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在鎮上歇息的兩、三日,裴臨川經常前來孟夷光房門口轉悠。
孟夷光哭過之後就已後悔,覺得很丟臉,不想再見到他,每次給他換了藥之後,就板著臉將他趕回屋。
眼見再不啟程就趕不上崔老太爺的生辰,這天又該換藥,裴臨川進屋後也不吭聲,拿著抹了藥膏的布巾遞給她,熟門熟路地半躺在榻几上。
裴臨川自己開藥方,阿愚去抓藥回來,內服外敷,現在腰傷已經慢慢癒合。孟夷光拆開他腰上的布巾,見今天的傷似乎又好了許多,總算放下心。
「我得啟程去青州,你們打算去哪裡?」孟夷光纏好布巾後,站起來轉過身去,等他穿好衣衫,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開口問話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裴臨川靜靜地回答。「去青州。」
孟夷光有些詫異地問:「你去青州做什麼?」
背後聲音漸停,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等了一會兒,轉身疑惑地看過去,剎那間血氣上湧,臉羞得通紅。
他敞著上衫,手撐著頭斜倚在榻几上,如同美人坐臥圖,眼裡含著笑意望著她。
孟夷光經常替他換藥,早就見過他的身體,前世更見多了比他穿得還要少的畫面,可他這樣故意躺在她面前,還是讓她心跳得莫名飛快,手足無措。
裴臨川非常大方地說道:「妳每次都會偷看,現在妳可以多看幾眼。」
孟夷光羞紅了臉,不說話。
裴臨川直起身,手抓著衣衫欲要繼續脫,期待地道:「是不是不夠?我可以都脫掉。」
孟夷光臉頰滾燙,狼狽地轉過身,呵斥道:「誰要看,快給我穿上!」
裴臨川愣了下,慢慢合上衣衫,委屈地道:「只給妳看。」
孟夷光依舊難為情。
裴臨川慢吞吞拉上衣衫,半晌後悶悶地道:「妳上次哭,我想讓妳開心。」
孟夷光心裡一酸,他不是孟浪唐突之人,憑藉著本能想對她好,也敏銳地察覺到這些時日她在躲著他,才會盡心盡力來討好她。
她嘆口氣,轉過身說道:「明早我們就會啟程,你也去青州?」
裴臨川仔細撫平衣衫,說道:「我也去青州,妳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先生說要聽從自己的心,我的心指引我跟隨妳走。空寂老和尚在青州,我想問問他,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重要的人和事。」
空寂大師是得道高僧,全大梁無人不知,卻極少有人見過他。
孟夷光愣怔片刻,嘴裡盡是苦意,低聲道:「好,盼著你早日找到。」
裴臨川站起身,緊盯著她的臉,不疾不徐地道:「我會一直護著妳,妳不要傷心。」
孟夷光更覺酸楚,只勉強笑了笑。「你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
翌日一大早,一行人離開客棧上路。
天氣晴好,馬車也不再那麼顛簸,崔氏送佛送到西,差嬤嬤在裴臨川車裡墊了厚厚的被褥,讓他半躺著舒適許多,又念著他受傷失血,用小爐子換著花樣熬補血的羹湯。
裴臨川見到崔氏像是乳燕投林,每到用飯時辰,就會不由自主圍著她轉,惹得孟季年好幾次都挽著袖子想要揍他。
崔氏卻有自己的想法,將孟季年勸下來。「你瞧他都快成了小九的尾巴,那點小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他從小孤苦無依,再說這件事又怪不到他頭上,可憐見的,唉,不過是幾口吃食,對他好一些,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到了青州府城,崔家派人在城門口迎接,親戚互相見禮寒暄,又一起進城回崔府。
