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清懿封好琉璃碗,仔細地收在一方木盒裡。她穿過遊廊,想往屋裡走,路過拐角,卻差點與迎面走來的人撞上,好在一隻有力的手將她扶住。
「盒子裡是什麼東西?這樣寶貝,寧可摔了自己也不願摔它。」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月白色長袍,清懿不必抬頭便知來者何人。
恰在此時,另一頭傳來嘈雜的聲響,其中夾雜著女子的說話聲。
「……妳們可有瞧見袁郎在何處?」
「項姑娘,我方才還見到袁公子了,哦,在那兒。」有人指向這一頭。
身後的目光如有實質,凝結在周身。
清懿垂眸頓了片刻,眨眼間,換作一副驚訝的神情緩緩抬頭,眉宇間難得帶笑。「袁公子,是你啊?」
項連伊只站定片刻,便轉身離去。
清懿側過身,餘光輕掃,直到看見那鵝黃色衣袂消失在轉角,她眸光中的笑意才漸漸消散。她略微福身,行了一禮。「煩請袁公子讓一讓,我要進去了。」
袁兆目睹她從頭至尾的變化,心裡明白這姑娘在拿他當槍使,要用的時候就笑臉相迎,不用便棄之如敝屣。他不惱,卻也不挪動身子讓路,只是微挑眉頭,好整以暇地道:「姑娘今日唱的哪一齣?」
清懿定定地看著他,瞧他一副沒聽到答案就不讓路的架勢,她索性直接道:「我疑心上回的事是項連伊所為,這次要借你作筏子,探她的虛實,事先不和你打招呼,也是怕你不願意。」
袁兆差點笑出聲,他又問道:「怕我不願意,所以不告訴我?姑娘的用人之道果真是劍走偏鋒。」
清懿不以為意,她自認已盡了告知義務,便要告辭。這人卻還堵在前頭,像座山似的。她只好補充道:「好吧,待會兒我興許還要請你幫忙,我這也算提前告知了,還請小侯爺看在患難情誼的分上,多少配合我。」
料峭冷風吹起遊廊上的燈籠墜子,發出簌簌聲響。
袁兆負手而立,銀狐披風搭在肩上,帶子鬆散地繫著,瞧上去不像能禦寒,卻恰到好處地替清懿擋過這一陣刺骨的冷風。也許是在外頭站了太久,清懿鼻尖微紅,隱在衣袖裡的手也有些僵硬。
袁兆突然從懷裡拎出一樣與身分不符的小東西,順手拋給清懿。「接著。」
清懿下意識接住,入手只覺暖洋洋的,定睛一瞧才發現是一只用銀鼠皮套子包裹住的小手爐,還熱呼呼的。她狐疑抬頭,眼神表達出的意思很直接──別告訴我你一個大男人會用這麼精緻的小手爐,還是熏過香的。
袁兆並不想回答,送了東西便讓開身,示意她可以走了。
清懿摩挲著手爐,垂眸道:「多謝。」
袁兆頓了頓,在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才狀似不經意地道:「項家女不光有明面上的東西,我尚未查探清楚,妳自己要當心。」
清懿眸光微動,頷首道:「嗯,知道了。」
廳內,眾人宴畢,又張羅起畫畫來。
清懿踏進門時,裡頭氣氛正火熱,正中間擺放著橫跨半個廳堂的黃花梨木桌,一應紙筆、顏料俱全,桌邊已經坐了一圈人正在作畫。
已經完工的幾幅畫作擺放在上首空桌旁──那是袁兆的位置,想必是等他來評選。方才項連伊出門尋他,估計也是這個緣故。
清懿不想驚動旁人,繞開中央的人群,徑直走回座位。
「曲姑娘。」有人突然喚道。
清懿聞聲回頭,只見叫住自己的是一個神情傲慢的紅衣女子。「聽聞曲姑娘上回在悅庭柳舍交出了白卷,時隔這麼久,想必姑娘應當有進益才是,不如趁此良機,展露一手,也好讓大家品評。」
清懿尚未答話,耿三郎就匆匆阻攔道:「曲姑娘在外頭凍了許久,手都僵了,好歹讓她緩一緩,咱們畫咱們的,不必帶她了。」
有人解圍,可紅衣女子不依不饒,嗤笑一聲道:「既然手僵了,捂熱再來就好。本就是盡其所長的雅集,我這也是想幫曲姑娘更快融入。」
耿三郎一時無言,尚未找到託詞。眾人斂聲屏氣,暗暗關注著這頭的情形。
就在這針落可聞的當口,清懿輕笑一聲,從容地起身道:「好啊,不知姑娘要我畫什麼?」
