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刃抵在後頸上的時候,鍾菱才切實感覺到來自死亡的恐懼。
她被捆縛雙手,跪在刑場中央。刑場的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其中有不少書生模樣的青年,憤憤不平的大聲講述鍾菱的罪行。
「就這個小姑娘?殺了狀元郎的妻子?」提著菜的大嬸瞪大眼睛,拽著身邊的年輕書生追問道。
「不僅是妻子呢,連狀元的弟弟她也沒放過。」
年輕書生還沒說話,一旁的同窗已經憤憤不平的開口了。「我和狀元是同鄉,他們一家雖然清貧,但是夫妻舉案齊眉,善待幼弟。狀元郎好不容易熬出頭,卻碰到這樁事,您說她該不該死?」
「哎呀呀,難怪當時遊街的時候,看狀元郎一點都不高興的樣子,原來是碰上了這檔子事,真該死啊。」
「是啊,真的該死。」
周圍的百姓此起彼伏的響應了起來。
先前提問的大嬸在憤憤不平的大罵一通後,仍不解氣,她從菜籃子裡摸出一個雞蛋,伸長手臂,朝著在刑臺上跪著的鍾菱砸去。
雞蛋碎在鍾菱的膝邊,蛋液飛濺在她素白的裙子上。
鍾菱似是被砸回了神,她迷茫的抬起頭,可等待著她的卻是更多朝她飛來的爛菜碎葉。
她被迫低下頭,緊緊的閉上眼睛,企圖麻痺自己的感覺,讓滿身菜葉的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讓千夫所指的畫面看起來不那麼的屈辱羞恥。
悔意翻湧,曾經的一幕一幕無比清晰的在腦海中重放。
她本是二十一世紀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大學生,一朝穿越,成了這不知名朝代京城富商唐家的養女。
在被唐家撿到收養前,這具稚嫩的身體似乎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全然沒有以前的記憶。她身上只有一塊印章,刻著一個「菱」字,於是便隨了養父的姓氏,改叫唐菱。
鍾菱本以為,她會以「唐菱」的名字,就這樣在唐家平安長大,安穩生活下去;可誰知在及笄前夕,竟遇上了衣衫襤褸的親爹上門認親。親爹邋遢落魄不說,還只有一條手臂,沈默不語的冷漠樣子看起來非常可疑,一點都沒有見到親生女兒的激動和喜悅。
因此她選擇繼續留在唐家。
可誰知,這第一步棋她就走錯了。唐家看似富貴,實際上卻是個狼窩。
她拒絕認親沒過多久,唐老爺子病重,掌事的唐家嫡女從小便厭惡鍾菱,為了羞辱她,逼她隨那殘廢親爹把姓氏改回了「鍾」,還強行把鍾菱嫁給陳王。陳王風流成性,貪好酒色,年紀都足夠給鍾菱當爹了。嫁進王府後,鍾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她如今會獨自一人跪在這刑場上,也是拜陳王所賜。
陳王迫害進京參加春闈的書生,害得書生的髮妻、幼弟慘死。鍾菱這個陳王妃就這樣被推到眾人面前,成了殺害狀元親人的罪人。
她就是一個揹鍋的!
一片枯黃的菜葉擦過她的臉頰,殘留在葉片上的水漬驚得鍾菱一個激靈。她抬起目光,擁擠的人群還在對她指指點點。
在死亡面前,從未有過的怨恨升騰了起來。不甘和屈辱的情緒交雜,在這一瞬間達到了巔峰。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行刑的指令。
沒等鍾菱反應過來,劊子手手起刀落,果斷又迅速的結束了她悲慘荒誕的一生。
出乎鍾菱意料的是,在一陣劇烈得讓她眼前發白的疼痛之後,迎接她的不是一片黑暗,她的意識像是被抽離出來,輕飄飄的飄在屍首的周圍,清晰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看見在一片叫好聲中,自己的屍體被拖了下去。
行刑之後,犯人的屍首由家屬交錢領走再進行安葬,若是沒有家人來領,那便由官府處理。
鍾菱聽見衙役在討論,眼下天氣漸熱,她的屍體要是放到明日還沒有人來領,就會被丟到亂葬崗。
鍾菱長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指望過陳王府派人來替她收屍,而唐家的態度,儼然已經和她這個養女撇清關係了,他們是不會來替自己收殮屍體的。
難道真要落得個葬身亂葬崗的下場嗎?