裴臨川的馬車一直跟著他們到崔府門口,見他們進了府,才依依不捨地掉頭離去。
崔老太爺有一妻兩妾,嫡妻王老夫人生有長子和三子、嫡長女崔氏,小妾各生有一兒一女。
兒子們又各自娶妻生子,一大家子擠滿正廳,崔氏紅著眼見禮。
孟季年與孟夷光跟在後面打招呼,一圈下來已經頭暈腦脹,誰是誰也只囫圇打了個照面。
王老夫人一手牽著崔氏,一手攜著孟夷光,已哭得泣不成聲,女眷們也在旁邊陪著哭。
崔老太爺年紀比老神仙年長幾歲,仍舊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微胖的臉和和氣氣,笑咪咪地道:「女婿一家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先回院子洗漱歇息,待有了力氣,你們再好好哭。」
孟夷光忍不住看過去,崔老太爺對她眨了眨眼,她莞爾一笑。
能掙下這麼大一份家業,在青州乃至全大梁都是數一數二的富翁,讓皇帝都惦記他口袋裡銀子的人,只怕與老神仙一樣,絕非表面那般和善。
王老夫人忙笑道:「你瞧我都糊塗了,光顧著高興。老大,老大媳婦,你們領著他們去院子,看房裡有沒有缺什麼。」
崔敬是嫡長子,常年跟在崔老太爺身邊經營生意,生得與崔氏有三分相似,身形微胖、面容和善,領著孟季年去前院。
老大媳婦華氏,現在府裡掌管中饋,以前崔氏尚在閨中時,她們關係極好,不待王老夫人吩咐,自是熱絡地挽著崔氏,又招呼著孟夷光,出了大廳、乘上軟轎,前去備好的客院。
崔府占地寬廣,遠比京城孟府還要大上數倍,府裡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更有條河流穿府而過。
一路上孟夷光看得眼花撩亂,婆子抬著軟轎穿過垂花門,彎來繞去走了大半炷香的工夫,才到客院。
孟夷光不動聲色地打量,心裡卻暗自咋舌。五進的院子高大軒敞,裡面榻几案桌皆是小葉紫檀,多寶槅上面擺著各種精巧物件,牆上隨意掛著大家真跡字畫,富貴又恰到好處。
華氏笑道:「想著妳們母女平時也難得住在一起,就沒有將妳們分開,安排在同一個院子裡。小九,妳可知曉,這裡是妳阿娘出嫁前住過的院子,後來重新擴建翻修。自從收到妳們要來的書信,母親就急著著手布置,說三娘出嫁前什麼模樣,回到娘家還是什麼模樣。」
崔氏四下打量,見屋子裡的屏風都是雙面繡屏,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哽咽著道:「這一離家就是數十載,阿娘還記得我喜歡這些物件,可我卻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真是不孝。」
華氏娘家也離得遠,幾年才能回去一次,府裡又忙碌走不開,每次都是匆匆來回,聞言也跟著潸然淚下。
孟夷光忙著左右相勸,華氏才拭去淚水,看著她道:「小九生得真好,又乖巧懂事,是我的不是,妳們累了一場,還陪著我在這裡哭。妳們先去洗漱,略用些點心、茶水,歇息一陣子,晚上再一起飲酒說話,我就先回去了。若有缺什麼東西,差人過來跟我說一聲就行,萬萬莫跟我客氣。」
華氏笑著出了門,崔氏與孟夷光要送她出去,又被她推回來,來回推辭之間,孟夷光只覺得比趕路還要辛苦萬分。
去淨房洗漱之後,坐在軟榻上歇息喝茶,碟子裡的栗子糕做得小巧,軟糯可口又不膩,孟夷光連吃了好幾個,才總算長長舒了口氣。
崔氏也吃了兩個,笑著說道:「我還未出嫁時最喜歡吃栗子糕,這道點心雖說稀鬆平常,到了京城之後,卻再也沒有吃到這個味道。廚房換著方法做,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青州的栗子比京城的要甜些,因為這裡是阿娘的故鄉呀。」孟夷光吃不出好壞,知道崔氏只不過是因為想家,才會覺得家裡的更可口美味。
