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送完清殊上學,清懿被趙嬤嬤領到平國公府後院女眷住處。
國公府到底有幾分底蘊,即便內裡虛空,表面上的富貴仍教人咋舌。清懿留神細看,一路上的亭臺樓閣設計別致,與院中花草景觀相映成趣;又有路過的丫鬟溫和有禮,頗顯出主人家的教養,加上她們均穿著統一制式的淡色裙衫,其做工相較一般人家的姐兒也差不多。因此,越發從細微處透露了體面。
趙嬤嬤一向以國公府老僕自傲,不管是哪家客人過府,她總要暗暗捯飭得體面些。能得旁人一、兩分驚嘆,她便渾身舒暢,快活得很。
這回也是如此。自從知曉曲雁華有意聘清懿為兒媳,趙嬤嬤便琢磨許久,到底還是想抓著這次機會敲打敲打這小門戶的姑娘。
畢竟,趙嬤嬤自己的女兒正逢相看對象的年紀,以她們的出身,就算踮高了腳也尋不到多好的人家,倒不如近水樓臺,嫁與奕哥兒做妾,豈不體面又舒坦?
這般打算著,趙嬤嬤更想探探清懿的底,倘或是個軟和性子,倒好拿捏;若是個有主意的,就此先給她一個下馬威也好。她一面若無其事地吩咐小丫鬟,一面暗暗覷著清懿,留意她的神色。
「去將皇后娘娘賞的盞子拿來,再打發人沏上一壺熱茶,切記不要番邦貢上的那塊茶餅子,雖是難得貴重的玩意兒,味道卻尋常。姑娘沒喝過這茶,想必是喝不慣,未免怠慢了。只教人拿了廬山雲霧來,正是您潯陽外祖家那邊的名茶呢,給識貨的人喝,最為應當。」
她指使了幾個丫鬟做東做西,直把那些好寶貝想了個由頭在清懿眼前展示一遍,偏又裝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話裡話外,就差直接將家世高低擺在明面上。
「多謝嬤嬤。」清懿笑了笑,眼觀鼻、鼻觀心,那些晃眼的富貴渾然沒進她眼底。
趙嬤嬤只當她年輕姑娘逞強,暗暗諷笑,又擺出慈祥的臉道:「姑娘別見怪,我們國公府家大業大,二奶奶又是主持中饋的人,一時事忙也是有的,少不得我這老婆子替她幫襯一二。尋常人家一年的嚼用,抵不過國公府貴人一件衣裳。這銀子如流水似的花,不是這樣的人家,哪裡能信呢?便是說與姑娘聽,怕是姑娘也當我這婆子假充場面呢。」
趙嬤嬤又指著外頭的雕梁畫棟,笑道:「倘或姑娘做了國公府媳婦,少不得也要在富貴窩裡迷了眼,屆時可不能露出小家子氣,沒得招人笑話。」
清懿神色淡淡,手指摩挲著茶盞,眼底卻閃過一絲厭倦,語氣卻還是帶著三分笑。「嬤嬤說笑了,我自然沒有那個福分做國公府的媳婦。」
趙嬤嬤眸光一閃,還待說什麼,卻被人打斷。
「這是哪家的好孩子?」
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在丫鬟的攙扶下進門,臉上滿是驚喜,語氣不像老人家,更像個稚齡頑童。
還沒等清懿抬頭,老太太便顫巍巍地上前拉過她的手,湊近笑道:「哦,是妳啊,老二媳婦的娘家姪女。」
清懿認出眼前的老人家是平國公老夫人,上回的壽星主角,也是將她和清殊摟在懷裡不撒手的那位。
「是我呢,老祖宗。」清懿這回的笑容真心許多,見老太太還站著,便起身攙扶她坐下,又為她添了個靠枕。「這麼久未見,您還記得我?」
老太太一見她,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便坐著也要拉她的手。「快拿果子、糕點來給這孩子吃,瞧她瘦的,怪可憐的。」
趙嬤嬤在一旁應道:「姑娘正是苗條好看呢,老祖宗快撒手,別嚇壞了她。」
「要妳多嘴?這孩子是要給我做孫媳婦的,我自然疼她。」老人家上了年紀說話便顛三倒四,道理也說不通,認準了什麼便是什麼。她心下極滿意清懿,便糊裡糊塗地要為自家孫子說媳婦。「我家雖不是多好的人家,卻也能保妳吃穿不愁,好生享一輩子福。我家孩子也是極好的,尤其是奕哥兒,最像我那老冤家。」
