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時婚約
臨州三月,春意正濃。
燕子飛過岸邊的楊柳,牽起柳枝條條擺盪,漾起繾綣的春意後,也未停留,逕自飛向一處民宅。牠撲騰著翅膀,落在飛翹的簷角之上,又叫了兩聲,彷彿看起了蘇府的熱鬧。
蘇府張燈結綵,處處透著喜慶。鮮紅的綢緞從月洞門後一直延伸到長廊盡頭,上面掛滿裝飾,紅燈籠都換成染了金粉的樣式,夜裡點起燈來,便能亮如白晝。
丫鬟、小廝們正忙碌著,有的在貼雙喜字,有的在擦桌椅板凳,有的則在清點庫房,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都盼著迎接一場喜事。
「左邊高一點……對,再高一點!唉呀,右邊又低了,再抬一抬!」丫鬟青梅指揮小廝掛正牌匾,一轉頭,卻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
青梅自言自語道:「小姐方才不是還在這兒嗎?怎麼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小廝掛好牌匾,從梯子上下來,笑道:「方才青梅姊姊在忙的時候,小姐往後廚的方向去了。」
青梅一聽,小聲嘀咕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小姐怎麼還惦記著吃的?我去看看。」
說罷,便匆匆地去了後廚。
下人都在前廳與偏廳忙活,後廚所在的院子反而清靜,青梅邁入院子,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味。
走進伙房,裡面空無一人,唯有灶臺上的一口大鍋正冒著泡──肉香味便是由此散發出來的。
青梅呼喚道:「小姐,您在哪兒啊?」
話音落下,就見灶臺後有人抬頭,露出一雙清靈的杏眼。「青梅?」
青梅微驚,連忙奔了過去,繞過長長的灶案,才見到了她的小姐──
蘇心禾正蹲在地上,面前放著一捧柴火,她盯著火候,一點一點加柴,就是為了讓鐵鍋受熱更均勻。
青梅快步過去扶起蘇心禾,道:「小姐,外面為了您的婚事忙得很,您怎麼還在這兒燒火呀?這點小事交給我們做不就行了?」
蘇心禾笑盈盈道:「掌握火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還是親力親為更好。」
青梅一雙柳葉眉微攏,苦口婆心勸道:「小姐,再過兩日侯府的人便要到了,您與其在這兒熬肉醬,不如去清點一下嫁妝?」
「嫁妝單子妳昨日不是對過了?」蘇心禾將最後一點柴火加進灶膛,又拿起乾淨的布巾擦了擦手,道:「妳辦事向來讓人放心,只是有一點可別忘了。」
青梅以為自家小姐終於要認真對待婚姻大事了,連忙問道:「哪一點?」
蘇心禾才走到雲苑門口,便聽見一聲呼喚,她回過頭,就見自己的父親立在廊上,正笑著同她招手。
將罐子交給青梅之後,蘇心禾快步向蘇志走去。「爹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蘇志笑著捋了捋鬍鬚道:「女兒都要出嫁了,當爹的哪能日日待在酒樓?」
一旁的管家石叔也忍不住笑道:蘇心禾道:「從臨州北上入京,快則七、八天,慢則十日有餘,我之前列的零嘴,妳可都買齊了?」
青梅哭笑不得地說道:「小姐放心,您的零嘴早就備齊了,奴婢一點都沒忘。」
「那就好。」蘇心禾一本正經道:「萬一不夠吃也無妨,沿途總會走走停停,到時說不定還能遇上一些美食,也是美事一樁。」
青梅見蘇心禾心心念念只有吃,忍不住扶額嘆氣。
蘇心禾早就習慣她這愁眉苦臉的操心模樣,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轉過身去,揭開鍋蓋──
鍋裡正燉著一鍋棕紅色肉醬,肉末經過漫長的熬煮,已與醬汁融為一體,蓋子一揭,積蓄已久的香味,直衝面門而來,饒是心情焦急的青梅,也不由得嚥了嚥口水。
蘇心禾挑眉看她。「嚐嚐?」
青梅方才還在思考如何讓小姐離開伙房,但看到這肉醬之後,便覺得品嚐之後再勸,也未嘗不可。
見青梅忙不迭地點頭,蘇心禾便舀起一點肉醬放到碗裡遞給她。
青梅瞧著肉醬,焦慮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她用筷子挑起一點,放入口中──
濃濃的葷香瞬間點亮了青梅的味覺,從鹹到鮮,不過片刻,滋味從舌尖流入胃腹,喚醒了腹中饞蟲。
蘇心禾盯著青梅的神色,問:「如何?」
青梅正要開口,肚子卻「咕嚕」兩聲,搶先回答了。
她一臉窘意,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小姐的手藝,自然是沒得挑。」
蘇心禾也挑起肉醬嚐了嚐,道:「再熬半炷香的工夫,滋味更好,這肉醬裡加了不少江南獨有的香料,也不知入京後還能不能買齊。」
青梅聽了這話,才壓下的焦慮又湧了上來──
小姐如今在府中還能照自己的心意過日子,嫁入京城的平南侯府後,只怕不能這般自在了……這平南侯世子也真是的,要娶小姐為世子妃,卻不親自來迎,這算什麼道理?!