思及崔府的富貴,孟夷光好奇問道:「阿娘,崔家是做什麼生意發家的?」
崔氏抿嘴一笑。「妳外祖父定會跟妳講崔家祖上是做錢莊發家,他還請人編了崔氏札記,送了一本到京城給老神仙,他可曾與妳講過?」
在臨出京城時,老神仙差人將孟夷光叫回孟府,祖孫倆密談很久,又交待她一些事,最後他笑呵呵地告訴她,崔阿財當著眾人面前說的話,她一個大字都別信。
孟夷光搖搖頭,笑道:「老神仙只託我帶了些話給外祖父,其他的倒未曾說起。」
崔氏本來想問,可想到老神仙親口所託,只怕是重要之事。
她雖然對外面之事知曉甚少,可見到孟夷光這一路的行事手腕,看似溫和、不動聲色,又極有耐心,老胡卻對她俯首聽命,他們可能是在謀什麼大事。
崔氏遂不再問,轉而笑道:「妳外曾祖父以前在賭坊門口幫人放印子錢,一來二去賺了幾個大錢,他就得了妳外祖父一個兒子,盼著他讀書考試,能當官光宗耀祖。妳外祖父的確是極聰明,可書就是讀不下去,倒是對放印子錢很有天分,便接下了妳外曾祖父的衣缽,靠著這個賺了些錢,全部拿去組一支商隊,帶了絲綢和茶葉去關外,來回幾次買賣,財富越積越多,後來關外不太平,才又開了錢莊。」
孟夷光這一路走過來,知道這個世間行路有多難,更遑論前朝局勢動盪,崔老太爺的商隊不僅安然無恙,還能積下這麼一大份家產,他就絕非常人。
她微微沈吟後問道:「外祖父以前的商隊,走的可是北戊?」
崔氏回憶了一下道:「好像是,他不止一支商隊,除了北戊還有南疆。又打造了海船跟著賀家出海,前朝末年時,年年打仗,妳外祖父這些生意都停了,一門心思做了糧商。有一次皇帝缺糧草,從妳外祖父手上買糧。說好聽點是買,要是有銀子,還會缺糧草嗎?原本要買上千石的糧食,妳外祖父乾脆開倉庫,讓那些兵丁將糧食全部搬去,只給家人留了些口糧。」
青州靠海,賀家是青州最大的海商,與崔家沾了些遠親。京城馬行街上的「海外奇珍」,就是青州賀家的鋪子。
兩家都遠離京城,賀家還有幾個族人在京城當小官,崔家卻一人都未進京。
孟夷光自是明白,皇帝手上握有重兵,就算崔老太爺不給,那些糧食最後也保不住,借了一次還有下次,倒不如大方高調,乾脆讓他全部拿去,還能落個人情。
以崔老太爺的眼光,又怎麼看不清楚當下局勢,改做糧食買賣,一是藉機賺銀子,二就是為了到時候買崔家一個平安。
皇帝得了好處,念著崔家,要是崔老太爺能進京,崔家幾個舅舅的功名前程自是不在話下。可崔家一人都沒有進京,皇帝不僅欠下了他一份大人情,更是為崔家留了條退路。
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多少家族一夕崛起,又多少家族頃刻間灰飛煙滅。
孟夷光對崔老太爺的敬佩更甚,他是少有清醒又抵擋得住誘惑之人,不過想到老神仙的話,心裡不免又有些忐忑。
「妳大舅舅、三舅舅倒好,只那老二是姨娘所出,自小就愛讀書,娶的妻子又是舉人家的女兒,在崔府是數一數二的才情過人,妳見著時離他們遠一些。」崔氏也不隱瞞,乾脆道:「全氏就是眼高手低,一直抱怨妳外祖父偏心,不讓老二出仕,我呸,他有本事能考中,會有人攔著他?」
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親兄弟之間還尚有齟齬,何況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兄弟。
孟夷光笑著應下,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21上市的【文創風】1262《算是劫也是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