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裡很安靜,沒有爆竹聲,年味似乎有些淡。
當許姑姑拿出一大堆煙花跟爆竹時,連雲岫都被驚到了。不過在山中放煙花容易失火,最後大家只在瀾月閣門口放了幾串鞭炮。
鞭炮噼哩啪啦炸個不停,聲音又響又大,程行彧幫阿圓捂著耳朵,小孩的手蓋在程行彧的手背上,一模一樣的白。
小白被聲響嚇到,直接縮成一團躲在許姑姑手中,分不清哪邊是頭、哪邊是尾。
等聲音初歇,程行彧鬆開手,阿圓還有些呆萌。「燕燕,這就是炸牛便便的那個?」
「是,炸牛糞的鞭炮。」
阿圓拍拍小胸脯,後知後覺地感慨一句。「幸好沒有牛便便!」
人小鬼大,程行彧笑得歡暢。嗯,幸好沒有,他也不想再沾上飛濺的牛糞了。
閣前和路邊掛上彩燈,點亮後,燈上的筆墨及花樣清晰,程行彧抱著阿圓欣賞每一盞燈籠,找到他畫的小白後,阿圓可興奮了。
「燕燕,我畫的!」阿圓指著畫中那個沒毛沒刺的白團子,聲音響亮地說:「小白!」
程行彧眉眼彎彎,逸出一聲輕笑。這哪是白刺蝟,倒更像沾了兩粒黑芝麻的白饅頭。
「燕燕,那裡,是岫岫畫的阿圓!」
程行彧抱著阿圓走過去,懷中小孩看清後,叫嚷著。「咦,好胖!」小胖手捂著眼睛,催促道:「燕燕,快走,快走。」
「知道了。」身為工具人的娃兒他爹抱著小胖子返回閣中。
典閣主正在講昔日舊事給眾人聽,他老人家活了大半輩子,所見所聞中有不少奇聞軼事,再加上語氣詼諧有趣,那些故事讓安安聽得入迷了。
喬長青抱著他,看見阿圓來了,招呼著阿圓過去。
阿圓找到小白,擠到許姑姑懷中,跟著一塊兒聽。聽到驚奇之處,頻發感嘆,引來典閣主的注意。
程行彧環視一圈,未見雲岫。雖然坐了下來,但心神飄忽不定。
他心不在焉地聽典閣主講完第三個故事,唐晴鳶走到他身後,說:「阿圓他爹,岫岫讓我轉告你,去三樓尋她。」
程行彧聽了,沒有一絲猶豫,舉步便朝外走,順著木樓梯去三樓。
瀾月閣三樓的露臺上,中間有一座小亭子,亭中有一張紅木圓桌和一架藤編搖椅。
椅子上空無一人,桌上的茶飲也已冷卻,只剩層層素紗悠悠飄蕩。
程行彧察覺到雲岫的呼吸聲以及細微聲響,人似乎是在上方?
他後退幾步,身靠欄杆,仰頭張望,果然看見有雙繡鞋露了出來,正交疊在一起,腳尖還輕輕左右搖晃著。
雲岫躺在屋頂上?她是順著旁邊的木架爬上去的?
