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雨夜重逢
在山見怪不怪地說道:「常有的事,這幾年咱們這裡總在打仗,家裡有點關係的都往南邊跑,我舅舅一家也跟著我舅母去膠東投奔親戚了。這回打仗的地方往北挪了,北邊的人就會往咱們這裡跑,我之前去旁邊兩條巷子幫那胭脂鋪宣傳時,也碰到房牙帶人看房子呢。」
慕羽崢仍舊不放心,拜託在山留意西院的動靜,在山便跟柒柒出去趴在西邊的牆頭上,光明正大地盯。
西院那對中年夫婦是前兩年才搬來的,男的是屠夫,平時靠著給城裡的羊肉鋪子宰羊過活。
那家的女主人去年病死了,就剩下屠夫一人,他沈默寡言又內向,不愛跟人來往,加上身上總帶著血腥味,孩子們都不敢靠近他,基本上當他是個隱形人。
此刻他正站在院子裡等房牙帶人進屋看房,看他那身帶著血點、還沒來得及換的衣裳,一向開朗膽大的在山便心裡發怵,不敢跟他說話,柒柒就更別提了。
兩人踩在板車上,巴著牆頭、露出小腦袋盯著西院屋門,等房牙帶人出來時,柒柒和在山都是一愣。
「在山哥,這不就是胭脂鋪那名夥計嗎?」柒柒小聲說。
在山道:「對,那天就是他跟咱們說開業送彩頭的。」
兩個孩子嘰嘰咕咕說著話,早已從白景那裡得知情況的廣玉,自然也看到他們了。
他按捺住翻牆進屋、和太子殿下相認的衝動,故意裝作不認得,朝他們笑著點了點頭說:「小娃娃,你們是住隔壁院子的?」
柒柒指了指他身後的屋子說:「您買下這裡了嗎?」
看著兩個孩子,廣玉懊悔莫及,當初是他大意,讓他們和太子殿下生生錯過了這麼多天。
好在,一切為時未晚,這段時間太子殿下並沒出什麼意外。
他留房牙和那屠夫談價,自己則走到牆根底下,越過牆頭,往柒柒家的院子裡打量。
柒柒伸手擋住他的視線,小臉鼓了起來,凶巴巴地說:「你看什麼?」
小姑娘果然如白景說的那般警覺,廣玉看著狠狠瞪著自己的小姑娘,心中覺得好笑,表面上卻很淡定地說:「啊,我是想看看妳家大人可在,以後都是鄰居,我想打個招呼,認識認識。」
在山搶先答道:「她家大人出門辦事了,她如今歸我爹管,喏,我家就住那邊。」他回首指了一下自家院子。
廣玉頷首道:「好,那等我帶著我弟弟搬進來,我就登門拜訪。」
柒柒問:「您有弟弟?」
廣玉想到從明天開始就得假死的兩個孩子,笑著點頭道:「對,兩個弟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我們是從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以後還請你們多多幫襯。」
帶著孩子的,應該不是什麼壞人吧?柒柒和在山對視一眼,鬆了一口氣。
廣玉這才假裝認出了兩個孩子。「我這人記性不好,但我看你們怎麼有些面熟呢,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山便說:「先前你們鋪子要開業,您還跟我們說有彩頭可以拿,後來我們去了,你們倒沒開門,害我們白跑一趟。」
廣玉恍然大悟般「喔」了一聲道:「想起來了,對不起,當時家裡出了點事,我不得已才撂下鋪子,趕回老家接我弟弟去了。」
「難怪呢。」在山說道:「沒事,不打緊,反正今日我們也領了彩頭了。」
柒柒好奇地問道:「對了,您今天怎麼沒在鋪子裡?」
廣玉回頭一指,隨口胡謅。「這不急著買房嘛,如今我兩個弟弟還住在客棧,一天要花不少錢,得趕緊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才好。」
另一邊,房牙和屠夫談好了價錢,招呼廣玉過去,廣玉便對兩個孩子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辭」。
在山這人最怕別人跟他這樣客套,可人家一個大人朝他們行了禮,他也不好不還禮,於是有模有樣地拱手道:「慢走。」
該問的都問了,兩人便回屋去,將情況告知慕羽崢,這一切合情合理,慕羽崢便沒再多想。
兩天之後,廣玉就帶著扮成周晏和周清四處尋人、又「意外命喪狼口」的雲實和知風搬進了柒柒家隔壁的西院。
