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朱紅的宮牆綿延不絕,遠處鴻雁由南飛往北,奔赴長空。
清殊照常唸書上課,窗外的夕陽斜照進屋內,她無法出宮,只能在心裡估算時辰,猜測隊伍已經出城了。
課堂上,夫子正搖頭晃腦地唸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如今外頭正是楊柳青翠的時節,拂過湖面的風清爽宜人。
她托著腮,在紙上寫寫畫畫,樂綰湊上前,好奇道:「姊姊是在畫誰?」
清殊回神,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勾勒出來一個側臉,於是趕忙將紙揉成一團藏起來。「沒,隨便畫的。」
可小樂綰好糊弄,她哥哥卻難打發。
七月初,玉鼎樓裡,晏徽容恢復得差不多,就作東擺了一桌。
席間,他瞧見清殊意興闌珊,也不參與他們的說笑,不由得挑眉道:「哎,好不容易放暑月假,妳不和我們快活地喝上兩杯,裝啞巴做啥?」
清殊瞥他一眼,輕哼道:「少來惹我,裴姊姊在來的路上了,你敢囉嗦,就別怪我不給你臉面。」
「喲,說兩句就惱,妳的脾氣越發像雲哥了。」晏徽容笑咪咪地搖著摺扇。「我專程為妳設宴,好歹捧個場啊。」
清殊嗤笑,睨著他。「你拿我作幌子邀裴姊姊來,當我傻呢?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就遂你心願,下回我可不幫你邀人了,若是事成便罷了,要是人家不願,倒是我落埋怨。」
正說著,外頭傳來敲門聲,是酒樓的女掌櫃。「幾位貴主,客到了。」
玉鼎樓是全京城唯一一家女子開辦的酒樓,掌櫃姓趙,景城人士,前幾年才在京城落腳做生意。玉鼎樓生意興隆,一則是因菜色獨特,且創造了外賣的風潮;二則是因它特別設立女子包廂,使得各處高門女眷也能親臨酒樓聚會。像今日這宴席,正是設在最頂樓的錦繡閣,若無掌櫃帶路,外人不得輕易相擾,充分保障女客的隱私。
掌櫃年約三十餘歲,外表極有風韻,待人接物很爽利。她往側邊挪步,露出身後的人,笑道:「客已帶到,我就不相擾了,貴主們吃好喝好,短了什麼只管打發人來尋我。」
「有勞趙掌櫃了。」
「公子哪裡的話,生意人全仰仗諸位捧場,自當盡心。」趙掌櫃笑咪咪地說,她目光移到窗邊,瞥見清殊,又道:「樓高風大,姑娘莫要站在窗邊,小心著涼。廚下還準備了糖蒸酥酪,正是姑娘上回誇過的,我這就讓丫頭送來。」
清殊彎起嘴角。「那就多謝掌櫃了。」
她適時離開,又貼心地帶上門,只留下剛到的客人站在原地。
「裴姊姊快坐!」清殊招手道。
「嗯。」裴萱卓目光掃了一圈,在晏徽容身上停留片刻,就近在盛堯身邊坐下,沒一會兒便問道:「找我何事?」
清殊和盛堯悄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端起茶杯喝茶。
許馥春見狀,在心裡暗罵一聲,知道又輪到自己說話了。「裴姊姊,這不是休暑月假了,正好殊兒也在,我們就想邀妳一塊兒聚一聚。城郊楓林山莊有處冷泉,一應吃食、住處都齊備,不如和我們去玩兩天?」
裴萱卓沒有立刻答話,抬眸瞥了眼自她進來後便避開站在屏風外的晏徽容,才淡淡道:「多謝,不必了,妳們玩。」
她拒絕得太索利,以至於眾人不知從何開口勸說。
裴萱卓略坐片刻,便要告辭。
晏徽容躊躇半天,話還沒說半句,頓時急了。「姑娘留步,我有話和妳說。」
清殊等人見狀,忙找藉口出門離開,留他二人獨處。
裴萱卓仍然面無表情,眼神淡淡。「世子殿下,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即便如此,你還要聽嗎?」