老太太不知想到什麼,神秘兮兮地湊到清懿耳邊道:「我那老頭,這輩子沒讓我受過半分委屈。」
清懿握著老人家枯瘦乾皺的手,卻在她眼裡瞧見與年齡不符的澄澈。老太太青春不再,眼底卻有小女兒家的情態。想必,老國公在世時,是真的待她如珠如寶,才將她養成這樣單純的人。
相扶到老的兩個人,無論哪一個先走,活著的那一個總要承擔痛苦。可老太太又是多麼幸運,得了癡病,反倒將那沈痛忘卻,只餘一星半點兒的回憶不時跳出來,得以讓此刻的清懿,感受到那份真心。
「說好要死在我後頭,卻留我一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沒頭沒尾,老太太雀躍的神情又黯淡下來,說話有些含糊了,像陷在某段回憶裡,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懿兒見笑了,我家老祖宗有些癡病,一日裡常有時辰犯病。」
一道溫和的女聲伴隨著笑意傳來,來人衣著華貴、形容端莊,正是曲雁華。
「見過姑母。」清懿起身行禮。
曲雁華忙上前笑道:「妳我姑姪,不必多禮。我還得多謝妳來,討得我家老祖宗的歡心呢,我家的孩子都不曾有哪個像妳似的得她珍愛,難得妳入了她的眼,可不要早早回家,在這兒好生陪陪老人家才好。」
她一面又問了清殊在學堂的情況,一面吩咐下人妥善看顧清殊,直把慈愛的模樣展現得淋漓盡致,教人挑不出錯來。
清懿笑道:「有幸與老人家投緣,自是願意相陪的。我見老祖宗便如見我外祖母,再沒有更親近的。」
「那真是極好的。」曲雁華又妳來我往地寒暄片刻,繞了半盞茶的工夫,才狀似不經意地道:「方才聽老太太中意妳做孫媳婦,這話乍一聽不覺得,細想卻也有意思。好孩子,妳如今家中也沒個主母替妳籌謀,陳氏雖有個母親的頭銜,卻不是真心替妳想的;妳父親一個男子,更無法插手內宅事。」
曲雁華眼底透出幾分情真意摯。「姑娘韶光易逝,我這做姑母的不怕妳嫌我囉嗦,少不得要替妳想。這些日子我也曾留意京中才俊,倘或能得個好的,教妳安穩一世,我也有臉面去見我阮家嫂嫂。
「可我瞧著各府裡的哥兒,竟覺得沒有一個合適的。家世好的難免傲氣,怕給妳委屈受;家世太次,又恐妳心裡不樂意。我家懿兒模樣性情都是拔尖的,斷不能配個庸人。」曲雁華面露喜色道:「因我這私心,便難挑個好的來。女子嫁人,所求不過吃飽穿暖、婆媳和睦、夫妻恩愛。順著這條藤想,我越發沒思路,如今被老太太點撥,我才明悟了。」
清懿笑容淺淡,垂眸喝茶不言語。
曲雁華是個算計浸透骨子裡的人精,瞧見清懿現下的神色,不消多說一個字,她便忖度出了意思。
一時間,曲雁華眼底心思急轉,笑容卻半分未變,仍像揣了一副菩薩心腸道:「懿兒,妳小姑娘家臉皮薄,倒也罷了。我自認掏心掏肺,也沒什麼不能說與妳聽的。
「一則,我承妳母親的情誼,倘或沒有阮家嫂嫂的提攜,我必沒有今日造化;故而,我想將這恩報在妳身上,若妳們姊妹有了著落,我心裡也安穩。」曲雁華神色黯然,嘆了口氣道:「我想著,妳去哪家做媳婦都難免受折磨,唯獨來我這兒,我是妳親姑母,必不能苛待妳;再者我國公府雖不如從前,卻也能保妳富貴不愁。更何況,我家奕哥兒說是個愚鈍人,卻也有幾分好人品;配妳雖差了幾分,但勝在為人善良,日後必會悉心待妳,這也算全了妳娘的心願。」
曲雁華沈默許久,眼底竟泛起淚光。「若說私心,我確實有。妳生得這樣好,我不忍妳受委屈是真,想妳做我家媳婦也是真。我的私心,便是不想妳這樣的好孩子去了旁人家。」
一番溫言軟語,如泣如訴,倘或是個不知事的少女,怕真要信了這副假面。煊赫的國公府富貴、人品樣貌拔尖的郎君、婆婆還是自己的親姑母,任誰聽了,都要被誘人的條件說動了心。
