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趙霄恆離開劉府之後,一刻也沒有耽擱,逕自去了御書房。
「鎮南軍左翼虎符在此,還請父皇過目。」
李延壽三步併作兩步,從趙霄恆手中接過虎符,雙手呈到靖軒帝的案前。
靖軒帝瞥了桌上的虎符一眼,緩緩拿起,端詳片刻之後,才露出笑意。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拿到虎符,當真是出乎朕的意料。」靖軒帝說著,語氣上揚了幾分。「眼下算是卸了薛弄康一半兵權,朕倒要看看,薛家還如何囂張起來。」
趙霄恆躬身拱手。「父皇英明。」
靖軒帝抬起眼簾,看向立在殿中的趙霄恆。「恆兒,這次你做得不錯。」
趙霄恆面無波瀾,恭謹答道:「都是父皇教導有方。不過……」
靖軒帝道:「不過什麼?」
趙霄恆沈聲說:「如今父皇削了薛家一半兵權,便是給了他們教訓。但薛家犯下之事,恐怕不只陷害蓁蓁、刺殺黃大人。」
靖軒帝聞言,眸色深了幾分,自龍椅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階梯,來到趙霄恆面前。
「水至清,則無魚。」靖軒帝將手放到趙霄恆的肩頭上。「恆兒,朕知道你不喜歡薛家,但眼下薛家還算有些用處,不宜妄動。你身為儲君,做任何決策,都應權衡利弊,度量得失。有些事已經過去了,再提起來,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可明白?」
這話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接插進趙霄恆的心頭,但他依舊揚起嘴角,溫言道:「多謝父皇教誨,兒臣明白了。」
靖軒帝面色稍霽。「近日來,你是越發懂事了,虎符的事辦得漂亮。說吧,想要什麼賞賜?」
趙霄恆道:「再過幾日便是母妃的生辰,兒臣想去皇陵祭拜,還請父皇允准。」
靖軒帝面上的笑意明顯僵了下。
李延壽瞧著靖軒帝的臉色,連忙打起圓場。「殿下立了大功,卻不求賞賜,當真是孝順至極。」
靖軒帝轉過身,冷聲道:「既然想去看望你母妃,那便去吧。朕還有事,你先退下。」
趙霄恆看著靖軒帝的背影,應道:「是,父皇。」
李延壽將趙霄恆送出御書房。
待兩人出了長廊,走到沒人的地方,李延壽才低聲開口。
「殿下,您今日是怎麼了?明知道官家最忌諱提起珍妃娘娘,怎麼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趙霄恆扯了扯唇角。「孤這麼做,自有孤的道理。」
李延壽點頭。「殿下素來有自己的主張。既然如此,小人便不多問了。」
趙霄恆打量他一眼。「公公的膝蓋,如今可好些了?」
李延壽笑著回答。「用了殿下給的藥,已經好多了。其實小人的毛病,也就在冬日裡發作,如今到了夏日,便不打緊了。」
趙霄恆淡聲道:「那就好。」
兩人一路走到月洞門,趙霄恆便道:「公公留步。」
李延壽卻開了口。「殿下……」
趙霄恆停下離開的腳步。「何事?」
李延壽猶豫片刻,說:「若殿下去了皇陵,可否代小人為珍妃娘娘上一炷香?」
平時李延壽跟在靖軒帝身旁,無論何時,都掛著一臉笑意。而今沒有笑容,眼神卻顯得真摯許多。
「好。」
見趙霄恆應下,李延壽鬆了口氣,躬身行禮。「小人恭送殿下。」
趙霄恆點點頭,便離開了。
趙霄恆走後,李瑋過來伺候,忍不住出了聲。
「乾爹,您怎麼突然想起要替珍妃娘娘上香了?」
李瑋入宮時,年紀尚小,只知珍妃寵冠後宮,待人卻很和善。宮人之間,也會暗地比較彼此的主子,眾人都以能伺候珍妃為榮。那段時日,就連李瑋都幻想著,有一天能被調到珍妃宮裡當差。
