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房姑娘
天啟十一年,中州以北大寒,上京亦比往年冷了不少,進入臘月後,常不見好天氣。
凜冽朔風伴著鵝毛大雪,接連不停颳了七、八日,整個京中一片銀裝素裹,地上的皚皚白雪積了有三寸高。
人來車往,馬路路肩上的雪被踩得跟黑泥漿似的,又溜又滑,兩日裡就翻倒了三輛馬車,於是衙門派給巡防隊差事,讓他們這幾日都要去鏟雪、清理大路,那些差兵們就在馬路路肩口豎了塊牌,言明辰時前後不讓閒著沒事的車馬駛到官道上。
天氣冷,雪路又髒,是以外頭除了忙生計、討生活的人,各家各戶的婦女跟孩子都不大出門。
顧家,女眷多半在屋子裡做做針線、寫寫字。
後罩房最向東的一間,南面憑欄大窗支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托著下巴在那裡看雪。
烏黑的頭髮綁著雙丫髻,圓潤的臉蛋、尖尖的下巴,一雙貓眼瞳孔黝黑清澈,流轉間異常靈動。
這是九姑娘,顧運。
顧家不過兩房人,子嗣卻不少,其中姑娘生得多,單是二房就有七個,顧運在所有姑娘中排行第九。她出生次日,親爹便升了官,喜得給這女兒選了個「運」字當名字,認為自己時來運轉。
最近顧運整日窩在家裡,閒得長了草,覺得自己快發霉了,她不愛做針線,寫字又嫌冷手,這幾日唉聲嘆氣的。
主要是連日不見太陽,人不曬太陽,就容易鬱悶。
今天一早,顧運從床上爬起來,打點妥當後,就跟自己的五姊、七姊結伴一起去向二太太請安。
二房除去出閣的三位姑娘,還剩下四個──五姑娘顧青璞、七姑娘顧纖雲、九姑娘顧運,跟一個最小的十二姑娘顧存珠,都住在後院的後罩房。
後罩房一排還算寬敞,有六間大房,四個人各選了一間屋,剩下兩間打通了給她們當書房跟待客間,平常就在這裡玩耍、學習。
顧運冬天難得起早請個安,顧青璞跟顧纖雲卻不像她,每到請安的日子,必定會去。
三人在二太太文氏那裡吃了早飯,出來以後顧運就說要去老太太那裡玩一會兒。顧青璞說她的針線活還未做完,就不與她們一起,自己回屋去了。
顧運、顧纖雲兩人順著抄手遊廊一路走去老太太的榮慶院,進了屋,丫鬟打起簾子,屋裡的下人連忙請安,笑說:「七姑娘、九姑娘來了,快些進來。」
一邊說,一邊伺候兩人解下披風。
大冷天走這一段路,顧運的手都凍麻了,涼冰冰的,進屋後熱氣撲面而來,一烘,頓時舒坦了,兩隻手放在臉蛋上捂了捂。
眼下顧家就數老太太司氏這裡最舒服,屋子四個角落各放了一個炭爐,燒得旺旺的,卻沒一點煙,幾個丫鬟臉色都紅潤潤的。二太太文氏向來持家勤儉,房裡只燒一個炭盆。
顧運一面往裡間走,一面跟丫鬟說:「祖母在做什麼呢?有沒有無聊想我了?」
丫鬟聽著這話笑,扶著人進去了。
老太太司氏歪坐在暖炕上,小桌上擺著棋盤,正與郝嬤嬤邊說話邊玩棋。
「祖母,我來給您請安啦。」顧運說道,與顧纖雲上前向老太太福了一禮。
「快過來讓我看看,冷著了沒?」司氏瞇著眼睛笑。
郝嬤嬤把兩位姑娘扶到炕邊坐下,又吩咐丫鬟把棋盤撤下去。
顧纖雲細聲回道:「不冷,我們剛從母親院子裡過來。」
司氏道:「妳們母親可疼妳們了,大冬日的怕妳們凍著,早免了妳們的禮,還去請安做什麼?」
顧家規矩並不嚴苛,尋常請安三日去一次就夠,入冬以後,二太太文氏就讓下人傳話,不讓姑娘們跑,怕她們凍著生了病,反而不好。
不知道顧青璞與顧纖雲是怎麼想的,依舊按例請安,顧運倒是沒去,反正二太太都說了,她樂得每天早上睡懶覺。
