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劫也是緣（上）

第一章
孟夷光坐在几案前，嘴裡唸著數額，丫鬟春鵑撥弄算籌，最後將得出的數額填在帳冊上。
屋子裡聲音不停，角落裡雙腳和翅膀被綢緞捆起來的大雁，卻不受影響地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
算完最後一筆，孟夷光看著帳冊上的金額，滿足長嘆。
這些銀子，足夠她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好吃好喝過一輩子了。
這時鄭嬤嬤扶著腰走進來，抱怨道：「這府裡連個能幫忙的下人都沒有，還得親自動手，忙活半天才將嫁妝收拾好入庫。」
高几上如小兒手臂粗的紅燭將屋子照得明晃晃，她看了一眼滴漏，亥時已過半。
孟夷光還穿著喜服未洗漱，喜娘早已離去，只剩下春鵑一人在屋裡伺候。
「夏荷呢？怎麼還不伺候九娘洗漱？」鄭嬤嬤湊過去一看，神色複雜。
哪有小娘子在大婚夜裡，急著數自己的嫁妝銀子？
「夏荷去廚房打水，還沒有回來……」春鵑欲言又止。
孟夷光放下帳冊，笑道：「嬤嬤別急，反正明日不用早起敬茶。」
鄭嬤嬤怕惹來孟夷光傷心，只得將一肚子的委屈、焦急全部吞回去，但瞧著她仍舊笑盈盈滿不在乎的模樣，頓時愁容滿面。
九娘這心得有多大啊！
孟家九娘大婚的日子，新郎未能親迎，新娘與一隻大雁拜堂成親，坐帳、合巹酒、結髮一併全無。
國師府裡只有一群武夫，在迎新娘時幫著捉大雁，前來湊了個熱鬧。
除了孟家派人來布置的屋子，還能見到幾分喜意。四下各處一片靜謐，只餘屋角掛著無人搶的紅封，能看出府裡在辦喜事。
所幸國師府裡，只有國師裴臨川一個主子，上無長輩，下無兄弟姊妹，不用早起伺候公婆，無妯娌相爭。
九娘性子溫婉，隨遇而安，這門親事總算有那麼一些好處。
夏荷與兩個婆子提著熱水走進來，春鵑忙領著婆子去淨房。
「這府裡跟荒郊野外一樣，四下黑燈瞎火，好不容易才找到廚房。哎喲，我的天，那也能叫廚房嗎？灶眼雖有一長排，可鍋只有兩、三口，前面做過肉菜，燒了好幾鍋熱水，洗了都還油汪汪。」夏荷神色憤憤，怨氣滿天。
皇帝賜下的國師府，原本是前朝親王的府邸，占地頗為寬廣。孟夷光現在所居的院落「蘅蕪院」，前後共五進，亭臺樓閣、假山花園一應俱全。
她神色淡然，聽夏荷像是說書先生那般，抑揚頓挫，一波三折，講述著洗漱熱水得來不易。
「好不容易燒好水，這時有一傻大個走進廚房，悶聲不響提著燒好的熱水就要走。我就納悶了，他自己不會燒嗎？真是氣死人！我上前揪住他一盤問，才知曉傻大個在國師面前伺候，喚作阿愚，說是國師要水洗漱。」
國師身邊只有兩個老僕伺候，一老一少，老叟叫阿壟，年輕的叫阿愚。
孟夷光在被賜婚後，曾與姊妹們去會一會國師，想瞧瞧神秘莫測的國師究竟是老是少，長相如何，可惜沒能見到國師本人，只見過他的車夫阿壟。
不過，先前不是說國師在閉關清修，才無法親自迎親拜堂嗎？他出關了？
「我本不想相讓，可轉念一想，國師是九娘的夫君，這一桶熱水就算了。先讓傻大個提去，又重新燒了水來，才拖到這個時辰。」
夏荷說得口乾舌燥，想下去喝一杯茶，這才想起院子裡哪來的水。她沮喪地垂下頭，怏怏說道：「九娘，妳先去洗漱，我再去煮些熱茶來。」
鄭嬤嬤也氣壞了，可見到孟夷光仍舊四平八穩坐在那裡，將心裡的怨氣又生生嚥了下去。她心底微微一嘆，說道：「這院子也算大，明兒就在院子裡設個廚房。九娘，妳先去洗漱，這一天下來也怪累。」
孟夷光倒不生氣，上輩子心臟不好，一直被醫生要求心態平和，後來幾乎成了她的習慣。再說這樁親事本就是賜婚，又不能反抗和離，自己有銀子，什麼都不做，混吃等死一輩子不是很好嗎？
孟夷光指著几案上碟子裡的果子說道：「妳們先吃些潤潤喉嚨，我吃了好幾個，一點都不渴，還管飽。」
鄭嬤嬤這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孟家九娘何曾吃過這般苦？她在孟家嬌生慣養，平時最挑嘴，大婚的日子卻連口熱湯飯都沒吃上，還得靠一些果子來填飽肚子。
「偶爾少吃一餐，能清減不少吧。」孟夷光摸著軟乎乎的小腹，站在磨得明亮的銅鏡前，裡面的小娘子脣紅齒白，眉眼秀麗，臉頰還帶著些許嬰兒肥，白白淨淨像是糯米糰子。
這穿越一場倒變得年輕許多，上月才及笄，假以時日等嬰兒肥褪去，只會更明豔。
原身生在簪纓世族，頂級清貴之家，家人和睦，雖然初來時遭逢京城被攻破，可最終是有驚無險。
然而，新帝不甚可靠，將她賜婚給國師裴臨川後，就匆匆擇了婚期。
孟家人本想抗旨不遵，畢竟婚姻自古以來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是皇帝，也斷沒有管著別人婚姻嫁娶之理。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因為她一人，孟家要與靠著真槍真刀打下江山的新帝作對，這是拉著孟家上下為她陪葬嗎？
