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珍娘站在堂屋中央,盯著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他身邊左右各站著一個彪形大漢,看樣貌都是有些功夫的練家子。
男子見她進了屋,臉上揚起熟悉的笑容。
「俞娘子,別來無恙。」迎著門口照進來的光亮,他嘴裡那顆金牙閃爍出幾分金光。
「謝掌櫃怎到了我家裡?」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雖說對方一臉笑意,珍娘心裡卻是警鈴大作。「據我所知,隨意闖入他人家中,是觸犯我朝律法的。」珍娘冷冷地說道。
謝掌櫃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抬起手細細地捋自己的袖子。「今日來,謝某是來跟俞娘子談生意的,俞娘子一來就要把場面弄得如此尷尬嗎?」
「生意?謝掌櫃開的什麼玩笑?我不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酒娘,有何等生意和謝掌櫃可談?」
「俞娘子,妳且別急著拒絕,萬一我能開出妳無法拒絕的條件呢?」謝掌櫃捋完兩隻袖子後,兩隻手隨意地搭在一起,貌似已然拿捏住了珍娘的命脈。
「是你。」珍娘幾乎是秒懂。「你把我阿妹帶到哪裡去了?」
面對珍娘的質問,謝掌櫃笑得甚是得意,抬起眼皮,目光輕飄飄地落在珍娘臉上。「俞娘子說笑了,我不過是把令妹請到麒麟樓去,並沒把她怎麼樣。這不是怕她還是個小孩子,到時候影響妳我談生意嗎?不過妳大可放心,令妹在我那兒,定然會被招待得好好的。」
麒麟樓和朔陽樓在陽金城打擂臺好些年了,一直都是有來有往,不分伯仲。朔陽樓占了臨近陽金河的便宜,往日總要比麒麟樓風光些,謝掌櫃心底始終不服,總想著哪日把朔陽樓輾壓下去才好。
誰能想到今年大年初一那天,竟遇到踩踏那種大事,長寧巷一時間冷清下來,朔陽樓也跟著蕭條了起來。
謝掌櫃便趁著上元節的機會,在麒麟樓搞了場大活動,小小熱鬧了一把;他甚至都準備挖幾個朔陽樓的牆角過來,叫那邊徹底涼透。
誰想到好景不長,朔陽樓竟還能起死回生,趁著上巳節又恢復了原本的熱鬧,而他這邊反倒一天差似一天。
這口氣他如何忍得下,自然要想辦法弄些花樣來吸引客人。思來想去,他就想起上元節給單璟送酒的小酒娘了。趕巧,新找的姘頭竟跟她住在一條巷子,這便有了上一次上門的事。
不過出乎謝掌櫃意料的是,這個看著年紀不大的小酒娘,卻是個有主意的,他自認他給的條件不低,奈何珍娘不肯,他上門親自來請都不給面子。
混跡生意場多年,他姓謝的什麼沒見過?這種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自然要用別的主意,尤其他聽說俞珍娘只帶著一個妹妹過活,其他長輩都是死絕了的,心思自然活絡。
他原想著一下子把姊妹倆都綁走,兩個半大孩子,連嚇帶哄地讓珍娘簽了契約,拿到釀酒方子。結果來得有些晚,珍娘出城去祭掃,只堵到珠娘。
得知了珠娘的下落,珍娘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看著謝掌櫃,笑裡帶著幾分諷刺。「謝掌櫃談生意的習慣,卻是別有不同,竟喜歡綁架合作對象的親人。」
「欸~~可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謝掌櫃笑著擺手,又看了看左右兩個彪形護衛,更是得意。「俞娘子是個聰明人,我謝某向來是直來直往的性子,跟聰明人從來不廢話。我就想問俞娘子,這生意妳是做,還是不做?」