「岫岫?」
雲岫沒動,聽見他的聲音後,回道:「上來看星星。」
今夜是年三十,過了子時便是初一。天上沒有圓月,但繁星熠熠,比月夜更動人。
這等星海之景,最適合躺在屋頂上欣賞,繁星為被,青瓦為床,令人生出慵懶倦怠之意。要是盛夏,完全可以在此乘涼淺眠。
程行彧眼力好,腳踩青瓦銜接處,向雲岫而去。
「岫岫,小心著涼。若有事商量,不如下去說?」
雲岫雙手枕頭,面朝星海,不願起身,反而道:「一起躺一會兒。」
程行彧拗不過她,服了軟。「那妳等我。」
他說完,從屋頂躍至露臺處,取走搖椅上的花毯,重新回到雲岫身邊,幫她蓋上毯子,才跟著躺下。
程行彧剛躺平,雲岫便滾入他懷中,把身上的花毯蓋在兩人身上,嘴上念叨道:「你的手借我枕一下。就等你上來當人形抱枕了,還磨蹭老半天。」雖然嘴上嫌棄,但整個人擠進他懷中,手也揣到他胸前暖著。
程行彧愣怔一瞬,把手臂展開,讓雲岫枕在他的胳膊處,摟著她。
屋頂不似一樓,靜謐得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一起一伏,相互交融。
「阿彧,那是銀河,美嗎?寂靜無聲,卻星漢燦爛。」
「美。」
雲岫把手從他懷中伸出來,捧住他側過來的臉龐。「看天空!我是在問你,那片星海美不美?」
「妳怎麼知道我沒看?」
雲岫在他臉上輕揉兩下,收回欣賞星海的目光,對上他熾熱坦誠的雙眸,反問道:「那你看了嗎?」
「看了,妳就是。」程行彧眸裡光華流轉,看著天下最亮的星星。
她,就在他眼中。
雲岫低笑兩聲,輕輕側身,把手和腿搭在他身上,頭也靠著他的胸膛,大半個身子都倚過去。
「你說,我這樣動來動去,屋頂的青瓦會坍塌嗎?」
「不會。即便塌了,也有我在。」
他的目光侵略性太強,如今又只有他們兩人,那種感覺更加明顯。
雲岫在繁星滿天的夜空中找到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數著它一眨一眨的次數,以忽略程行彧的注視。
「讓你放棄權勢和我定居縉寧山,會後悔嗎?」
「不後悔。」發生了什麼事,竟然會讓雲岫有此疑問?程行彧攬著她,繼續說:「縉寧山很好,既清靜淡泊,又有人間煙火,亦可不拘形跡,悠閒自在。
「權勢雖為大多數人所追求,但是對我來說,相較於重權在握,我更願意聽阿圓叫我燕燕,聽妳叫我阿彧,聽旁人叫我阿圓他爹。
「最重要的是,岫岫,我不想再與妳分開。」所以他願意妥協,願意留在縉寧山。
雲岫感覺程行彧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身上,風拂過,林間葉子窸窸窣窣響起。她依舊看著那顆星,想起後世,想到曾經,無聲感慨,程行彧真是一個另類的古人。
「那你服用絕子丸,後悔嗎?」
程行彧攬著她肩臂的手微微收緊,雲岫立刻察覺到,側頭與他面對面,凝視著他的眼睛,再次問道:「後悔嗎?」
這就是她今夜不對勁的原因?程行彧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後悔。所以,妳知道了?」
那日他找典閣主製藥時,被唐晴鳶撞見,雲岫應該就是因為她而得知此事的。
「如果……以後我們起了其他爭執,分開了,你也不會後悔嗎?」雲岫微微垂眸。這是南越,不是後世,程行彧吃絕子丸對她造成的衝擊,比得知他兄長是當今天子還要大。
他們之間有阿圓,但程行彧服用絕子丸後,代表他今生只會有阿圓這個孩子。她心有感動與悅然,但也怕他將來會後悔。
程行彧眉頭輕皺,用另一隻手托起雲岫的臉,鄭重其事地問:「我們為何還會分開?」
這是重點嗎?雲岫道:「我說的是假設,是另一種可能。若我們分開了,我怕你會後悔。吃下絕子丸,就真的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以後你要是……」
「沒有以後。」程行彧口氣決然地打斷她的話,神色凝重,眼中甚至有淡淡的怒意。「我只要妳,也只會有妳。妳曾經說過,如果我碰了別人,就再也不要我了。我已經乾乾淨淨地守了五年,還怕我以後守不住?」
完了,她就應該開開心心地接受這個結果,為什麼要糾結將來,弄得現在下不了臺。
「守得住,守得住。」讓這位天子表弟、世家公子為她守身五年,很難得的。
雲岫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想聊聊其他,讓這件事過去。
孰料,程行彧不罷休,眸底暗色洶湧,神情複雜,一張嘴,那股如黃連般的苦澀味撲了雲岫滿耳朵。
「岫岫,難不成妳要移情別戀?」
雲岫確實有過這種猜想,萬一她以後變心怎麼辦?略微心虛的她,悄悄低頭,想迴避程行彧的目光。
可是,她的下巴被程行彧托起,與他四目相對,感覺到他的指尖緩緩移動,觸碰到她的下唇,然後輕輕摩挲。
大概是這些日子以來,程行彧服軟聽話,謙和待人,以至於讓她忘了,他的個性是有些偏執的。
「沒有變心。我就是隨意問問,你別當真呀。」
程行彧幽怨至極,又不敢與雲岫深談。倘若真談出問題來,他該如何是好?