可清懿淡淡地望著茶盞裡漂浮的茶葉,目光卻悠遠,不知飄向何處。
上輩子,若是在她孤苦無依時,曲雁華也曾有這番情真意摯的剖白,她也願意信幾分所謂姑母的真心;可惜的是,那寒微時的援手,卻一次也不曾有。
於是,曲雁華只見那個溫婉柔弱的小姑娘,眼底沒有半分動容,甚至笑意只維持一貫的虛假弧度,淡淡道:「我自覺蒲柳之姿,配不上奕表哥。」
倘或沒有曲雁華前頭的鋪墊,那麼這句客套的話,倒也算不得什麼;可現下有那番掏心掏肺的遊說打底,這一句敷衍的拒絕,便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曲雁華的臉上。涵養如她,一時笑意也僵住半晌。
這樣豐厚的條件,這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遊說,竟會受挫?眼前的姑娘是真蠢笨,還是另有圖謀?
短短一瞬間,曲雁華心念百轉,又恢復了言笑晏晏的模樣,自如地岔開話題。
清懿低眉淺笑,順著她的話頭應和。好似一個真正的小姑娘,從不知拿捏話語主導權,只曉得傻乎乎被套話。
曲家兩代女兒,一成熟風韻,一青澀柔美。微笑的假面下,藏著如出一轍的冷漠算計。在這一刻,倒真像親姑姪。
話過晌午,清懿告辭。
知道今日的試探不會有結果,曲雁華也不強留,只禮數周到地送她出門。
姑姪倆並肩行到兩株紫藤旁邊,紫藤纏繞而生,其中紅色的那株養得花朵累垂,生機盎然;一旁那株銀藤,卻氣息奄奄,將要凋零之相。
將要出月亮門時,清懿忽似有感而發道:「早先聽趙嬤嬤說,姑母府裡有兩株名貴的紫藤,一喚作紅玉藤,一喚作白花紫藤,想必就是這兩株了。」
「有什麼名貴的?不過是死物,得個野趣罷了。」曲雁華笑道:「雖是死物,養起來倒費勁得很。如那株紅玉藤,習性霸道得很,擠得那株銀藤沒了生氣。」
清懿似是好奇,蹲下來看了半晌,回眸笑道:「看根莖,白花紫藤才是這裡的主子呢,可嘆這紅玉藤竟借銀藤的勢,長得這樣好。
「原是銀藤的恩情,卻沒承想,紅藤絲毫不念舊情,為一己之私,連活路也不給銀藤留。」清懿垂眼道:「現如今,竟是連銀藤這個恩主最後的生機也要霸占了。姑母,」清懿笑著看向曲雁華,緩緩道:「您說,世上可有如紅藤這般忘恩負義之人?」
好半晌,空氣彷彿凝滯,沈默蔓延開來。
曲雁華的笑容逐漸消失,眼底微光盡斂。無人將話說透,卻又像把一切都擺在檯面上。
良久,曲雁華面上的冷色漸收,誰也不知她在短短數息間,想到了什麼。
只見她又將那副春風和煦的面具戴上,溫和道:「姑母聽不明白懿兒的話。銀藤之命已是定數,聰明人該朝前看。」
一聲輕笑,清懿目光悠然,唇角微勾。「定數嗎?我看未必。」
曲雁華是個極要面上錦繡的人。
二人之間雖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暗潮洶湧,她卻偏能若無其事,甚至十分周到地打發婆子送清懿回去。
清懿才行至上回那處「留芳庭」,不料又遇上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錦衣,立在廊亭前,夏日湖面有溫熱的風輕拂,吹得他袍角微揚,端的一副清俊的好模樣。
他像在等人。許是內心懷著萬分期待,即便孑然一身,也不顯得孤單。
清懿原不想驚動他,只待悄悄離去,身旁的婆子卻出聲道:「奕哥兒緣何在此處?」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7/16上市的【文創風】1277《攀龍不如當高枝》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