紅衣女子沒料到她這樣坦蕩,愣了一下。人群中,項連伊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眼底閃過狐疑的光。
只是短暫的停滯,紅衣女子便反應過來,立刻笑道:「今兒是盛府賞梅宴,合該以梅為題。不過呢……」
她頓了頓,眼底流露得意之色。「已經有不少人畫了各色梅花,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要是讓妳一個初學者和項姑娘她們畫同一樣東西,對妳來說未免太不公平,所以,妳隨便選個什麼畫吧。」
話裡話外,輕賤之意昭然若揭。
「李姑娘,妳年紀輕輕,說話莫要太刻薄。」耿三郎氣憤,又轉過頭對清懿低聲道:「她話說得難聽,卻也不是沒道理。項姑娘的寒梅傲雪圖,那可是袁郎君認證過的上等佳作。妳不答應還好,既答應了要畫,就選個旁的玩意兒描一描,莫要畫梅,不然真是……」
後半句他沒說,清懿也猜得到,他擔心她自取其辱。
清懿心領他的好意。「多謝公子提點。」
耿三郎以為她認同自己的想法,卻見曲清懿直接繞過他,往廳堂中央走去。
項連伊坐在上首右側,是離袁兆那張空桌最近的位置。她定定地看著迎面走來的女子,神情晦暗不明,整個人卻緊繃了起來,好像進入了防備的狀態。
清懿卻沒有在她面前停留,逕自拿起擺放在最上面的那幅畫──梅骨錚錚,花朵嬌豔,連星星點點的落雪都鋪墊其中,上書「寒梅傲雪圖」,尾部署名「項連伊」。
清懿眼底眸光微動,盯著這幅畫不知在想什麼,良久,她轉頭望向項連伊,笑道:「形神兼備,這是項姊姊的成名作?」
項連伊目光沈沈,停頓了好久才勾起唇角道:「是,妹妹有何指教?」
與她緊繃的神情不同,清懿姿態從容,將畫放了回去,淡淡道:「指教談不上,按畫齡,我還得叫妳一聲前輩,只是見姊姊的梅花畫得這樣傳神,所以也想斗膽畫一畫梅花。」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耿三郎瞪大雙眼。「曲姑娘!」
紅衣女子先他一步開口,得意道:「耿三郎可不要再說是欺負新人了,我們話已經說在前頭,奈何人家不下這個臺階。來人,給曲姑娘上紙筆。」
下人忙去張羅,就在這個當口,晏徽揚和盛瑾二人正好回到院子裡,瞧見這一幕。
「可要幫幫她?我瞧著妳和她有幾分交情。」晏徽揚低聲道。
盛瑾輕笑一聲。「不必了,以她的本事,自有應付的法子。你說呢,袁郎?」
她反問身後的人,袁兆最後進來,他也不往前走,只順勢倚靠在門邊,隔著人群看向中央的姑娘,唇邊勾起一抹笑。「嗯,她一向機靈。」
這時,下人已經將紙筆、顏料、墨水等一應用具備好,原本還在黃花梨木桌前作畫的人紛紛停筆,全都翹首企足等著清懿。
「曲姑娘,這是灑金宣紙,這是各色顏料,這是硯臺與不同粗細的狼毫筆。」侍僮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放在她眼前,剛要抬手研墨,卻被清懿阻止。
「換個人幫我研墨吧。」清懿淡淡道:「我的畫法與旁人不同,不需要筆,只需要墨,還得研墨的人配合我。」
「呿,故弄玄虛。」紅衣女子低聲嗤笑。
旁人雖沒有如她那樣明顯地嘲諷出聲,可抱有同樣想法的不在少數。不用筆要如何畫?莫不是要另闢蹊徑,故作高深,好讓自己輸得體面一些?這也忒落下乘,還不如坦蕩認輸,臉上也好看。
耿三郎不管這麼多,上前道:「我替妳研墨。」
不料清懿卻搖了搖頭。「耿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次想煩勞一下旁人。」
她的視線越過人群,投向不遠處,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頓時有些不可思議。她總不會是想讓大名鼎鼎的袁兆給她研墨吧?!