「這做是怎麼個做法,不做又是怎麼個做法?」珠娘被人拿捏著,珍娘不得不妥協和他虛與委蛇。
見珍娘如此識時務,謝掌櫃喜笑顏開。「那自然是做有做的規矩,不做有不做的名堂。」他說完,故意停了一會兒,就為了察看珍娘的面色,卻見珍娘臉色如常,並未因他的話有絲毫波動。珍娘的反應並不在謝掌櫃的猜測中,著實讓他有些不爽,謝掌櫃的笑容收了三分。「妳若是同意,這生意就如上次我說的那般,不論妳是賣釀酒方子給我,抑或者將梅花酒全權託付給麒麟樓來做,這兩種模式任俞娘子挑選;妳若是不同意……」謝掌櫃咧開嘴巴,扯出一個陰森的笑,一道冰涼的寒光落在珍娘臉上。「我想俞娘子如此聰明,是不願將生意做成那般模樣的。」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珠娘在他手上,他便以此為條件,威脅她就範。珍娘垂下眼眸,像是思索著權衡利弊。
謝掌櫃也不催促,坐在一旁陰笑著,只等她想明白。
半晌後,珍娘抬頭看他。「這生意也不是不能談。」
謝掌櫃臉上終於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腮幫子上的軟肉鼓作一團,又端出他往日最常扮的笑面佛。「識時務者為俊傑,俞娘子果真聰慧。」
珍娘話頭卻一轉。「只是怎麼談,我也有我自己的規矩。」
謝掌櫃覺得已經十拿九穩,遂挑了挑眉。「俞娘子可以一說。」
「我得先見到我阿妹。」
「這個不行。」謝掌櫃想都沒想便拒絕了。「俞娘子,做生意沒有一開始就把老底亮出來的。」
「那只能說謝掌櫃沒有誠意。」珍娘素著臉,看不出什麼表情,偏她的語氣卻不容置疑。
「呵!」謝掌櫃忍不住冷笑一聲,兩眼目光幽幽,上上下下地在珍娘身上打量。一身平民百姓尋常穿的粗釵布裙,仔細看來她也不過十幾歲的小女娘。這些年做生意,他玩這手早不是第一次,什麼樣的沒見過?凶的、狠的、六神無主的、拍桌叫板的,那都是見得多了,卻還從未遇到如此穩得住的。雖詫異,但他卻並未真的把珍娘放在眼裡,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小女娘,用不了多少手段。他朝身邊兩個彪形大漢使了個眼色。
兩人立刻會意,一前一後緩緩地往前走了一步。
謝掌櫃依舊是笑面佛的模樣。「也不知俞娘子有什麼本事,能和我談誠意?」
珍娘的視線掃過兩個近前的大漢,兩人滿身肌肉,身形魁梧,都比她高一顆頭還多,臨到跟前,壓迫感十足。
依著謝掌櫃的經驗,這般年歲的小女娘,看見這種陣仗早該嚇得全身癱軟了才是,可眼前這位的反應,卻並未如他預料那般。
珍娘靜立於原地,除去微皺的眉頭外,再無更多神情變化。「既然是生意,那自然會有所求,謝掌櫃總不會是衝著人來的,對嗎?」收回視線,珍娘淡然地看向謝掌櫃,語氣譏諷。「謝掌櫃要的,難不成是我阿妹?」
謝掌櫃本以為今日十拿九穩了,卻沒想到即便在如此境地,珍娘依舊穩如泰山。他終於收起笑臉,冷著臉盯著珍娘,片刻後才皮笑肉不笑地說:「妳就不怕再也見不著妳妹妹?」
「那謝掌櫃也得不到想要的了。」
「我可以卸她一條胳膊、劃花她的臉。」
「呵呵。」珍娘冷笑出聲。「謝掌櫃總不會希望自己拿到的東西,能喝死人吧?到時候,我給你的東西,我敢給,你敢要嗎?」
不過十來歲的小女娘,面對著兩個彪形大漢,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慌亂,和他一來一往間竟還敢反過來威脅他!