這些話,她雖然未宣之於口,卻被蘇心禾聽得清清楚楚。
蘇心禾前世是個小有名氣的美食部落客,穿越到宣朝時不過三歲,因為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所以七歲起便主動跟著名廚父親蘇志學習掌廚。
後來,蘇心禾驚訝地發現,只要有人吃了自己烹飪的食物,她便能聽見對方的心聲。
蘇心禾當然不敢把這秘密告訴旁人,聽到青梅的擔憂,也只能安慰道:「侯府總不會短了咱們的吃穿,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明白嗎?」
聽了這話,青梅心中鬱結解開了幾分。「嗯,小姐到哪裡,青梅就到哪裡,不會讓旁人欺負小姐的!」
蘇心禾笑了笑。「好了,妳去忙吧。」
青梅聽話地轉身離去,可才走出幾步,她又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灶上的鐵鍋一眼。
蘇心禾有些好笑地說道:「別著急,這肉醬是要帶在路上吃的。」
青梅鬧了個大紅臉。「奴婢、奴婢去清點聘禮!」
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
蘇心禾拿起大圓勺輕輕攪動熱騰騰的肉醬,肉香縈繞在伙房中久久不散,歷經漫長的熬煮後,留下的都是精華。
大圓勺一勾便舀起一大勺肉醬,蘇心禾將肉醬倒進罐子裡,一來一回,共填滿了三個罐子。
最後,她小心翼翼地將罐子封好,準備帶回雲苑。
「禾兒。」
「是啊,小姐,如今老爺整日都想著您的婚事,恨不得親自送您上京城呢!」
此話一出,蘇志的神情微微一滯,道:「禾兒,妳跟爹過來。」
蘇心禾聽話地點點頭,隨蘇志進了書房。
這間書房很不一般,收藏的大多是歷代烹飪秘笈與各地的美食方子,蘇心禾小時候最喜歡待在這裡,只要在書裡看到感興趣的食物,便立即去伙房試驗,蘇志本就是廚子出身,所以對蘇心禾行庖廚之事十分支持。
然而兩年前,收到平南侯府的婚書後,蘇志便犯了難。
平南侯掌管宣朝三分之一的兵馬,地位之顯赫可想而知,平南侯世子李承允更是年少成名、人中翹楚,堂堂侯府,為何會對一位廚子的女兒下聘?
這得從十四年前的一樁舊事說起。
十四年前,大宣與邑南交戰,平南侯領兵路過臨州時,中了邑南的埋伏,上萬名士兵被圍困在城中。戰事膠著,糧草又逐漸消耗殆盡,無奈之下,平南侯李儼開始在城中徵糧。
起初,當地官府跟百姓還有餘糧能供給軍隊,但半個月之後,城中便鬧起了飢荒。
平南侯身經百戰,知道這樣下去只有兩種選擇──
一,等待王軍馳援,但王軍當時被北邊的韃族拖住了,從北到南趕過來少說得十日,到了那時,城中定然餓殍遍地,慘不忍睹。
二,打開城門繳械投降,可平南軍是大宣的脊梁,若是脊梁被斷,大宣何以為繼?