果然,下一刻,清懿緩緩道:「不知袁公子能否屈尊為我研墨呢?」
眾人目瞪口呆,在沒人注意的地方,項連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袁兆,不放過他臉上任何變幻的神情,隱在袖子裡的手指深深地陷進掌心。
所以她沒有錯過袁兆眼底一閃而過的意外之色,還有唇邊極淺的笑意。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只停頓了片刻,然後漫不經心地道:「好啊。」
他單手解開披風,隨意扔給一旁的侍僮,望向清懿的眼神裡帶著幾分揶揄。「給妳研墨不叫屈尊,這叫榮幸之至。」
輕飄飄的話落地,連晏徽揚都十分驚訝,忍不住偷偷問盛瑾。「他們之前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盛瑾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殿下問得好,我也正想問呢。」
不管旁人多麼驚訝,袁兆已經索利地接過墨條,開始研墨。
清懿鋪開好幾張宣紙,將它們疊放,估算著厚度足夠,才將先前的琉璃碗拿出來,當作鎮紙。
袁兆瞧見她一番動作,心下已有七、八分了然,笑道:「潑墨畫梅?」
清懿微微挑眉。「你知道?」
「嗯。」袁兆像個合格的書僮,一面研墨,一面往硯臺裡加水,還很周到地問:「濃度是不是要淡一些?妳看這樣可還行?」
清懿瞥了一眼,並不打算客套。「多加點水,量太少了。」
潑墨講究隨意而為,不用工筆勾勒,全靠畫者即興的靈氣與對整體架構的掌控力。
在周圍人眼裡,只見清懿接過裝墨水的碗,隨意一潑,雪白的宣紙上染渲了一團墨跡,辨不出形狀,更遑論美感。然後,她頭也不回,將碗往後一遞,袁兆默契接過,繼續將剩下的墨水倒進去。
緊接著,清懿一把掀起紙張,讓墨水緩緩流淌。她小幅度地調整方向,墨水彷彿有靈性一般在雪白的紙上流動,形成一條條紋路。有懂行的仔細一瞧,發覺這已然形成了梅樹軀幹和枝椏。
「東北角,再潑一塊。」清懿雙手拿著紙張,騰不出手,只能使喚旁人。
袁兆搖勻了墨汁,按照她的話在東北角潑了一塊。清懿順勢將宣紙倒轉,一樹橫生的梅枝躍然紙上。
她又將手一伸,袁兆立刻將只剩少量墨水的碗遞給她。
清懿以碗沿為筆,順著主要枝幹的紋路細細潤色,墨水順著碗沿淺淺沒入紙張。梅樹的枝幹主次分明、濃淡相宜,方才野蠻衍生的線條好像被一雙靈巧的手修整為一體。
畫梅須畫骨。梅的枝條,就是一幅畫作的骨相。至此,她信手潑墨而作的梅花圖,骨相已成,端看那遒勁生動的線條,便已然不是凡品。
懂行的人收起了輕視之心,更加好奇她不用筆要怎麼畫接下來的花朵。
只見清懿揭開充當鎮紙的琉璃碗蓋,裡面正是先前用玉磨碾出的花汁。
淡紅的色澤映著透明的琉璃,清新淡雅之感撲面而來。
不過,還是有人看出不妥。耿三郎擔憂道:「梅花花汁雖渾然天成,到底不好上色,真落在紙上,不夠紅豔啊。」
先前看不上清懿的老友,此刻也換了副面孔,頗為憂心。「骨相已經上佳,若是敗在著色,那未免太可惜。」
其他人事不關己地想看笑話的有之,恨不得清懿畫砸了的也有之。
唯有袁兆不動如山,眼底沈靜如寒潭。「還需要什麼?」
清懿微勾唇角,淡淡道:「這東西你沒有,我得向姑娘們借。」
說著,她抬頭望向周圍的姑娘們。「敢問各位姊姊、妹妹們,身上可帶了胭脂?」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7/23上市的【文創風】1278《攀龍不如當高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