她雖有意識殘存,卻只是一縷縹緲的魂魄,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遊蕩在自己的屍體旁,等待這一縷意識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在鍾菱萬念俱灰之時,噠噠的馬蹄聲自遠方傳來,一個身材高大、衣著邋遢的中年男子踏著西沈的日光,縱馬闖進這間停放屍體的小院子。
鍾菱滿臉錯愕的看著來人。
逆著光,他的一只袖管空空盪盪的,衣袖隨風飄飛。
他扔下一袋子錢,沈默的替鍾菱收殮屍骨,騎著馬帶著鍾菱的屍體和她最後一縷意識,朝著京城外飛奔而去。
鍾菱愣愣的看著這個斷了一臂的男人,他一臉頹廢的坐在新立的墳前,眼淚像是流不盡似的,淌過他黝黑臉頰上曲折的皺紋。
他的鬢角爬上了幾分斑白,顯出幾分蕭瑟和虛弱之意。嗚咽聲漸漸散開,肆無忌憚的在荒郊叢林中迴盪,驚得叢林裡的鳥獸振翅低鳴。
鍾菱作夢也沒想到,最後來給她收殮屍體的,是這個被她拒絕了的「父親」。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觸碰獨臂男子顫抖的肩膀,但是無濟於事,她根本觸摸不到他。
他們已經陰陽兩隔了。
眼淚從鍾菱的臉頰滑落,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徹底失去了意識。
「二姑娘,二姑娘?」
空洞的腦海中突然傳來一聲呼喊,鍾菱驚得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睛。
入目是金碧輝煌的廳堂,面前的梨花木椅上端坐著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略帶著關切,正朝著鍾菱望過來。
一旁的雕花小几上,錯金雲紋博山爐升騰起裊裊輕煙,那香味是刻在記憶深處的熟悉味道。
鍾菱驚魂未定的瞪大了眼睛。
眼前這個男人是唐家老爺子,她的養父。
唐老爺子待鍾菱不錯,可他在鍾菱出嫁前就因病去世了。
此時,本該已經死了的唐老爺子關切的問:「怎麼了菱菱,臉色怎麼這麼差?」
還沒等鍾菱消化眼前的場景,一旁端坐的唐家大小姐唐之玉已經頗為不屑的輕笑出聲,搶先開口道:「親爹突然找上門,到手的鋪子就要飛了,她緩不過神也很正常吧。」
鍾菱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見唐之玉,沒等仇恨升起來,在陳王府這幾年趨利避害的本能卻先讓她察覺到不對勁。
唐之玉這張臉實在是太年輕了,比起鍾菱印象裡那濃妝豔抹的臉,此時的五官可以稱得上稚嫩。
而且她剛剛說的,鋪子和突然找上門來的親爹……
鍾菱一愣,這不就是她走錯的那第一步棋嗎?
唐家祖輩經商出身,立下規矩,每個唐家的孩子都可以在及笄或及冠那年繼承家中的一間鋪子,學習經營,以作為日後傍身的資本。
雖是養女,鍾菱卻也沒被落下。當年就是在鍾菱要繼承首飾鋪子的時候,唐之玉拿著她貼身的印章,領著一個邋遢的男人,說是找到了她的生父。
這一段記憶已然久遠,卻讓她格外印象深刻,此時正緩緩的和眼前的場景重疊。
鍾菱的腦海裡電閃雷鳴,表面上卻還是呆愣的模樣。
唐之玉似乎很樂意見到她吃癟,她得意的揚起嘴角,言語之間掩飾不住的嘲弄。「既然妳親爹鍾大柱已經來了,那繼承鋪子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再議了呀?妳說對吧,菱菱。」
見鍾菱沒有反應,唐之玉一挑眉毛,說得更加起勁了。「哎呀,我們二小姐這穿金戴銀習慣了,要跟著落魄親爹去鄉下住,還不知道要怎麼遭罪呢。」
「之玉!」唐老爺子輕呵一聲,微微擰起眉頭。「人還在這裡,妳說的是什麼話!」
他們之間的爭吵,鍾菱都聽不見了。
或許上天終究還是垂憐她,竟讓她回到了做出最初選擇的時候。前世的她做錯了這個選擇題,導致往後的生活淒慘無比。這一次,她不可能再選擇唐家了,這根本就是一條死路,她再怎麼努力,也鬥不過當朝權貴的。