平南侯進退維谷,幾乎愁得一夜白了頭。就在窮途末路時,一名男子前來求見,稱自己有辦法解臨州之困──此人正是蘇志。
蘇志雖然是個廚子,卻頗有經商頭腦,他不但開了一家酒樓,還做起了米糧生意。兩軍交戰之時,他恰好有一大批米糧運至城外,因為害怕被敵軍搶奪,負責送米糧的鏢局便躲藏起來。
城門封閉,蘇志與鏢局斷了聯繫,多日之後才收到鏢局的飛鴿傳書,得知米糧就在城外,距離他們不過半日的腳程。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平南侯當下便差人護送蘇志出城取糧。經過一番周密的部署,一隊將士掩護蘇志殺出重圍,將軍韓忠帶著蘇志邊跑邊躲,足足兩日過去,確定甩掉了邑南的騎兵,才抵達約定地點取糧。
取糧後的下一個難題,便是要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送糧食入城。於是平南侯在城內,韓忠將軍在城外,兩人上演了一齣聲東擊西,才讓蘇志瞧準了時機,指揮士兵們將糧食送入臨州城。
靠著這批米糧,平南軍又強撐了一段時日,終於等到援軍。援軍與平南軍內外夾擊邑南,重創其主力軍,這才為大宣贏得多年安寧。
然而,蘇志外出取糧那幾日,他三歲的女兒突發重病。
他的髮妻早逝,家中唯有一個婆子與兩個小丫鬟,婆子起初不知這病厲害,只以為孩子是餓得狠了才哭鬧,因而延誤救治的時機,待蘇志返家,年僅三歲的蘇心禾已經病得不省人事了。
蘇志急得在城中遍訪名醫,但大夫們診察過孩子的情況後,都說藥石罔效,只能聽天由命。
平南侯敬重蘇志的為人,得知此事之後,心中愧疚不已,不僅派遣軍隊的醫官幫忙診療,還承諾蘇心禾若能好起來,定要與蘇志結為姻親,好好補償他們。
蘇志那時消沈至極,每日只顧著照料女兒,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那段時間,蘇心禾好幾次氣只出不進,連蘇志都以為她挺不過去了,可某夜過後,她卻奇蹟般地好了起來。
事後,蘇志細細思量起婚約一事,權當是平南侯在安慰自己,不能當真。畢竟平南侯府乃鐘鳴鼎食之家,自己就算對平南軍有功,也不過是一介布衣,如何能與平南侯府攀親家?
臨州城一役過後,城中百姓得知蘇志獻糧的事蹟,對他讚不絕口、大表支持,蘇志的生意便越做越大,成為臨州數一數二的富戶。
這些年以來,蘇志將姻親之約拋諸腦後,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蘇心禾一及笄,平南侯府竟然送了婚書來。
蘇志感嘆平南侯重諾之餘,也為這樁婚事憂心。
臨州與京城相距千里,將女兒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便罷,偏偏還要嫁給平南侯世子──李承允。
蘇志一顆心跟明鏡似的,李承允雖好,與蘇心禾的身分相差卻太過懸殊,這樁親事恐怕會惹來嫉妒與非議。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寧願讓她嫁得尋常些,也比入了侯府受委屈強。
此時,蘇志坐在案前,手邊的一盞茶晾涼了都沒喝,只低聲問道:「禾兒,妳老實告訴爹,到底想不想嫁入侯府?」
不用讀心術,蘇心禾也明白蘇志為何有此一問。
平南侯此舉原是好心,對蘇家而言卻是不小的壓力。
接到婚書之初,蘇志也想過要上京拜見平南侯,婉拒這門婚事,但平南侯卻一直在外征戰,待婚期接近,反而不好提了。
換言之,若他真的拒絕了平南侯,還有誰敢娶蘇心禾?
蘇志面上不顯,內心卻始終忐忑不安,唯恐自己親手將女兒推進火坑。
不過蘇心禾的心態卻好得多,她淡笑著道:「爹不必擔心,只要是正經的好人家,能顧全一日三餐便成,其餘的事我不關心,也不在意。」
在這男尊女卑的時代,她沒期盼過獲得平等的感情,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誰有空管那些臭男人怎麼想?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13上市的【文創風】1283《禾處覓飯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