李延壽瞥了李瑋一眼,淡淡道:「若沒有珍妃娘娘,我這條腿,恐怕早就沒了。」
當年,李延壽還沒當上靖軒帝眼前的紅人,一著不慎,得罪了當時的德妃,也就是現在的薛皇后。
薛家勢大,德妃又佛口蛇心,表面上是教他規矩,實則讓他在雪地裡跪了一天一夜。
最後,珍妃聽聞此事,到靖軒帝面前為他求情,德妃才赦免了他。
而後,珍妃請來太醫為他診治,雖然保住雙腿,但一到天寒地凍之時,膝蓋便疼痛難忍,落下嚴重的病根。
李瑋若有所思,道:「兒子明白。珍妃娘娘於乾爹有恩,但您這般向太子殿下提出請求,會不會……」
「你是想問,會不會不合規矩,惹怒了殿下?」
李瑋點頭。
「不會的。」李延壽凝視趙霄恆遠去的背影,語氣越發篤定。「殿下是珍妃娘娘的兒子,他們和後宮裡那些將人命視作草芥的主子不一樣。」
他說罷,抬起頭來,無聲望向夜空。
京城上空,烏雲密布,看不見一顆星星。
「李瑋。」李延壽驀地開了口。「你瞧瞧,快變天了不是?」
東宮之中,燈火如豆。
香爐換成春夏的花,為昏黃的室內增添一抹亮色。
寧晚晴著一襲淡紫色的寢衣,正倚在貴妃榻上看書。
這是一本兵書,講的是合縱連橫的策略。以前寧晚晴並不愛看這樣的書,但如今她身處朝堂和後宮,才能覺出這些兵書的好處來。
房間中安靜至極,只聞翻頁的沙沙聲。
待翻完一本,寧晚晴放下書,不經意地抬頭,只見半掩的門邊有一個頎長的身影,正安靜地看著她。
「殿下?」寧晚晴有些訝異,繼而坐起身。「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趙霄恆立在門邊已久,這才斂了神色,一步步向她走來。
「方才進門,見妳讀書入迷,就沒有打擾。」
她倚在榻上,周身被溫潤的燈光包裹,彷彿是一幅唯美的畫。他不出聲,便是不想破壞了這畫面。
畢竟,這樣平靜的日子,不知還能過多久。
趙霄恆低聲道:「怎麼不早些休息?」
寧晚晴一笑,挑眉看他。「今日不過是為劉副將『施針』而已,累不著的。對了,殿下回來得正好,妾身有一事想與你商量。」
趙霄恆問:「何事?」
寧晚晴低聲道:「過兩日便是母妃的生辰,殿下想不想去皇陵祭拜?」
趙霄恆有些意外。「妳如何得知?」
寧晚晴笑了下。「殿下忘了?這段日子妾身幫著嫻妃娘娘打理後宮,所以從內侍省了解了不少事情。」
趙霄恆盯著她一會兒。「若是孤沒記錯的話,早在母妃過世不久,內侍省在父皇的授意之下,銷毀不少關於母妃的文書,孤花了很大力氣,才保留一些母妃的東西。在舅父重新入朝之前,連母妃的忌日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祭拜,妳又是如何從內侍省知道這些的?」
寧晚晴無奈,只得說了實話。「好吧,殿下說得沒錯,妾身是向元姑姑打聽的。」
趙霄恆又問:「為何突然打聽起這些事?」
寧晚晴道:「殿下,我們從九龍山回來後,你就沒有發自內心地笑過。」
九龍山上,趙蓁失蹤,趙霄恆帶人漫山遍野地找。
回到京城,趙霄恆派人保護黃鈞,但黃鈞仍然受了傷。
就算趙霄恆嘴上不說,但寧晚晴知道,他內心是十分自責的。
趙霄恆頓了下,感動逐漸湧上心頭,溫聲道:「孤沒事,妳不用擔心。」
寧晚晴卻道:「妾身做這些,只是希望殿下能好受一點。」
趙霄恆深深看她一眼。「連妳都記得母妃生辰,而他卻連提都不想提了。」
寧晚晴微怔。「殿下說的是父皇?」
趙霄恆眼瞼微垂,沒說話。
寧晚晴道:「殿下有心事,不如說給妾身聽一聽。就算幫不上忙,心中也能輕鬆些。」
趙霄恆沈吟片刻,低沈開口。「小時候,孤最喜歡的日子便是母妃生辰,因為每當那時候,父皇就會為母妃準備各種各樣的驚喜。