她做不出來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孟夷光掛念著真正疼愛她的家人們，又見到京城那些同是權貴之家的小娘子，被賜給什麼趙牛兒、陳狗子，至少裴臨川聽起來還算順耳，像是讀書人所取的名字。她心一橫、眼一閉，嫁就嫁吧。
讀書人夜裡上床睡覺之前，會刷牙、洗腳吧？
孟夷光洗漱出來，鄭嬤嬤拿著布巾幫她擰乾頭髮，這時夏荷衝了進來，急得團團轉地說道：「國師來了。」
鄭嬤嬤正要訓斥夏荷失了規矩，乍聽下又慌又喜，眼見孟夷光頭髮半濕還披在腦後，也急得直轉圈。「哎喲，這下如何是好，九娘的喜服呢？珠冠呢？快快去拿過來……」
「嬤嬤別急。」孟夷光按住她的手臂，指了指門外。
鄭嬤嬤聽見已到廊下的腳步聲，只得拿了件外衫胡亂幫她穿上。
門簾被掀開，國師裴臨川走進屋子，孟夷光只覺得眼前似有星河閃耀。
他身形瘦高，身著一襲青色深衣，頭頂烏髮用一支木簪固定住，餘下的垂散身後。
長眉入鬢，容貌昳麗，卻冷若冰霜，似乎拒人於千里之外。
孟夷光看直了眼，自動忽略了他的冷漠，對於一切美的事物，她有足夠的包容心。
裴臨川耳尖微紅，僵硬地別開頭，聲音清冷如同泉水。「我前來與妳共飲合巹酒，結髮。」
孟夷光還來不及感嘆他聲音好聽，聞言眨了眨眼，看向鄭嬤嬤，見她如同自己一般呆呆愣愣，才沒再疑心自己是不是聽岔了。
「這……吉時已過，喜娘也回去了，沒人會這些禮儀。」
裴臨川神色冰冷，惜字如金。「吉時仍在。我會。」
合巹酒，可需要酒啊！備好的酒因她先前口乾被慢慢喝完了，嫁妝裡倒是有幾罈陳年香雪酒。
她神情有些為難，在美色與美酒中很快做出了抉擇。「可是沒有酒。」
裴臨川靜默片刻，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瓷瓶，揭開塞子後酒香撲鼻。
孟夷光有些傻眼。
鄭嬤嬤這時回過神來，忙去將用綢子連在一起的酒杯拿來，裴臨川將酒倒在杯裡。
孟夷光拿起一杯，見杯裡只有幾滴酒。
小氣。
兩人喝完酒，他嘴裡唸唸有詞，將杯子往床底一扔。
孟夷光瞧去，杯子恰好一仰一合，原來他還真的會做喜娘的事。
鄭嬤嬤拿了剪刀，各剪了兩人的一縷髮絲用緞帶綁在一起，雖然遲了，總算禮成。
裴臨川看了一眼孟夷光，見她仍目光灼灼盯著自己，臉色更冷了幾分，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屋子裡一片安靜。
夏荷氣急大叫。「就這樣？他這就走了？」
「難道還要他留下來洞房？」孟夷光仍是氣定神閒，伸了個懶腰。「歇了吧。」
眾人一愣，這倒是。
鄭嬤嬤與夏荷忙去鋪床，孟夷光累了一天，躺在鬆軟的被窩裡，沒一會兒就沈入黑甜夢鄉。

「九娘，醒醒。」鄭嬤嬤撩起帳子，推了推睡得正沈的孟夷光，見她嚶嚀一聲睜開了眼，將手上的信遞了過去，面容惆悵又忐忑。「國師差阿愚遞了這封信來。」
「這麼快就寫了休書？」孟夷光清醒了一些，坐起來靠在床頭，打開信一看，面上透著濃濃的怪異。
她不死心再看了一遍，什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女登徒子」，將信遞給一旁焦急等待的鄭嬤嬤。「嬤嬤，妳幫我看看，國師是不是在罵我？」
鄭嬤嬤一把抓過信，一目十行看得飛快，如同孟夷光那般，先是不解，後來憋不住失笑出聲，深深吐出一口氣。「還真是將妳罵作女登徒子，不過還好還好，只要不是成親完送來休書就阿彌陀佛。」
什麼叫還好？不過是多看了他幾眼而已。
孟夷光伸出腦袋，看了一眼滴漏，已到辰時。
真是小心眼，如此大費周章，至於嗎？
角落裡的大雁被吵醒，吱吱嘎嘎叫個不停。
孟夷光閉上眼睛倒在床上，咬牙切齒地道：「嬤嬤，明日把這該死的大雁拿來燉湯喝！」
鄭嬤嬤湊過去聽清她嘴裡的話，又愁眉苦臉起來。
大雁是代表國師的迎親吉物，九娘這般溫和的人都終是生氣了，不過，吉物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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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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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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