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細雨紛飛,梅顫枝頭,早春薄寒沁人肌骨。
天剛矇矇亮,東胡同巷的曲侍郎府便忙開了。健碩的僕婦來來往往地搬運著物件,幾個剛留頭的丫鬟跟在領頭的劉嬤嬤身後聽訓。
「如今進了府裡,便與外頭不同,那些市井脾性不可帶來家裡,教與妳們的規矩可都記著了?」劉嬤嬤身材高大,嗓門也格外洪亮,因是太太身邊的老人,頗有幾分體面,面對這幾個剛從人牙子手裡買回來的小丫鬟,自然擺起了主子的架勢。
「記著了,劉嬤嬤。」
大點的丫鬟才七、八歲,小點的約莫五歲,學著大人的樣子低眉屈膝回話,聲音稚嫩,砭骨的寒風吹得幾個穿著單薄的小孩直發抖。一個小的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劉嬤嬤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丫鬟登時一瑟縮,不知是凍的還是被嚇的。
「劉嬤嬤,快些讓她們進來吧,姐兒們不知何時到,屋子還得安排人來布置呢。」
只見屋內一個穿著煙青色襖裙、面容齊整的大丫鬟打起簾子,探出身望向這邊。
劉嬤嬤的話頭被打斷,暗瞪了那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碧兒姑娘好派頭,我這老人家話還沒說上兩句,妳卻心疼人了,才第一天便真拿自己是這院裡的人,擺起了一等的譜,我這老人家比不得姑娘好本事,前頭伺候大少爺,後腳又攀上嫡親姐兒的高枝,真是好去處啊。」
劉嬤嬤帶來的僕婦慣是會幫腔的老油條,聽她陰陽怪氣的一通搶白,尤其最後那句諷刺意味濃厚的「好去處」,自然都嗤笑出聲。
主子們不在,這群倚老賣老的僕婦都是敢碎嘴的。
「劉嬤嬤,可不敢得罪了姑娘,人家伺候的是府上真正的兩個嫡小姐,一會兒便來為她撐腰……」有人語調油滑地調笑,料定了年輕姑娘臉皮薄,不敢回嘴。
可話音剛落,這僕婦便被一盆涼水潑了滿頭滿臉,驚得她將剩下的話都噎回肚子裡。
「嘴裡嚼蛆的老貨!有這膽子便等主子到了再去她們面前說!」一個穿著藕粉色夾襖裙的年輕丫鬟猛地掀開簾子,手裡端著倒完涼水的銅盆,雙頰微紅,柳眉倒豎,顯然氣極了。
紅菱在裡間聽劉嬤嬤說話時便已經忍不住。碧兒是個好性子,她可不是!
舉凡高門府邸,下人們也分三六九等,她與碧兒原先是大少爺院裡的人,眼看就要升一等女使,卻不知是哪個在背後嚼舌根,說她二人生得嫵媚,有旁的心思,太太竟把她二人打發出去,調來新置的流風院。
雖都是伺候人,但也有伺候人的學問。
第一等自然是去老爺、少爺身邊,若是被收用了,便一步登天;二等是伺候太太,主子管家,下人也有了幾分體面。
末等是伺候年紀小的姐兒,主子都得在太太手底下過日子,丫鬟還能好到哪裡去?運氣好,伺候了太太肚子裡生出的嫡女,將來指一樁好婚事,陪嫁出去倒也不算難熬。
紅菱、碧兒二人卻屬實倒楣,如今伺候這流風院裡的兩個姐兒,是曲老爺的原配夫人阮氏所出,自小養在潯陽外祖家,直到今日才回京。
大的十三歲,小的七歲,雖說是嫡女,卻沒托生在繼室太太的肚子裡,又在鄉下荒廢到如今這個年紀,高門貴女當學的功課一樣也沒學到,進了府也是要任人搓揉的。
更何況紅菱、碧兒這樣的下人,伺候這等主子,去灶上要些吃食都得賠笑臉,更別想以後有什麼臉面。
碧兒正是明白這個道理,忙將紅菱拉進來,低聲勸道:「好妹妹,她要耍威風便讓她耍,何苦與那老貨計較,且忍一忍,等主子姐兒來了再說。若姐兒是個有氣性的,不消咱們說,自然能擺出主子的派頭來治這群奴才;若是個軟和的,咱們就更不能使性子,往後要受的氣多著呢。」
碧兒的話紅菱何嘗不明白?她到底是有幾分委屈和不甘,前日還是大少爺身邊的一等丫鬟,哪個不對她奉承一句「紅菱姊姊」,如今倒好,粗使老婦都敢來調笑她!
