無法像如今這般將信送出來,只能領著剩下的兩萬將士與敵軍拚殺,然後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士卒一個個倒下卻無能為力,直至自己筋疲力竭之時,他該有多麼的不甘與絕望,碧蕪不敢想像。
而那些貪污軍餉卻仍逍遙法外之人,甚至還可能為蕭鴻澤之死感到慶幸。
誰說好人長命,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
喻景遲抬手在碧蕪腦袋上輕輕撫了撫,安慰道:「會好的,都會好的。」
碧蕪朱唇緊抿,沒有說話。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喻景遲抱著她睡了一夜,碧蕪卻是一夜未眠,直到外頭的天吐了白,她才忍不住睏意沈沈睡了過去。
她自然不知道,正當她熟睡之時,京城已然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早朝過後,戶部尚書方屹錚及戶部幾位官員被以貪污軍餉之罪抓捕下獄,聽候發落。
消息一出,百姓們譁然,才知原來靖城先前戰敗並非因我軍防守不力,也並非因敵人來勢洶洶,竟是不防寒的棉衣致眾將士紛紛染疾病倒,難以出戰,亦無抵抗之力。
那些已無辜送命的將士家眷們知曉後,在府衙門前痛哭喊冤,只求嚴判處死所有涉案之人,以慰亡靈。
此事傳到宮中後,淑貴妃當即前往御書房求見喻珉堯,言方屹錚不過一時鬼迷心竅,求喻珉堯看在他往昔於朝中建樹頗豐的分上,放他一條生路。
喻珉堯未接見淑貴妃,反是皇后親自命人將淑貴妃帶回芙蓉殿去,道未經允許,不得踏出殿外一步。
十一皇子,即如今的趙王喻景彥在六日後將軍需物資和幾位御醫送至靖城,解了靖城燃眉之急。
然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之後三日,凱撒軍忽而夜襲西南邊境。
蕭鴻澤率兵奮力抵抗,雖勉強守住城門,可凱撒大軍七萬人,城內可用之人至多不過四萬,兩方正面交鋒無異於以卵擊石,只怕凱撒軍很快便會攻破靖城。
西南邊防岌岌可危,正當此時,凱撒派出使臣進城和談,可名為和談,實際不過是趁火打劫。
他們以停戰為名目,要求大昭割讓兩座城池,再將一位皇家公主送往凱撒和親。
朝中一時爭議紛紛,主戰派道,大昭建國以來,從未有過割地求和一事,一旦將兩座城拱手奉上,便等於向凱撒示弱,從此被凱撒踩於腳下,大昭顏面蕩然無存。凱撒狼子野心,又怎會只滿足於兩座城池,只怕到時得寸進尺,貪要更多。
主和派卻不贊同,言為了萬千將士和百姓的性命,割兩座城,犧牲一位公主又有何妨,且此計亦不過是權宜之計,待養精蓄銳後,再將城池奪回來也不遲。
兩廂爭論不休之時,本被禁足的淑貴妃卻強拉著六公主喻澄寅至陛下的御書房前跪下。
道為了大昭國泰民安,不讓更多無辜將士戰死,也為彌補方屹錚所做錯事,自請讓六公主遠嫁凱撒,平息戰事。
雖說是淑貴妃主動帶著六公主來請願,但按年歲,其實和親人選還真非六公主喻澄寅莫屬。她上頭的幾位公主都已過雙十的年紀,且均有婚配,而最年幼的七公主才不過八歲,怎麼算,都只能落到喻澄寅頭上。
然喻珉堯本就心煩意亂,淑貴妃還偏偏拉著六公主來這一齣,喻珉堯非但沒有感到一絲寬慰,反倒怒火中燒,毫不留情的讓李意將母女二人送了回去。
一炷香後,芙蓉殿內,淑貴妃看著自己向來疼愛的女兒此時癱坐在地,哭得梨花帶雨,不由得秀眉微蹙,忍不住低喝道:「哭哭哭,哭什麼哭!只不過讓妳去和親,又不是讓妳去送死,妳有什麼好不願意的!」
喻澄寅哭聲微滯,難以置信的抬眸,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樣冰冷的話竟會從素來將自己視為珍寶、不忍自己受半分委屈的母親口中說出來。
少頃,她哽咽道:「母妃,妳分明知道,那凱撒皇帝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為何還要這般狠心,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淑貴妃聞言眸光閃爍了一下,她心虛的擰了擰帕子,垂首看了喻澄寅一眼。
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她怎會真的不心疼,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也只能忍痛割捨。
見淑貴妃面色有所鬆動,喻澄寅趁機拉住淑貴妃的衣袂道:「母妃,寅兒求求您,別讓寅兒去和親,別讓寅兒去……」
淑貴妃被喻澄寅的哭聲惹得心煩,但還是捺著性子安慰道:「要妳去和親也不過權宜之計,待此事過去,妳哥哥榮登大統,便能順理成章將妳接回來,妳只需忍忍,至多也就幾年而已……」
喻澄寅仍是拚命搖頭。「不,我不去,我不要去……」
見她這般頑固,哭哭啼啼不休,淑貴妃終於沒了耐性,咬了咬牙,怒目圓睜道:「別哭了,我養了妳十餘年,如今也是妳該報答我的時候了,妳二舅舅下了獄,妳哥哥定會因此受到牽連,可只需妳主動要求去和親,妳父皇定會對我、對妳哥哥心軟幾分,事情也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妳願不願意都得給我去!」
說罷,淑貴妃猛一甩袖,沈聲吩咐。「看好公主,不許公主踏出側殿半步。」
旋即面色寒沈的提步踏出殿去。
她在這宮中待了二十餘年,雖也算是榮寵不斷,可卻始終有一個皇后壓在她的頭上,使她不得隨心所欲。無論如何,她的楓兒都必須登上皇位,只要她當上皇太后,這宮中就不會再有人敢忤逆看低她。
為了如此,就算犧牲女兒又有何妨!
