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另一個丫鬟阿圓端著一盆從灶膛掏出來的柴火炭,放到冷得跟冰人似的主子床邊,眼眶微紅,哽咽道:「要來早來了,妳沒聽到那楊婆子說──」
「阿圓!」雲喜趕緊喝停。
陸伊冉閉眼沈默不語,一滴滴清淚奪眶而出。
她本是護國侯府謝家二房長媳,半年前先皇駕崩,宮中發生奪嫡內亂,最終由她夫君的外甥六皇子得勝,成為大齊新帝。
而受落敗東宮太子牽連,陸伊冉的娘家姑母安貴妃和她的兒子九皇子,到此時還生死不明。
陸家安寧侯的封號被奪,父親任職的青陽縣令官職被黜免,陸家三服內子孫都不得科考入仕。
婆家得勢,娘家落難。
她苦苦哀求謝詞安放過安貴妃母子倆,卻被他禁足在這城外的偏遠別院,這一關就是半年,他從未來看過她一眼,而她就連看一眼自己的兒子都是奢望。
她十六歲時嫁給二十三歲的謝詞安,今年已是成婚第八年。兩人陣營敵對,身分懸殊,府上眾人不待見,丈夫亦對她冷淡。在謝家,她日日忍氣吞聲,盡力伺候丈夫、盡心孝敬婆婆,生下侯府二房長孫,看著丈夫從意氣風發的後軍都督到如今權傾朝野的輔國大司馬。
院中看護的下人也是看碟下菜,見陸伊冉已儼然成為謝家棄婦,宮中唯一的靠山也倒了,便剋扣主僕三人的飯食和炭火,借下山給陸伊冉買藥為由,楊婆子夫妻倆拿走了糧食和炭火,數日未歸。
院中就剩下她們三人,要不是庵堂的妙真住持接濟,只怕她們這幾日就要餓死在這院裡。
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陸伊冉聽到院中有說話聲。她以為是謝詞安來了,不顧身子不適,歡喜地下了床,挪到銅鏡前快速梳好髮髻,又插上剛剛那支髮簪。
正欲出門相迎時,棉簾被人粗魯挑開,只見陳若雪囂張跋扈地出現在她眼前。
不顧阿圓和雲喜的阻攔,陳若雪自顧自地闖了進來。
「表姑娘,您請回吧,我們夫人身子不適,不方便招待。」雲喜攔在陳若雪身前,不讓她進屋。
陳若雪冷嗤一聲。「還夫人?很快就不是了。」
猶如當頭一棒,聽得陸伊冉踉蹌後退一步,臉色慘白,緊緊抓住身側的圈椅。
而對方則是蠻橫地推開雲喜,挑釁地坐到玫瑰椅上。
陸伊冉穩住心神,無太多精力去應付這個平日就與她關係不和的夫家表妹,開門見山道:「雪表妹,妳是如何尋到此處的?究竟為何而來?」
這處別院是謝家祖母的產業,知道此處的人很少。她在此禁足半年,除了府上送東西的幾個特定之人外,未見其他人來過。
「我今日特意來落月庵拜拜菩薩,好奇闖了進來,誰知原來竟是妳在此處。」
陳若雪落坐後,視線不停地往陸伊冉身上瞟,眼中的幸災樂禍一閃而過。
這個理由實在牽強,這樣的天氣,沒人會自找麻煩外出燒香拜佛,況且這裡到尚京還有半日的路程。
「既是拜佛求籤,雪表妹倒是走錯了地方,我就不留妳了,妳請回吧。」
陳若雪怒極反笑。「妳還在等人呢?等循哥兒?還是我表哥?」
氣氛再次僵住,陸伊冉不願搭理她,又坐回床邊,時不時地輕咳幾聲。
「無論妳是等誰,都不會有人來接妳回侯府了。」
雲喜臉色一沈,出聲警告。「表姑娘,請慎言!」
「有什麼可慎言的?全尚京城都知道,大司馬謝詞安兩月後就要和我長姊大婚的消息,只怕休書不日後就會有人送到妳手上了。」
陸伊冉臉色慘白,臉上一片茫然和灰敗,兩手無力垂下,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娃娃。
謝詞安的大表妹陳若芙,那是陸伊冉無法企及的人物,她才識過人,出身勛貴,端莊大方,是尚京不少名門望族想迎娶的姑娘。
她與謝詞安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就連一向對自己冷心冷情的夫君,對自己的這個表妹也是另眼相待。
阿圓和雲喜一慌,趕緊把陳若雪往外趕,就怕她再說出讓陸伊冉無法接受的話。
「讓她說完,我受得住。」陸伊冉踱步越過兩個丫鬟,直視陳若雪。
「只怕到此時妳還被蒙在鼓裡吧?你們陸家凡活著的人都被流放到關外,安貴妃母子倆勾結叛黨,也被處死。我表哥要休了妳,循哥兒也不再是妳的兒子了,妳還──」
「妳休得胡言!咳咳……我爹爹只是丟了官職,他們不可能被流放;我姑母一定是被人陷害,她絕不會勾結叛徒的!」陸伊冉身子輕顫,淚流滿面,一改往日的溫和,咬牙吼道。
「夫人,您可千萬別動氣,侯爺不會捨棄您的!」雲喜見她一口氣上不來,急紅了眼,扶著她幫忙順氣。
阿圓氣極,對著陳若雪大罵。「妳個黑心肝的,滾呀!就知道欺負我們夫人!以前在府上日日刁難她,如今到了這裡還不放過我們!」
陳若雪和陳若芙均是陳國公長房嫡女,也是陸伊冉婆婆陳氏娘家的姪女。陳若雪經常出入護國侯府,仗著有陳氏撐腰,老是刁難陸伊冉。