晏徽容沒有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挑破窗戶紙,愣怔片刻,才扯出一絲笑。「是,上回我便猜到妳的心思,只是我還想問個緣由,為什麼?是姑娘早已心有所屬,還是我哪裡不夠好,不能入姑娘的眼?」他定定看著她。「姑娘從不肯認識我,又怎知我一定不是妳歡喜的人?」
裴萱卓迎著他灼灼的目光,其中的赤忱之意昭然若揭。她緩緩垂眸,淡淡道:「殿下很好,可惜我不喜歡。」
他眼底有一瞬間的黯然,轉瞬即逝。「……那是妳有心儀之人了?」
裴萱卓皺眉,搖頭嘆了一口氣,望向他的眼神帶著幾分無奈。「殿下知道我無心於你就夠了,又何必探問這麼多?我喜歡何人,終究與你沒什麼干係。」
「怎會沒干係?他若是個好的我便要知道他好在哪裡,要是不如我,妳又何必選他?若是不好,我也能替妳掌眼,妳及時回頭,也免去後半生的搓揉。」晏徽容徑直在她身邊坐下,坦蕩道。
裴萱卓差點被他的歪理氣笑。「照你的意思,怎樣才算好?論出身,普天之下有幾個人能比過你,旁人橫豎不算好,所以非要選擇殿下才是?」
「是。」他俐落道:「裴姑娘,我很好,也會對妳好。」
這話太直接,裴萱卓閉了閉眼,不去看他眼中的熱烈。
「殿下,我不是如你們一般的富貴閒人,更沒工夫陪你風花雪月。言盡於此,告辭。」說罷,她起身離去。
待到門扉快要闔上,晏徽容突然伸手攔住。「裴萱卓,我是認真的。」
裴萱卓漠然回頭,掙開他的手。「可我不需要。」
聽見她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晏徽容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彷彿捕捉到了她離去時微弱的一縷風。
清殊默默走進來,逕自倒了一杯茶喝。
半晌,她才道:「裴姊姊和我們都不一樣,她無父無母,家裡只有一個兄長。你在玉鼎樓包一頓宴的花費,就足夠她過上一年。容哥兒,我雖知曉你為人,但也有一句要問你。你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真心對她?」
晏徽容仰頭喝了一杯冷酒。「妳也不信我?」
「說不上信或不信,你此刻的真心,未必就能保證將來。」清殊坦白道。
「正是呢。」許馥春跟著道:「你別嫌我們說話難聽,正因為是朋友,我們才說兩句真心話。不論旁的,只說門第,你們之間可謂天差地別。
「打個比方,我和殊兒好歹也算官家女,但要想登你們王府門檻,踮踮腳還搆不著,若是不得王妃青眼,怕是踩在凳子上也沒用。真要配,除非是阿堯這樣的出身,方能被你們選一選。而裴姊姊與我們,又是十七、八張凳子的區別,你好生琢磨,她要如何進你家門?」
「說話就說話,別拿我做比較,誰都稀罕他們王府似的。」盛堯不滿道:「我瞧著裴萱卓也沒多稀罕你這個世子。」
「知道妳不稀罕,春兒只是打個比方。」清殊給她倒了杯茶,又和晏徽容碰了碰杯。「你咬咬牙,門第差異也就跨過去了,問題在於人家根本不喜歡你,強求也是無用。」
晏徽容挾了一筷子菜,卻沒往嘴裡送,腦子反覆咀嚼著那句「她不喜歡你」。
他抿著唇,下頷繃得很緊,悶悶道:「喜不喜歡,不試試怎麼知道?」
裴萱卓離開玉鼎樓時,正巧遇上趙掌櫃。
她略略頷首,便擦肩而過。誰知掌櫃卻喚道:「姑娘留步,正是午膳時分,廚下正好備了吃食,不如用兩口再走?」
裴萱卓搖頭道:「多謝,不必了。掌櫃想必是認錯人了,我不是那群貴人裡的。」
她一身素色衣裳,全身並無半點貴重首飾,若不是有張極出眾的臉,怕是扔人堆裡也發現不了。
