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望不甘
水清樺死死盯著床頭的奔馬圖繡屏,震驚、恐懼、不敢置信,各種情緒夾雜著上一世的記憶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將她淹沒、沖垮。
「奔馬圖」是季子墨的得意之作,當年,水清樺為了給他一個生辰驚喜,偷偷花了近一年的時間,照著畫繡出一幅桌屏。
一幅畫需要多少筆?每一筆又需要多少針?
夜晚,水清樺把孩子哄睡,架起繡架、淨手焚香,一股喜悅充盈心頭,好像虛空歲月都變成有形,而她心中那份情也有了寄託。燈前影下,一針續一針、一行接一行,終用心頭血熬製成這幅作品。
季子墨生辰當天,她把繡屏送到他手中時,他眸中溢滿驚喜與欣賞,驚喜她這樣懂他,欣賞她有這般才華。
那道目光,是她一生最燦爛的瞬間。
水清樺的記憶停留在她死前,三個女兒守在床頭哭泣。她已是強弩之末,卻仍然吊著最後一口氣──季子墨還沒來,她怎肯離去?
直到下人面帶難色來傳話,說當天「是唐家老夫人的壽辰,三爺一大早就匆匆去了唐家,已經差人去請了,但至今未歸」。
她已經苦苦撐了一天,「唐家」兩字再次重創她的心房。難道季子墨真的如流言所說,要跟唐家小姐再續前緣?
帶著失望、灰心、不甘,她放棄了,在震天的哭聲中沈入無邊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水清樺在昏沈中奮力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床頭的奔馬圖繡屏。這繡屏自從八年前送出,被季子墨珍藏在書房裡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但現在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放在那裡。
還有她睡的這個房間,牆壁最外層的泥紛紛剝落,屋內的家具漆色磨損,露出歲月的痕跡;垂在眼前的幔帳由麻布製成,被風吹動打到臉上,有些刺刺的。
這並不是她臨死之前住的芙蓉園,而是多年前季家敗落時住的玉泉鎮老宅!
震驚之下,水清樺想坐起來,下身卻傳來一陣刺痛。
她苦笑著癱倒回床上,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已經經歷過三次。
眼下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她重生了,此刻她只有二十四歲,嫁入季家七年,剛剛產下第三個女兒季薇。
死亡跟重生,這天上地下的兩個場景,隔了整整一世,對她來說卻不過是發生在須臾之間。
她一顆心怦怦亂跳、驚駭無比。
痛,渾身每塊骨頭都痛。意外早產,身體已是不堪重負,重生帶來的震驚又是一重打擊,她心力交瘁,更有翻騰的情緒撕扯著她,令她不得安寧。
「娘!娘!」
誰在哭喊?水清樺艱難地扭過頭,只見長女季菲跟次女季蕊撲到床邊。
眼前的季菲只有六歲的樣子,小小的個子,滿頭的汗,頭髮一綹一綹黏在額頭上,眼淚跟鼻涕糊了一臉。
看見她,季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抱住她大喊。「娘!娘!」
季蕊看見姊姊哭,也跟著嚎啕起來。
簾子一掀,水清樺的親娘李氏走了進來,臂彎裡抱著剛出生的季薇,長嘆一聲道:「又是一個女兒,妳可怎麼向婆家交代唷!」
水清樺看著年輕許多的親娘,內心五味雜陳。親娘對她一向不算疼愛,但今天多虧了親娘,她才沒早早就去鬼門關報到,浪費一個重生機會。
今天季家人出門訪親,水清樺因有身孕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勞累過度,突然動了胎氣。
家裡只有六歲的季菲跟三歲的季蕊,兩個孩子見娘親腹痛不止,嚇得哇哇大哭,最後還是季菲機靈,叫了個婆子跟上,自己一路跌跌撞撞摸回外祖父家,找來外祖母。
好在水清樺已經生過兩胎,過程雖然凶險,最終仍平安產下季薇,而水清樺甦醒之時,就是重生之際。
水清樺並不在意親娘的感嘆,她終於回來了,可以親自照看三個女兒長大,有什麼比這更幸福、更圓滿的呢?