鍾菱緩緩的轉過身,當看到右下方椅子上坐著的高大男人時,她忍不住就紅了眼眶。
男人的衣衫有幾分破舊,打著針腳粗劣的補丁,胸前的位置清晰可見幾團污漬。
他面頰消瘦卻又有幾分浮腫,五官是犁耙鑿出的硬朗,尤其是眉間的溝壑,深邃得如同刻在肌膚之上,蒙上了一層灰黃的沙土。
他的亂髮和鬍渣也沒有好好打理,亂糟糟的胡亂生長,在這富麗堂皇的唐府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的左袖管空盪盪的,垂蕩在身側。高大又頹然,與鍾菱記憶裡最後的畫面逐漸重疊。
鍾大柱對唐之玉話語中的嘲諷面色不改,只是在意識到鍾菱看了過來時,才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短暫的相接。那昏黃的、充斥著麻木的眼眸之中,蕩漾出一絲漣漪。
耳邊似乎響起了穿過樹林的呼嘯風聲和男人低聲啜泣的聲音,鍾菱的心尖猛地一疼。
當時她太過年少天真,覺得唐家的光鮮強過鍾大柱的落魄。
她曾經以為唐家是一個更好的起點,有更多的資源和更好的機會,卻不知,享受那些財富和資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唐家的光鮮之下,是破敗和腐朽;而鍾大柱表面的落魄之下,又會是什麼呢……
「菱菱?」
回憶裡的畫面隨著唐老爺子的一聲呼喚逐漸破裂粉碎,過往的一切輕輕撫過鍾菱單薄的肩膀,湮滅在她的身後。
鍾菱緩緩抬起頭,無視面帶關心的唐家老爺和倚著椅子看戲的唐家小姐,直直的看向坐在下首的鍾大柱。
雖然不知道這條路的結局是什麼,但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和希望了……
雖然鍾大柱的冷漠反應,和前世一模一樣,渾身上下充斥著悲傷,一點都不像是來認親的;但是記憶裡最後的那個畫面,讓鍾菱願意放下一切疑惑去相信他。
更何況,是她對不起鍾大柱。
她顫抖著沒有血色的嘴唇,艱難的對著鍾大柱喊出了上輩子從未說出口的稱呼。「爹。」
啪嚓!
茶盞跌落到地上,碎裂出一聲脆響。唐老爺子瞪著眼睛看向鍾菱,指著她呵斥道:「妳在說什麼胡話!」
「我沒有。」鍾菱認真的搖了搖頭,朝著鍾大柱的方向挪了挪腳步。
「妳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鍾菱被唐家撿到的時候,當時發著高燒,退燒後,她就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可是……除了父母,又有誰會這樣義無反顧的不顧旁人,替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收屍呢?
鍾菱曾經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鍾大柱的認親,而這一次,她迅速的做出了決定,她站在鍾大柱面前,堅定拒絕了唐家人。
「大小姐不是已經拿著我的信物去證實過了嗎?他就是我爹,我能確定。」
眾人都有些錯愕,而鍾菱因為背對著鍾大柱,所以她沒有看到,她話音剛落,鍾大柱眼中的情緒便盡數收斂,他幾乎是本能的皺起眉,眉眼間閃過一絲警惕和懷疑。
唐老爺子聞言,怒瞪了唐之玉一眼。
唐之玉也是徹底傻眼,她只是拿著鍾菱的印章,在京郊詢問了一圈,這個叫做鍾大柱的獨臂男人便自己尋了過來。
鍾大柱能清楚說出鍾菱被唐家撿到時的年紀和大致地點,也知道那印章的用料、上頭有什麼紋樣。唐之玉便沒有多想,直接將鍾大柱帶回了唐家。
她並不是真的想幫鍾菱尋親,她將落魄狼狽的鍾大柱帶過來,並沒有把鍾菱逼走的意思,只是單純的為了羞辱她。
然而在鍾菱的一再堅持之下,唐老爺子不得不鬆口,放她離開。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4/23上市的【文創風】1252《炊出好運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