外頭被潑了冷水的僕婦罵罵咧咧了幾句,到底畏懼紅菱從前的威名,不敢多言,畏縮著走了。
劉嬤嬤冷笑一聲,也不與紅菱爭辯,只管教訓面前幾個小丫鬟,嗓門大且尖利。
「妳們這些小蹄子把耳朵都掏乾淨聽好了,做下人蠢笨些不打緊,卻不許仗著幾分顏色,使那狐媚子手段,太太要是知道了,打殺了用一捆草蓆扔出去都算輕的!」
屋內的紅菱聽見她的暗諷,熱血直沖腦門,來不及找稱手的傢伙,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便打了出去,嘴裡一邊罵道:「妳個老不死的賊婦!」
碧兒急急去攔,卻沒攔住。那掃帚正好打在劉嬤嬤的頭臉上,蓋了她一臉的灰塵。
「不知斤兩的賤蹄子!我撕了妳的臉!」劉嬤嬤又豈是好相與的,立刻便扯住紅菱的頭髮,兩個人打了起來。
「別打了!別打了!」
碧兒心急如焚,上前勸架還平白挨了兩下暗拳,小丫鬟們少不經事,嚇得躲在一旁抹眼淚,老僕婦們則樂得看戲。
碧兒又氣又急,指著老僕婦們怒道:「還不快來拉開她們!今兒是什麼日子?姐兒們眼看就要到了,妳們這群死貨,再不管,若鬧到太太那兒去,我要狠狠告妳們一狀,讓妳們吃一頓板子!」
老僕婦們這才怕了,上前將二人拉開,止住這場官司。
劉嬤嬤膀大腰圓,兩個僕婦使力才拉住,嘴裡仍不乾不淨,口沫橫飛;紅菱被激得臉色漲紅,掙開碧兒的手又要撲上去。
眼看又要打起來,門外飛奔進來一個小廝,慌腳雞似的報信。「姑娘要到了!車在正陽街,一刻鐘便要到了!張嬤嬤迎客去了,打發我來叫姊姊們快些布置好屋子,再去太太那兒回話!」
聞言,眾人不敢再鬧騰,各自散開做事。
那小廝把話帶到,便麻利地轉頭跑開。他還要去回覆張嬤嬤,要是腳程快,說不定能見到兩個姐兒的臉呢!
正陽街的府邸住了一水兒的京官,各自宅邸相連,同朝為官,彼此知根知底,倒也不好擺闊,於是各家門前都立著兩頭石獅子,不顯得哪家更富貴。
侍郎府一眾僕婦立在石獅子前,張望著街口,領頭的是曲侍郎繼室夫人陳氏的奶嬤嬤,統管著府中的丫鬟、婆子,十分潑辣厲害,底下人都喊她張嬤嬤。
跑腿小廝緊趕慢趕,跑得氣喘吁吁,張嬤嬤皺眉瞥了他一眼,他立時不敢喘大了聲音,緩了好一會兒才上前回話。
等到將流風院裡的情形說完,張嬤嬤冷哼一聲,語帶嫌棄。「劉福家的越發不成器了,跟個丫鬟也能吵嘴。那院子可布置好了?缺了什麼及時報上來,快快添上。」
小廝道:「剛剛看約莫是齊整的。」
張嬤嬤點頭,又旁敲側擊地提點眾人道:「都是老人了,不必我囉嗦。等姐兒們來了,面上都恭敬些,心裡想什麼我不管,但若是誰明面上的事做不好,掃了太太的臉,我必要重罰。」
京中官眷甚多,誰家有風吹草動,不消一個時辰,街頭巷尾都能傳遍了。侍郎府這陣仗自然也落在別人眼裡,隔壁有好事的門房家僕早已打聽清楚來龍去脈。
堂堂吏部右侍郎府原配夫人所出的兩個嫡女,竟養在外祖家,繼室夫人所生的孩子和一眾庶子、庶女倒悉心帶在身邊。嘖嘖,如此顛倒倫常,怪不得如今擺出這般陣仗,不過是怕落得個繼母苛待繼女的名聲。
等了半刻鐘,只見兩頂烏青軟轎轉過街角,後面綿延十數輛馬車,七、八個丫鬟和婆子隨侍而來。
張嬤嬤定睛瞧了瞧,認出那轎伕和幾個婆子是自家派去的,這才確信是接到人了。只是,她安排了兩輛馬車去,打算一輛坐人、一輛馱行李,怎的多出這一長串,還有幾個丫鬟都是生面孔。
張嬤嬤心下納罕,臉上卻立刻堆著笑意迎上前。