顧纖雲輕聲細語地說:「也不日日去,我早上不愛睡懶覺,到母親那邊正好活動活動。」
司氏道:「妳們自己知道就行,我也不管。」
老太太的丫鬟翠屏端了適口的熱茶來,先倒一杯給七姑娘,正要給顧運斟時,顧運連忙說:「別,我現在一口茶也喝不進去,妳別忙了,讓我自己坐坐。」
司氏聽了就笑她。「早起在妳母親那邊吃什麼好東西,現在連口茶也喝不進去!」
顧運笑了一下,歪在一邊哼哼,她的丫鬟黃杏彎著眉眼回話。「我們姑娘先是用了一碟桂花糖漬奶糕,正餐點了一碗蝦仁小餛飩,最後還吃了一碟鹹麻酥,現在可不就一口茶都喝不下了?」
屋裡的人聽了俱笑,司氏伸手掐了顧運的臉一把。「妳們別笑,她這樣的才好呢,有福氣,我就喜歡這樣的九丫頭,跟她一桌吃飯,胃口都要比平時好三分。」
顧運眨了眨眼,心道這頓早餐真的不算多,因為每份的分量偏少,加上她還在發育期,沒吃飽就難受,所以平時並不特別克制食慾,大家一起吃飯時就顯得她比別的姑娘都吃得多,不過惹人笑一笑就算了,她並未放在心上,而是說起別的來。
「之前中秋節那會兒,咱們家請了一個戲班子過來唱戲,我不喜歡聽北邊的調子,一位管事看出來了,就給我介紹了一個『講新事』的女人,後來我請人過來聽一回,還真的有點意思,正好能解悶。祖母別悶著下棋了,不如把人請來,陪咱們說說笑笑,豈不是正好?」
「我就說了,還是九丫頭點子多,只聽說過講古,沒聽過什麼『講新』的,這可新鮮!既這樣,妳們現在打發個人去請就是了。」司氏笑著開口。
顧運道:「妳們見了就知道了,我一點都不愛聽講古,古事多少書啊史的都能看,自己看還有點意思,別人講出來有時候就變了味。」
說罷就讓黃杏過去叫人傳話。
司氏點點她的額頭,說道:「通府裡的孩子,就妳主意最大。」
顧運也不反駁,眨巴眨巴著眼睛。
半個時辰後,人就過來了,她在外面把手上跟臉上擦了擦,鞋子蹬乾淨了才進門,跪下給老太太磕頭、請兩位小姐安,老太太便叫人起來說話。
這女人三十來歲模樣,個子瘦瘦小小的,臉盤窄長,眉眼細、顴骨高,長相並不十分討喜,然而一開口就是另一種感覺──口齒伶俐、嗓音順耳,聽著舒服。
顧運那時候點了五個人過來,最後就選了這個叫雪娘的,只因她語調抑揚頓挫、故事說得引人入勝,無聊的時候就會請她過來一趟,給自己講講八卦。
「最近有什麼新鮮事沒有?我們正在屋裡閒著,不拘什麼,只管給我們講一講吧。」顧運已經脫了鞋子上炕,盤腿坐著,手肘支著下巴,伏在小桌上。
雪娘見過顧運幾回,知道她的脾氣,連忙揚起一張笑臉說:「有的有的,城南那頭的燕子巷,前幾日正巧發生了一件熱鬧事呢!」
顧運催促道:「什麼有趣事,妳快講。」
雪娘連忙說起來。
燕子巷興許有人不知道,可是隔了一條道的長寧街卻是個好地方,那兒有座前朝的舊王府邸,過去花團錦簇的,如今空著。周遭一條街住的都是些富貴門戶,燕子巷離長寧街近,搭著氣,也逐漸興旺起來。
前兩天巡防隊的差兵在那邊清理殘雪污泥、疏通道路,為的是讓長寧街這區的貴人出行方便,別被絆住了,影響心情。不料一連幾天出了噁心人的事──燕子巷某戶人家,日日往街上倒糞倒尿。
雪娘表情生動道:「皆因今年入冬以來冷得蹊蹺,又一連下了幾日的雪,路不好走,夜香郎就改成三日一上門,可那戶人家缺德又缺心眼,將髒物隨意倒在路上,自己舒坦了,卻把別人噁心住了。」
於是巡防隊派人盯梢兩日,可把人逮住了。