宮中消息傳得快,淑貴妃帶著六公主求見陛下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宮外。
譽王府雨霖苑裡,碧蕪親手做了梅花粥,遞給旭兒喝。
乍一聽聞此事,碧蕪不由得沈默了一瞬。因與喻澄寅交情不深,她都快忘了,上一世這位原在宮中受盡寵愛的公主,卻落了個淒慘的下場。
前世,靖城城門幾欲失守之際,凱撒也和如今這般,遣使者前來談判,開出的條件裡,其中一項,便是送一位皇家公主去和親。
一開始,喻珉堯並未同意,為了大昭顏面始終堅持死守。後來蕭鴻澤戰死,西南邊防攻破,凱撒軍一連奪取三座城池,眼見他們一路北上,氣勢洶洶往京城方向而來,喻珉堯逼不得已,答應了凱撒的要求。
送去和親的人自然是六公主喻澄寅。
前世貪污軍餉之事並未事發,因六公主為家國百姓而犧牲自己,她的胞兄承王在朝中的支持也因此牢固許多。
喻珉堯派出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親自護送妹妹至邊境處和親,怎也不會想到,此後六年間,喻澄寅在凱撒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幾乎每一日都在地獄中度過。
那凱撒皇帝已過天命之年,可行房事時仍舊十分殘虐,喻澄寅出嫁時方才十五歲,她的新婚之夜,及日後每一個和丈夫相處的夜晚,不是被吊著鞭打,便是被逼著如狗一般在地上爬行。
毫無尊嚴!
然那凱撒皇帝要的便是如此,他透過折辱這位高貴的鄰國公主,來享受凌駕於大昭之上的尊榮與快感。
喻澄寅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無數次的求饒換來的是更變本加厲的折磨,終於在她和親的第三年,這個昔日受盡寵愛的六公主徹底瘋了!
而在這不久後,凱撒皇帝駕崩,三皇子繼位,表面雖封喻澄寅為太妃,實則覬覦她的美貌,時不時夜闖宮殿,欺辱這個早已神志不清的女子。
直到一年後,喻澄寅的貼身侍女再也看不下去,跪求出宮採買的宮女將信箋帶給來凱撒的大昭商人,商人帶著信回到大昭,一路輾轉送到登基不久的喻景遲手上。
他看著信沈默了一夜,翌日便令齊王妃長兄鄒肅行領兵十萬攻打凱撒,命他務必奪回公主。
大昭軍休養生息那麼多年,將士們皆念著當年破城之恨、割地之恥,個個戰志高昂,不過四個月,不但奪回丟失的城池,還攻破凱撒邊防,一路直搗凱撒王庭。
凱撒新帝嚇得魂飛魄散,忙命使臣獻上降書,交出了喻澄寅。
來接公主的依舊是當年的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時隔六年,喻澄寅再次見到兩位哥哥,眸中難得顯出幾分清明,然她並未號啕大哭,只是靜靜的淌著眼淚,道了一句。「帶我回家。」
她坐上了回大昭的馬車,面上雖存著笑意,但身體卻一日弱過一日,軍中的大夫診斷過後,回稟說公主常年服毒,如今五臟俱損,已是回天乏術。
她早已不想活了。
喻景彥和喻景煒日夜輪流陪著曾經再活潑愛鬧不過,如今已被折磨得沒了人樣的妹妹,眼看著她逐漸衰弱,甚至連喝水的氣力都沒有了。
在進入靖城的那一日,她躺在喻景彥的懷裡,看著遠處山頭冉冉升起的旭日,含笑滿足的閉上了眼。
喻景彥和喻景煒在靖城停靈三日後,扶柩回京,將六公主葬於皇陵。
再兩月,大昭軍奉陛下之命攻破凱撒,屠盡凱撒皇室,徹底吞併凱撒土地。
至此,凱撒國滅。
碧蕪回憶著前世種種,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自古和親公主多半都沒有什麼好結局,若此生靖城仍和前世一樣被敵軍攻破,只怕這位單純的六公主亦難逃和前世一樣的厄運。
在骨肉親情和家國存亡之間,喻珉堯只能選擇後者。喻澄寅身為皇帝的女兒,雖錦衣玉食,人人豔羨,可不過是囚於籠中的金絲鳥,隨時可能被轉贈他人,成為利益的犧牲品。
喻淮旭還以為碧蕪在想蕭鴻澤之事,不由得用小手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奶聲奶氣的安慰道:「母親,舅舅不會有事的,舅舅福大命大,定會平安回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14上市的【文創風】1147《天降好孕》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