「姑娘們可算是到了,全家日盼夜盼地等著妳們呢,太太特意差我在這裡候著,生怕丫鬟、小廝怠慢了姑娘!」她笑著說完,立刻又換了張臉,向下人們斥道:「小廝們趕緊把東西卸了,馬也拉去馬廄;丫鬟們把箱籠都歸置好,少了一件就小心妳們的皮!」
那邊軟轎剛落地,這邊的話就像連珠炮似的轟轟而來,沒等丫鬟、小廝們上前,就聽轎內傳來一道溫軟的聲音。
「有勞嬤嬤了。」她又喚道:「翠煙,彩袖。」
隨侍在轎側的兩個丫鬟上前一左一右撩開轎簾。
饒是張嬤嬤見慣了高門貴女,也不由得一驚,更遑論沒見過世面的丫鬟、小廝,這道姝麗的身影簡直讓人移不開眼。十三、四歲的年紀,身形纖細窈窕,蜜合色的對襟襖裙掐出纖不盈握的腰身,面孔雖稚嫩,卻已顯露美人相,是極出挑的面容。
張嬤嬤諂笑道:「姐兒真是天仙下凡。休要勞累了姑娘帶來的人,倒叫小蹄子們躲了懶。」說著便打發了幾個婆子去收拾後面十數輛車的行李。
「多謝嬤嬤。不過……」穿青白色夾襖的丫鬟翠煙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本冊子,施施然攔住了那要拿箱子的婆子。「姐兒的外祖母阮家老祖宗疼孫女,行李也就多帶了些,怕路上若丟個一件、兩件的鬧得不好看,便造了冊子叫我帶來,日後回潯陽我可是要回話的。」
張嬤嬤目光閃爍片刻,心思急轉,又掛上一張笑臉道:「是,是這個道理。」她又轉頭喝道:「都聽翠煙姑娘的,讓她仔細對了再入庫!」
翠煙略福身,便跟著婆子們走了。
眾人各自忙活,視線卻不約而同地悄悄落在那小主子身上,見她不急著走,側頭問那個叫彩袖的丫鬟。「椒椒睡著了?」
彩袖笑道:「離開碼頭沒多少工夫就睡了,墊了軟褥子、軟枕,姑娘放心。」
說話的工夫,後頭那個轎子傳來響動,一個雪團子似的女娃娃像是被吵醒,自己掀開轎簾走了出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還仰頭打了個哈欠,大眼睛泛起水霧,白嫩的小臉上還殘留著睡出的紅印子,眼皮一眨一眨,也不理旁人,逕自走到姊姊的身邊。
曲府內院廣闊,姊妹二人進門後又坐上一頂軟轎,從西角門進,走半刻鐘到了一處垂花門方才停下。
雖是睡了一路,睡眠品質卻不算好,因此小孩有些懨懨的。
曲清殊這具身體才七歲,正是需要睡眠的年紀。她穿到了武朝已有六年,唯有晨昏定省、早睡早起這個規矩怎麼也適應不了;好在姊姊曲清懿疼她,時時縱容她睡到日上三竿,不然這日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椒椒,昨兒我教妳的還記得嗎?」曲清懿牽著曲清殊下了轎,一面低聲問。
「嗯!我記得。」
自然記得。如何面對便宜爹娘,如何行禮問安,如何應對各種盤問……
清殊像上了考前衝刺班,姊姊就是魔鬼教師。也不怪她長這麼大卻什麼都不知道,剛穿來時,清殊以為自己和其他被命運選中的穿越者一樣擁有改變世界的使命,最後發現自己只是個牙牙學語的一歲小屁孩,一睜眼就是吃喝拉撒睡。
起初是聽不懂這些人說話,她只能無聊得啃腳趾,啃了一年多才略略聽懂,能說幾句。周圍的人「姐兒、姐兒」的叫,她以為自己就叫「椒」,直到三歲時姊姊教她認字,這才曉得自己姓甚名誰,「椒椒」這個小名也是那時留下的。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7/16上市的【文創風】1276《攀龍不如當高枝》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