「有一年,父皇偷偷帶著我們出宮,那天晚上,我們乘著畫舫遊覽繞城河,一路聽著歌謠、吃著美食,看遍了繞城河的夜景;還有一年,母妃說想吃餃子,父皇便陪著母妃一起包餃子,我不會包,他就手把手地教。後來餃子多到吃不完,還賞了好些給宮人們……」
趙霄恆波瀾不驚地說著。有些事,他以為自己忘了,現在才發現,他只是刻意不讓自己陷入回憶。
若非從前的快樂太真,後來也不會那般痛苦。
「自從母妃離開之後,除了孤以外,沒有人敢再提這個日子。」趙霄恆說罷,目光落到寧晚晴身上。「沒想到,妳卻放在了心上。」
放在心上,對他來說,就是極好的慰藉了。
寧晚晴默默看著趙霄恆,在玉遼河一戰的變故發生之前,他也是被所有人疼愛、寄予厚望的孩子。
這世上最遺憾的事,莫過於得到一切之後,再失去所有。
寧晚晴道:「殿下的母妃,就是妾身的母妃,即便她已經不在了,只要我們心中掛念她,便不算完全消逝。等玉遼河一案真相大白,將薛家、歐陽家和白家繩之以法,宋家也能洗清罪名,到時候,想必父皇就不會這麼忌諱了。」
趙霄恆聽到這話,沈默下來。
寧晚晴感覺出他的異樣,抬起頭。「殿下,你怎麼了?」
趙霄恆道:「方才送虎符給父皇,父皇很高興,打算暫時放過薛家。」
寧晚晴一愣,秀眉微蹙。「薛顏芝對蓁蓁動手在先,薛家對黃大人動手在後,如今才判了薛顏芝流放,就打算不了了之嗎?」
趙霄恆眸色微冷,語氣也有了寒意。
「別人的生死,與他有什麼相干?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權勢。對他而言,如今不但敲打了薛家,還收回一半兵權,而薛家仍然為他所用,這不就是最好的結局?
「也許,這就是帝王之術。在他眼中,公正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只要皇權能穩固,那就天下太平。」
趙霄恆說著,面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
寧晚晴抿唇。「只要薛家對父皇還有一絲作用,父皇恐怕都捨不得動他們。如此行事,與姑息養奸有什麼區別?」
「妳說得不錯。」趙霄恆的面色冷漠又平靜。「但……若他們沒用了呢?」
寧晚晴看著趙霄恆。「殿下打算如何?」
趙霄恆再次沈默。
如今船匠王賀年在他們手中,也畫下了當年造船的圖紙。周昭明查出吏部尚書白榮輝和戶部尚書歐陽弘參與其中,只需一道聖旨,便可重新調查玉遼河的案子,讓宋家沈冤得雪。
但今夜之事,彷彿將趙霄恆打回十一年前那個冰冷的晚上。
當時的他,瞧見母妃倒在雪地裡,寒意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只能無助地抱住母妃,眼睜睜看著她的生機一點點流逝,卻無力挽回。
如今,哪怕他韜光養晦,蟄伏多年,手上已經有人證和物證,卻抵不過那個人輕飄飄的一句──「權衡利弊,度量得失」。
趙霄恆緩緩抬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彷彿是一張密不透風的黑幕,將光隔絕在外,讓人覺得有些壓抑。
「孤不想再等了。」
寧晚晴凝視著趙霄恆。
她明白,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背後,他要承受多少、付出多少。
「殿下想好了?」
趙霄恆神情堅定,無聲點頭。
寧晚晴握住他的手。「既然殿下想好了,妾身就支持你。」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1/9上市的【文創風】1223《小虎妻智求多福》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