兄弟三人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進門,看到趴在牆頭上看熱鬧的在山、柱子還有柒柒,廣玉便笑著打招呼,讓「最小的弟弟」知風從包袱裡拿了一包飴糖出來,給三個孩子每人分了兩塊。
原本三個孩子只是想看看熱鬧,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在山和柱子便跳過去幫忙搬東西。
柒柒見那孩子仔細收好那一包飴糖、小心塞回包袱裡,一副萬分珍惜的模樣,頓覺親近了許多。
將兩塊飴糖放進腰間掛著的小荷包之後,柒柒招呼在山幫她翻過牆去,也忙忙碌碌地跟著湊了一會兒搬家的熱鬧。
等忙活完,柒柒便回家對慕羽崢說了新鄰居的情況。
慕羽崢看不見,柒柒在外頭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會跟他分享。
於是,慕羽崢含著小姑娘塞進他嘴裡的飴糖,從她口中聽到同樣苦哈哈的一家人,說是爹娘都沒了,兩個弟弟還小,因為大哥隨東家來雲中城謀生,他們在老家受人欺負,便決定跟著來了。
慕羽崢聽完,感慨了句。「都不容易。」
新鄰居搬來那日很有存在感,他們給鄰近的幾戶人家各送了張饢餅當作見面禮,可之後就沒了動靜。
除了那個夥計大哥每天早出晚歸去胭脂鋪上工,他那兩個弟弟根本就不出門,也不知道躲在屋子裡忙什麼。
每天上午,柒柒跑醫館、慕羽崢做家務,下午兩人則樂此不疲地練習投壺。
由於土塊實在太容易碎裂,柒柒就從一捆一捆的柴火上折下許多小木棍,慕羽崢又拿菜刀削尖了一頭,當成箭來投。
兩人熱衷投壺,天天忙得很,沒兩下就把新鄰居拋在腦後,不再關注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轉眼又是數天過去,到了八月末,天氣轉冷。
這一晚,下起了大雨。
柒柒早早就睡下了,慕羽崢躺在她身邊,卻被外頭噼哩啪啦的雨聲吵得難以入眠,他便揮舞手臂,慢慢比劃著一套拳法。
正比劃著,慕羽崢突然停住動作,偏過頭側耳傾聽。
嘈雜的雨聲之中,夾雜著幾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矯健沈穩,聽上去就知道是習武之人。
慕羽崢臉色劇變,一顆心狂跳起來。
他只思考了短短一瞬,便起身下地。
伸手將沈睡之後蜷成一小團的小姑娘連人帶她的小被子一同抱起來,慕羽崢連鞋子也顧不得穿,光著腳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摸到櫃子前。
打開櫃門,又拉開夾層,他把小姑娘緩緩放了進去,隨後輕輕關好櫃子。
走回炕邊,慕羽崢把柒柒的小褥子跟小枕頭扯進自己的被子藏好,摸過枴杖握在手裡,就這樣安安靜靜坐著。
很快的,房門傳來輕輕的「啪噠」一聲,門閂被人撥開了。
來了。
慕羽崢胸口劇烈起伏,兩隻手緊緊攥著枴杖,攥得指節泛白。
片刻工夫後,腳步聲來到近前──只有一人進來。
慕羽崢先一步開口,聲音極低,微微發顫。「殺我可以,不要見血。掐死我最為妥當,然後把我的屍體扛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
不然,柒柒醒來會害怕,也會難過。
昏暗的屋裡,抱著枴杖的男孩赤著腳、睜著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明明感到恐懼,卻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為自己選擇好了死法。
看到這一幕,千里飛奔而來、渾身滴著雨水的周敞,心如刀割、老淚縱橫,他撲上去扶著那瘦弱的肩膀,痛哭出聲道:「崢兒……你受苦了,外祖父來晚了!」
聽著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的熟悉聲音,慕羽崢一愣,懷疑自己恐慌之下出現了幻聽,他難以置信般顫聲問:「外祖父?」
像是怕將人嚇跑了,也像是怕把自己從夢裡驚醒,男孩的聲音極輕,輕得幾乎聽不見。
出身高貴的太子殿下,過去一向肆意張揚,何曾這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過?