「黑心肝也比妳們這幫蠢貨強!到此時了還在奢望我表哥來接妳們回去?作夢吧妳們!」
陸伊冉強打起精神,推開雲喜的攙扶,指著門口對陳若雪下逐客令。「出門往前便是落月庵,好走不送。」並再次強調道:「我不知今日妳是受何人指示,我不會相信妳的話。我是他光明正大娶的嫡妻,不是他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外室,要我下堂,讓謝詞安自己來。」
「呵呵,真傻,都到此時了,還在說妳是他的正妻,要不是先皇賜婚,我表哥當年會娶妳嗎?」
當然不會。
滿目悲戚中,當年的情形又重現在陸伊冉眼前。
那年她與父親入宮探望姑母,酒宴中途她出去透氣,夜黑識人不清,錯把謝詞安當成自家爹爹,拉著他的手腕就喚「爹」,這一幕卻被旁人看見,第二日護國侯謝詞安與安貴妃姪女夜會御花園的流言,就傳遍了宮中內苑。
陸伊冉父女倆也慌了神,正欲拜別安貴妃趕緊離宮時,一道賜婚聖旨卻把父女倆嚇得措手不及。
往事好似才在昨日,可耳邊的聲音卻生生又把她拉回現實。
「要不是御史臺那幫老傢伙實在找不出我表哥的錯處,只能拿你們房裡的事來說,我表哥若不是顧及先皇的顏面,會與妳同房嗎?會有循哥兒嗎?妳不過是我表哥養在內宅遮人耳目的一個幌子罷了。妳就和妳那狐媚姑母一樣,憑著一張出眾的臉龐就想留住男人,妳留得住嗎?我表哥這些年對妳好嗎?他自始至終想娶的人只有我長姊!」
謝詞安對陳若芙的不同,陸伊冉早有察覺,今日被陳若雪點醒,她竟說不出半個反駁的字來。
心上的那道傷口還未結痂,今日又被陳若雪生生撕開,並狠狠插上一刀,椎心之痛讓她心神有些抽離,好似一縷幽魂般,做不出任何反應。
這些年她在侯府夾縫中求生存,以為可以真心換真心,總有一日可以捂熱那顆冰冷的心,她把謝詞安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親手照料他的一日三餐,為他縫製衣衫,再晚回府都會等著他,為他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參湯,然而謝詞安對她卻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八年了,他整日忙碌,從不過問她在內宅過得好不好;生下循哥兒後,兩人房事的次數也是一年比一年少,連她自己都快忘記了,他們上次同房是何時?
到頭來,只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痴心妄想。
只怕謝詞安早做了這樣的打算,等她無利用價值後,便是到了休棄之時,正好給他心儀之人騰位置。
「妳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嗎?循哥兒是二房長孫,卻有妳這樣的母親,他如何抬得起頭?長大了,只會讓人說是叛黨餘孽的兒子!妳娘家人還能在關外活幾年……」
阿圓和雲喜兩人實在聽不下去,也顧不上地位尊卑,把陳若雪推了出去,兩人齊聲吼道:「滾!滾呀!」
「別推,本姑娘自己會走,我是看她可憐,才來如實相告。成天戴著那簪子,像個寶貝似的,那是表哥為我長姊贏的彩頭,無奈人多起鬨,只好轉手給了妳。」
難怪那時謝詞安給她髮簪時,看都不願看她一眼,一旁的陳若芙則像是受了打擊似的,臉色慘白。
原來如此。
屋外一片吵鬧聲,而陸伊冉的世界卻安靜了,她的天塌了,她也做不出任何回應,整個人灰心絕望,沒有退路。
那日楊婆子夫妻倆在院外說的閒話,她也聽到了。如今第二個人再次說出相同的事實,她就連想裝聾作啞都敷衍不了自己。
沒了她,至少可以保全循哥兒日後在謝家的地位和名聲。
只是她終究不甘心,自己的孩兒要叫別人娘。
淚已流乾,無淚可流。陸伊冉取下頭上的簪子,用盡全力摔在地上,將簪子砸得碎裂四散開來。
她木然地走進浴室,繞過屏風,推開窄小的後門,走了出去。
凜冽的寒風吹得她髮髻凌亂,她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雪地上留下她一個又一個悲涼的腳印。
片刻後她就到了別院後山的懸崖邊,眼神空洞,最後抬頭望了眼尚京的方向,輕輕喚了聲。「循兒,娘親走了……」便決絕地跳了下去。
「夫人──」
茫茫天地間,撕心裂肺的呼喚聲,響徹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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