至於他……季、子、墨。
她在心中慢慢念叨了一遍這個名字。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愛恨交織、甜中泛苦?
前世做了十五年夫妻,他們算得上是夫唱婦隨、相敬如賓。他是謙謙君子,對她的情感雖不熾烈,也盡力溫柔相待。就算她一連生下三個女兒,他也沒苛責過,在婆婆給她臉色看的時候,總是出言維護她。
他並非無情之人,為什麼在她最驚怕、無助的時刻,無論死亡、重生還是早產,他總是缺席呢?莫非真的跟唐賦有關?
唐賦是季子墨青梅竹馬的玩伴,也是他自幼訂親的對象,後來另嫁他人。就在水清樺死前不久,她也死了丈夫,回到娘家。
本就是婆婆曾經中意的媳婦人選,一時之間府裡流言紛紛,說唐家小姐出身高門、飽讀詩書,跟三爺郎才女貌,更加般配。還有人說,季府已經暗暗籌備迎娶新婦了,就等撤下白的、掛上紅的。
十五年的含辛茹苦,水清樺不甘為他人做嫁衣,更害怕三個女兒落到繼母手中,無法平安長大。
當時她本就病重,受此打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從此沒能起床。
婚後多年,季子墨從未表現出對唐賦的懷念或牽掛,水清樺其實不相信他會在妻子彌留之際跟其他女人牽扯不清,但又覺得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所以盼著他回來,親口給她一個答覆,同時鄭重將三個女兒託付給他。
他沒來,卻去了唐家。
水清樺心煩意亂,隔了一世,不知該以什麼心情與他再見。不過沒關係,現在她有很多時間,總能把一切弄清楚。
看向剛出生的季薇跟倚在床邊抽噎不止的季菲、季蕊,水清樺綻開了笑容,心中湧上無限柔情。「別害怕,娘保證會一直陪著妳們。」
沒多久,聽到外面人聲嘈雜、腳步紛沓,是季家人歸來了。
李氏守在院子門口,迎來了季老太太等人。得知水清樺突然早產,季子墨向岳母施過禮後,連忙進房去探望妻子跟女兒。
季老太太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唉,老三什麼時候才能得個兒子?」
大兒媳談梅雪眼裡閃過一抹幸災樂禍。「娘,左右您也不缺孫子,咱們季家的香火旺著呢!」
聽到這話,李氏一臉尷尬。
跟水清樺相反,大兒媳談梅雪進門就連生三個兒子,二兒媳孫曉蘭膝下也有一兒兩女。
季家是書香世家,也是官宦門第,曾祖父曾經官至太傅,在江夏府是數得著的人家。這一輩,大郎季子軒兩榜進士出身,任江夏府五品同知;二郎季子方有舉人功名,在江夏府下屬的鄂城縣擔任主簿,前面兩個兒媳婦都是小官之家出身,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三郎季子墨則是最出色的兒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蜚聲江夏士林。
一家三子本來各有千秋,有望重拾祖上榮光,沒想到幾年前,季子軒在任上得罪了人,官丟了、家產充公,一家人被趕出府城大宅,擠到老家玉泉鎮的老宅中,惶惶不可終日。
季子墨自小便沈迷於書畫,不喜交際應酬,經過此事,深刻體認到官場凶險,絕了科考之心。自幼訂親的鄂城望族唐家,為此與他退了親,曾令無數閨秀趨之若鶩的江夏第一才子,就此淪落到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門第高的怕沾染上季家,門第低的,季家又嫌棄粗鄙,不願屈就。
眼看季子墨二十歲了,親事還沒著落,季老太太急得抹淚。么兒無論相貌、風儀還是天資跟才華都更勝兩位兄長,要是季家沒落難,知府的女兒也娶得,怎麼就無人問津了?