「岫岫,妳不是說過嗎,要坦誠相待,遇事互相商量。若是我哪裡做得不對,妳同我說,我改就是。如果……如果真有人比我對妳還好,那我默默守著妳便是,妳別趕我走。」
他可以改過,他可以收斂,但要他再離開雲岫,休想!
雲岫的歉疚感瞬間爆棚,她哪曾見過如此卑怯的程行彧,不管真的或是裝的,她都不好意思再聊如果變心當如何如何了。反正她對目前生活是滿意的,等哪天變心了再說。
「我知道了,阿彧,我們看星星吧。今夜沒有圓月,不能指月亮上的月海給你看。哦,月亮上的暗黑色斑塊,就叫月海。」雲岫轉頭,從程行彧手中掙開,頭枕在他胳膊處,手指著那一彎很淡很淡的新月。
「岫岫,我不會後悔吃絕子丸的。我悔的是,五年前妳生阿圓時,我不在妳身邊;我悔的是,五年前逼妳趕路,害妳生阿圓時難產。
「孩子,有阿圓就足夠了。我不願再讓妳有孕,不願妳再踏進鬼門關半步,我只想讓妳好好活著。」即便沒有我,也能好好活著。
一席話猛地撞入心中,雲岫澀然。她生阿圓時,身邊只有不知所措的喬長青,她用盡渾身力氣,孩子卻怎麼都生不出來。她害怕孩子在腹中缺氧,害怕在生產條件落後的南越會一屍兩命。
那種恐懼一直存在,只是被她深深藏在心底,未曾向他人表露。直到今日,她從唐晴鳶口中無意得知程行彧服用絕子丸後,對生孩子的恐懼忽然消散了,渾身一輕。
程行彧一句「我只想讓妳好好活著」,更令她感動,她沒有看錯人。
「嗯,我知道了,我們都會好好的。」
輕輕一吻落在她臉頰,雲岫眼睫微顫,耳邊是程行彧斷斷續續的呢喃。
「我不會後悔的,岫岫。」
雲岫忍不住,側頭回應他。星海下,他們相擁相吻。
除夕夜的星空之景,真美!
正月初三,有人到了錦州蘭溪。
車隊停留在蘭溪縣城外,到訪者的人數不多,那些馬車外觀也普通平凡,只是途經泥土路時,皆留下深深的車輪印子。
車簾未掀,隔著馬車車壁,一道渾厚沈著的聲音傳出來。
「晏之和雲岫都不在家中?」
汪大海立於車側,低頭回稟。「留守的侍衛說,公子隨夫人去逢春舍過年了。那處莊子距離蘭溪縣城有七十多里路,天色漸黑,主子不如在蘭溪留宿一夜,休整歇息,明日再啟程前往。」
「可,不必讓人提前告知。」他想看看程行彧追尋的日子究竟如何。
「是,主子。」
如此,蘭溪最大的悅士酒樓,被一對母子包下。
曲灩下車時,抬眸看見斜對面的顧家肉鋪,一陣驚呼。「小白,你看,那家鋪子牌匾上掛著一隻豬!」
陸清鳴站在車駕旁,攙扶曲灩下車,聞言只輕輕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說道:「娘,沿途舟車勞頓,不如先進客棧歇乏須臾。」
曲灩不願,從京都到蘭溪,為了趕路,她沒在各州縣多停留遊賞。如今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哪裡還耐得住性子。
程行彧雖然不在家,但她可以提前看看他以後要定居的蘭溪是個什麼地方。
「小白,你到底去不去?」
「去。」陸清鳴怎麼能放心讓曾經的麗貴妃、如今的太后自行遊走街頭呢?轉頭對秦總管吩咐道:「秦城,把錢袋給我,不必尾隨。」
「主子,年節人雜,還是讓小的派人跟隨吧?」雖然在外要以主子和老夫人稱呼皇帝母子,秦總管仍彎腰駝背,不敢直視天顏。如今,兩位主子居然還要自行遊逛蘭溪,他恐有歹人衝撞冒犯了他們。
「不必,暗處有人足矣。」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6/18上市的【文創風】1270《養娃好食光》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