周敞心疼得幾乎五內俱崩,雙手微微搖著男孩的肩膀,喉嚨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崢兒,是我……是外祖父。」
「外祖父,真的是您嗎?」
男孩繃得僵硬的肩膀瞬間塌了下去,抱著枴杖的手鬆開,伸出兩隻小手,在周敞的臉上一陣摸索。
當摸到那滿臉鬍子,還有周敞耳朵上的那道豁口,男孩咧開嘴笑了,語氣滿是驕傲。「外祖父,我和阿姊殺了左谷蠡王。」
周敞捏著那瘦小的肩膀,重重點頭道:「好孩子,外祖父都知道了,正因如此,韓將軍才打了大勝仗。」
「那就好……那就好!」慕羽崢開心地笑了。
可笑著笑著,他猛地撲進周敞懷裡,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悲痛欲絕、泣不成聲地說:「外祖父,可是阿姊……阿姊死了,崢兒再也沒有阿姊了……」
周敞單膝跪在地上,將男孩緊緊摟進懷裡,帶著老繭的大掌在他背上搓著,急忙解釋。「沒死、沒死,你阿姊好好活著呢。」
慕羽崢抬起頭來,驚喜交加道:「阿姊還活著?真的?」
周敞點頭道:「活著呢,已經和我通過幾次信了。」
想到當時臨雲驛館的情況,慕羽崢還是有些不大敢相信。「外祖父是不是騙我?阿姊若活著,為何沒和您一起過來?」
周敞的膝蓋早些年在戰場上受過傷,離開都城之前又在御書房外跪了一個時辰,新傷加上舊傷,疼痛難耐,如今淋了雨,再這麼一跪,腿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他單手抱著小外孫,另一隻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坐到炕上,吁了一口氣。
「外祖父沒騙你,你阿姊受了重傷,現在還下不了床,正在離此處不遠的青山寨養傷。」
慕羽崢放下心來,高興得眼淚簌簌直落。「阿姊還活著……太好了!」
周敞輕輕摸著他的頭,滿心憐惜道:「是啊,你們姊弟倆都活著,這是最要緊的。」
「外祖父,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聽周敞的聲音像是在忍痛,慕羽崢摸著他的臉問道。
周敞扯過被子,將只穿了單薄裡衣的男孩包裹住,隔絕了自己身上的濕氣和寒氣。「無妨,一些小傷罷了。」
當看到炕上露出的小枕頭和小褥子,他四下張望起來,問道:「不是說是個小姑娘救了你,怎麼不見人?」
「哎呀,柒柒。」慕羽崢掙扎著要下地。
周敞抱著失而復得的小外孫,捨不得鬆手。「你要去哪裡?外祖父抱你去。」
想到外祖父身上的傷,慕羽崢拒絕了。「我自己來吧,您坐著。」
周敞的腿實在疼得厲害,也不硬撐,他放下男孩,卻萬般不放心道:「穿上鞋,枴杖在你右手邊,你看不見,可千萬別撞著,要不還是外祖父抱你去?」
無論在柒柒面前如何成熟穩重,慕羽崢也不過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如今在自家長輩面前,又得知阿姊還好好活著,心頭鬆快,人也活潑了許多。
他摸索著下地穿上鞋子,語氣輕鬆歡快。「外祖父放心,崢兒厲害著呢!」
周敞就這樣坐在炕上,看著他那金尊玉貴、過去連穿個鞋襪都有專人服侍的小外孫,穿著一身粗布內衫、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的,速度緩慢卻又極其熟練地挪到靠在牆邊的櫃子前,打開了櫃門,半個身子鑽進去,不知道往哪裡摳了摳,又打開一道門,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抱出一個「包裹」來。
慕羽崢摸索著將手指探到柒柒鼻下,見小姑娘呼吸勻緩,睡得好好的,便鬆了一口氣。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7上市的【文創風】1256《心有柒柒》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