恰在這時,媒人提及水二小姐,水清樺。玉泉鎮本地人,秀才之女,粗通文墨,又吃苦耐勞,進門就能撐起三房;水二小姐生得一張芙蓉面,性子溫婉,配季三郎不算太委屈他。重點是,水家清寒,對聘禮沒什麼要求,這對落魄的季家來說很重要。
季老太太盤算來、盤算去,雖然不甘,但眼看季家起復遙遙無期,兒子總不好一直打光棍,就咬牙應了下來。
與母親的糾結不同,季子墨只道「謹遵母命」,很快就接受了這門婚事。
媒人上門的時候,水清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那可是季子墨!
初見季子墨,水清樺只有十三歲。
父親水秀才在玉泉書院的蒙童班當夫子,水清樺每天中午都去送飯,有一天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個少年從馬車上下來,他身著淡藍色長衫,長身玉立、眸若寒星,整個人如一彎新月映進她的心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書中的句子頓時浮現在她腦海裡。
後來水清樺打聽到,季子墨經常被請來與學子們切磋書畫,為此,她一天不落地給父親送飯,還真有那麼幾次看到了季子墨。
水清樺知道他是世家公子,自幼與大戶人家的小姐訂親,也知道自己將來會在父母安排下嫁給一個普通男子,只能將這注定沒有結果的少女心事深埋在心底。
然而,現在季家竟然來求娶她,難道季子墨也注意到她了?水清樺內心升起強烈的欣喜,一見傾心的男子求娶自己,有什麼不願意的。
她願意,水家卻不願意。
李氏大聲說道:「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別看季家以前風光,如今日子難過得很,妳嫁過去能沾什麼光?」
長女水明樺比水清樺大兩歲,最受水秀才夫婦器重,她眼含擔憂道:「大妹,我打聽過,季子墨此人不通俗務,後院之事想必他不會管,那一大家子妳可應付得來?」
水秀才坐在角落裡低聲嘟囔著。「季子墨我見過,人中龍鳳,齊大非偶。」
聞言,水清樺扭著雙手,低頭不語。家人說的她何嘗不知,但她才不到十七歲,情竇初開便遇到季子墨,從此其他人都看不進眼裡。儘管內心隱隱知道兩人差距實在太大,但仍然抱著幾分僥倖,萬一季子墨喜歡上她了呢?
看到她的神情,一家人都明白了。
就這樣,水清樺嫁給了季子墨。
婚後,她發現,季子墨人前是溫潤如玉、皎如明月的濁世佳公子;人後卻是個「半癡」,但凡在書畫上有所突破,便手舞足蹈,哪怕三更半夜,也能興奮得叮叮咚咚彈起琴來。
作為妻子,水清樺負起照顧他的責任,除了打理一日三餐、四季衣袍,還要督促他按時沐浴、睡覺。季子墨在生活上不太花心思,對她很順從,小倆口相處起來雖然平淡,也還算和美。
正沈陷於往事中,季子墨推門進來,兩人的目光頓時撞個正著。
儘管提前做好心理建設,可真正四目相對時,水清樺依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委屈、傷心、失望糾結成一團湧上心頭,她淚水決堤,嗚咽著低吼道:「你怎麼才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季子墨愣住了。這是妻子第一次向他發怒,也是第一次表現得這麼難過,他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對不起,清樺,我以為妳的產期還有半個多月,離開幾個時辰不要緊,是我的錯。」
他什麼都不知道,那種連呼吸都要用盡全力、渾身痛入骨髓、一直等又等不到他的絕望,終是她心上揮之不去的陰影。
水清樺低下頭,掩去複雜的眼神,悶悶地說道:「快來看看女兒。」
季子墨只當她是因為生了女兒而哭,開解道:「無妨,我們兩個還年輕,不急。」
「這次生產恐怕傷了元氣,我以後不打算再生了。」水清樺鼓起勇氣,直直看向季子墨。
季子墨睜大了眼睛。母親在子嗣上給妻子壓力,他心裡是有數的,有了嫡子才能在季家站穩腳跟,在這件事上,妻子一向比他更著急,怎麼突然說不生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4上市的【文創風】1337《錦繡水姑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