謝掌櫃的嘴角泛起一道陰冷的笑意,眼睛裡閃著殘忍的精光。他從商多年,還從未被人如此拿捏過!不過若想這般就能拿捏他,也是把他看輕了。
一股凜冽的殺意襲來,珍娘刻在骨子裡的第六感瞬間警醒,像大冬天被人澆了盆冰水。
幾乎是一瞬間,珍娘意識到面前這個時常笑得如彌勒的男人,手裡一定沾過血。
「你想殺了我。」
謝掌櫃眼神亮了亮,嘴角微向上揚起,笑得越發陰險。「俞娘子著實是個聰明人,我真越發喜歡妳了。」他從椅子上起身,慢悠悠地踱了幾個方步,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處置珍娘,最後他重回到座椅前。「殺了妳倒是簡單,只是妳這手藝沒了著實可惜。要想拿到我要的東西,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珍娘知道他說的並非假話,謝掌櫃這種人,不是尋常的普通商人,而是視人命為草芥的亡命之徒。在亡命之徒的手裡,死是最痛快的一種。
「如此,俞娘子還不考慮答應我的條件嗎?只要妳同意,生意總歸是和氣生財的。」
話說到此處,一軟一硬兩個饅頭,敬酒、罰酒都給了,便是硬骨頭也該斟酌著硬碰硬值不值?不得不說,謝掌櫃同樣深諳談判的精髓。
可惜,珍娘仍未如他意。
只見她無視身邊的兩名大漢,突然扭身走向一旁的邊桌。其中一位剛要阻攔,她已經從桌上拿出一本冊子來。
「謝掌櫃,給你看樣東西。」珍娘把冊子遞給他。「這是本月來訂酒的主顧,你且先看看。」
謝掌櫃從她手裡接過,翻開一看,正如她說的,是一本訂酒、送酒的帳冊。
「雖然我不過是個普通的酒娘,卻有幸蒙這些主顧的照拂,也算能謀得一席之地。」
謝掌櫃看到帳冊上的名單,臉色寒了幾分。他確實沒想到,不過一個小小的酒娘,竟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家來她這裡訂酒。
只不過這倒是更合他的意,只要他能拿到釀酒的秘方,何愁這些主顧不來麒麟樓?
想著日漸蕭條的酒樓,謝掌櫃合上帳冊,皮笑肉不笑地丟在桌子上。
「倒是謝謝俞娘子,如此這般,我更想跟妳做成這筆生意了,妳就算不答應也得答應。」謝掌櫃眼露精光。「俞娘子,都是做生意,只要妳答應,虧不了什麼,何必這般不情不願?原本是挺好的一件事,非要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彷彿已經拿捏了珍娘的軟肋,謝掌櫃又露出他那習慣的笑臉。
珍娘反被他氣笑了。謝掌櫃開的條件不低,但做生意本就是你情我願,她心中不喜他的做派,便是給得再多,她也不想要。
她冷下笑容。「謝掌櫃別著急,你還可以往後翻到第六頁,看看那位主顧,陽金城裡不該有人不知道吧?」
謝掌櫃只當她還試圖掙扎,嘴角掛著諷笑。「俞娘子,不要徒勞了。我謝某在陽金混這些年,這些人的面子還是有的。」
珍娘笑道:「你不妨看看,這位的面子,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攀得上?」
謝掌櫃盯著珍娘,不管他如何威脅,她始終未見慌亂,沈穩得根本不像這年紀的女娘。
他最終還是按著她說的話,重新拿起帳冊翻開,卻見第六頁只寫了一行字──
官碼頭皇家畫舫,每隔十日白酒一罈。
謝掌櫃拿著帳冊的手微微有些抖。
來之前,謝掌櫃自然是把珍娘調查過一番,知道單家的二郎君喜歡她的酒,卻不知道她和皇家還有往來。
說起單璟,的確是棘手,但依他對單家的了解,如今單家的事務都是大郎君在管,單璟不過是個遊手好閒的紈袴,並沒有什麼實權,只要好好運作一番,單家未必會為了一個小小的酒娘為難他。
畢竟單璟喜歡的是酒,只要以後還能給單璟供酒,是誰供的有什麼干係?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小小女娘竟然還有皇家的關係,如此便有些難辦了。
能攀上皇家,絕不僅是酒賣得好,更別提那位皇家可不是一般的皇家,他來陽金這大半年,雖說管得嚴,但多少還是有傳言流出來,謝掌櫃東一打探、西一打探的也聽過幾句,外加上元節那天,大家都見到了,都說他可是最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子。
謝掌櫃心裡發恨,眼瞅著到手的肥肉又要吐出來,簡直像從大腿上剜肉一般,只是他卻很清楚,凡事沾上皇家就不好說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5上市的【文創風】1306《娘子酒負盛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