誰知趙掌櫃卻逕自拉過她的手,笑道:「此言差矣,我玉鼎樓的貴人,豈是單用銀錢衡量的?我第一眼瞧見姑娘,便知妳的獨到之處。」
說罷,她將一個食盒遞來,見裴萱卓不接,又強硬地塞在她手裡。
裴萱卓遲疑地看了她一眼,問:「妳認得我?妳究竟是何人?」
趙掌櫃妝容精緻、打扮富態,裴萱卓自認記憶超群,卻並不記得見過此人,故而猜不出她的好意從何而來。
「我不認得妳,我東家卻認得妳。」她唇角微勾,說話卻有深意。「姑娘不屑高門富貴,曾經數次推拒唾手可得的名利,想必是心有抱負。只是我瞧姑娘眉宇間尚有凝滯之色,怕是前路遇阻,是也不是?」
裴萱卓眼神漸冷,眸光微動。「我不過一介平民女子,何勞旁人惦記前路,妳東家是誰?」
趙掌櫃嫣然一笑,復又將食盒遞上,並拍了拍她的手背。「妳只管回去等,來日自會知曉,屆時,姑娘前路之惑可解。」
回去的路上,裴萱卓心事重重。她自小失去父親,由叔父教養,後來叔父身故、母親離世,只剩她和兄長相依為命。直到國公府夫人曲雁華伸出援手,資助他們讀書,這才來到京城落腳。
原以為曲雁華只是樂於助人,後來才知道,她是間接害死叔父裴蘊的凶手。她資助自己,也與曾經那段淵源有關。自從得知真相,裴萱卓便拒絕曲雁華的招攬,所幸對方也沒有刻意為難,仍然容許她在學堂裡唸書。
三年前,她從學堂結業後,便一心留校教姑娘讀書。
只是,還不算正式的執教。根據院裡的規矩,但凡任職教引娘子,須得是已婚婦人,並將家中來歷等一併登記造冊,呈於上頭過目。
為此,她也想過找個可靠的人湊合,只是後來又遇著許多陰差陽錯,這才作罷。一直捱到現在,學院明裡暗裡探問了好幾次,同時期執教的姑娘大多已經嫁人,只剩她一人還沒有著落。
其中有一個是好友展素昭,她鐵了心要跟著曲雁華做事,曾勸她道:「妳何苦守著一個學堂,說好聽了妳是為人師表,不好聽的,妳就是教書的奴才。貴女們在學堂尚且尊妳三分,來日做了夫人,哪個認得妳?裴萱卓,妳想清楚,我們能有機會從泥裡爬出來,就要往高處飛,而不是留在原地。」
彼時,她正在備課,頭也沒抬只淡淡道:「比起一折就斷的高枝,我寧願留在原地。」
展素昭沒有再說話,就此離去。
後來,再次見到展素昭,是在忠敬伯爵府上。經曲雁華搭線,展素昭嫁與忠敬伯做續弦,按照旁人的話說,是高攀。
伯爵府後院裡,展素昭捧著孕肚對她笑。「萱兒妳瞧,以我家泥瓦匠的出身,竟能嫁進伯爵府做正妻。如若不是託二奶奶的福,入女學讀書,又怎有這樣的運道?自然,還要感謝我的肚子爭氣,要不是這個孩子來得及時,正妻之位怕是輪不到我了。」
裴萱卓沒有笑,眼底一片寂然。
明明是摯交好友,她竟無端地覺出幾分陌生。曾經那個穿著粗布麻衣,卻絲毫不懼權貴,立志要做女夫子的姑娘早已遠去,如今只剩一位滿頭珠翠、衣裳極盡奢華的伯爵夫人。
她輕聲道:「妳大好的年華,嫁與一個花甲之年的人做續弦,是好運道嗎?」
展素昭的笑僵在臉上,她緩緩轉頭,又生硬地扯開嘴角。「為何不是?裴萱卓,妳還是天真,以為妳能當第二個趙錦瑟嗎?人家有皇后做靠山,才能不嫁人、不生子,長長久久地當大女官。而妳,偏偏自持清高,不願摧眉折腰攀附權貴,到頭來什麼也落不著好。
「我不會後悔,永不。」她抬頭望天,平靜道:「我的孩兒不用再吃我吃過的苦、受我受過的罪,他不必當奴才,是正經的伯爵府之後。」
那日的煊赫,裴萱卓已然忘記,唯有展素昭望著天空時泛紅的眼角,深深烙在她心裡。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7/23上市的【文創風】1279《攀龍不如當高枝》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