「那些差兵破門而入,原是要把這不講究的人家抓起來恐嚇一頓,罰他們些銀子,教他們心中有個好歹,不敢再犯,哪想到趕上了九曲十八彎的故事!住在這院子裡的原是個年輕女人,差兵們闖進屋時,冷不防看見一男子衣衫不整,他滿臉大駭,正要逃跑,差兵見情況不對,立刻將這人拿下,冷喝一聲,他就嚇得什麼都說了。
「原來他是個走街串巷賣貨的,街口巷尾混得久了,認識這女人,幾次過來後見這裡似乎沒男主人,遂漸漸與她勾搭上。後來才知道這女人是某個官員置在這裡的外室,因為男主人不常來,日子久了,女人就生出心思,幹出這種勾當。」
沒想到一趟平凡無奇的公務最後成了捉姦戲碼,顧運聽得有滋有味,問:「後來呢?怎麼處置的?罰錢了事?」
其實顧運最想知道到底是哪位官員在外面私養美人,這樣鬧出來,也不曉得會不會被人參上一本,保不準烏紗帽都得摘了。
「男的勾挑誘拐婦女,判三十大棍,另罰三十兩銀子;女的,就通知主家來領人。」
當時動靜很大,差兵一上門,附近的人全都跑出來看熱鬧,把那伺候年輕女人的婆子嚇了個半死。往那街道口倒夜香的事是她幹的,原本是想著有大雪掩住看不著,再者被發現了也沒人知道是她,沒想到一偷懶會惹上這麼一場大禍。
差兵深怕得罪人,想給那位官員留個臉,只是事出突然,人多嘴雜,很快的,事情就被抖了出去。
雪娘這齣說的是眼前事,別說是顧運了,屋裡幾個丫鬟都聽得耳朵豎起來,可見這些狗血八卦戲碼,不論古今中外,男女老少都愛聽。
一場閒話熱鬧聽過,老太太賞了幾兩銀子,雪娘便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回頭司氏就對顧運跟顧纖雲兩人說:「這些俗事聽聽就算了,權當笑話解悶,到了外頭,要記得自己是大家小姐,行動、說話、進退都要得體,方是規矩,不可教人捏住錯處,知道沒?」
老太太這話的意思是,在家裡沒外人的地方聽聽八卦逗樂可以,外邊可要管好自己、克制言行,別給顧家丟臉。
顧運並不傻,滿口答應下來。
雪娘今天只講了這弄巧成拙的捉姦八卦,其他事就沒再提。
其實巡防隊的差兵捉了那院子裡兩個守屋的下人──一個婆子跟一個小丫鬟,略審了審,就招了供。
這才知道,那女人原來是戶部郎中程斐通的外室。程斐通出身貧寒,十多年前考中進士後,被他的座師看中,招為女婿,不料這樣的人竟然學人養外室。
巡防隊搞了這一齣,雖是無意,可到底涉及朝廷官員,當下便覺得不好,只能勉強把事情按下,晚上再悄悄派人去程家通知,想讓人把那外室接走,畢竟燕子巷她是再也住不得了。
誰知那派去的人辦事不力,沒見到程斐通不說,還被內宅一個嬤嬤問出了事由,當即去回了她們太太。
這太太連忙把那傳話的人押下,審出實情,當日就派了三、五個下人氣勢洶洶地去燕子巷,將那位外室「接」了回去。
陣仗這麼大,終究鬧到有心人眼裡,沒過幾天,朝堂上就有人將此事一奏,參程斐通私養外室、德行有虧,聖上發怒,即刻將他革職降等,貶到涼州某個偏遠小地當縣令去了。
這日,二老爺顧元彥下值回來時,滿臉喜色,直接去榮慶院給老太太請安。
「兒子年末考評得了個優,原本以為六部各處人員沒太大變動,興許還得在原位待個一、兩年,沒想到今日上峰叫兒子過去,透露一句話,說戶部那邊忽然空出個郎中的缺,若無變故,便會將兒子調過去補上。」
司氏面上一喜。「若真是這樣,便是你的造化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2/24上市的【文創風】1319《強運小庶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