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雅是老大,丹尼爾十一歲,克拉拉九歲,而賽門七歲。丹尼爾打頭陣,帶領他們走柯林頓街再走德蘭西街,在佛賽斯街左轉,走在羅斯福公園的外圍,而且只走在樹蔭下。入夜後,公園就會喧嘩吵雜,但在這個週二早晨,只有一些臉蛋還貼在草皮上的年輕人,藉睡眠緩和上週抗議活動的疲累。
到了海斯特街,姐弟們都不說話,因為這趟路一定會經過父親薩爾開的「寇德裁縫洋裝店」,雖然他不可能看見他們。薩爾工作起來心無旁鶩,彷彿縫製的並非男裝褲管的布邊,而是整個宇宙的結構。儘管如此,在這個魔幻的悶熱七月天,四姐弟懷抱著危險又驚天動地的目標來到海斯特街,但父親仍舊是個威脅。
賽門雖然年紀最小,動作卻很靈敏,他穿著丹尼爾以前的牛仔褲,丹尼爾在他這年紀時穿起來剛剛好,對腰身纖細的賽門而言卻太鬆。他手裡提著一個中國風花布做的抽繩袋,裡面的一元紙鈔沙沙作響,伴隨著硬幣的鏗鏘敲擊聲。
「那個地方在哪裡?」賽門問。
「應該就在這附近。」丹尼爾說。
他們抬頭望著這棟舊大樓,看著Z字型的逃生梯和五樓的深色矩形窗戶,據說他們要找的人就住這裡。
「我們怎麼進去?」法芮雅問。
這棟大樓與他們家的公寓格外相似,只不過這棟是米色而非棕色,只有五層而非七層樓。
「就按電鈴吧。」丹尼爾說。「按下五樓的電鈴。」
克拉拉說:「好,幾號?」
丹尼爾從褲子後方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收據,抬頭時滿臉通紅。「我不確定。」
「丹尼爾!」法芮雅靠著大樓的牆面,一手在臉前面搧風。這時的氣溫將近三十二度,熱到她額頭上的髮際線因為流汗而發癢,裙子也黏在大腿上。
「等等,我想一下。」丹尼爾說。
賽門坐在柏油路上,抽繩袋有如一隻水母,軟趴趴地垂在他雙腿之間。克拉拉從口袋掏出一顆太妃糖,她還來不及打開包裝紙,大門就開了,一個年輕人走出來。他戴著紫色鏡片的眼鏡,身上的變形蟲花襯衫沒扣上釦子。
他向寇德一家姐弟點頭。「要進來嗎?」
丹尼爾說:「要,我們要進去。」其他人跟著匆忙地站起來,他走進公寓,在門關上前謝謝紫墨鏡男子──整件事情的發起人,就是這個大無畏卻不太機靈的丹尼爾。
***
法芮雅自以為能察覺何處有魔法,但這層樓每個門戶都大同小異,黃銅門把及滿是刮痕的門牌。門牌五十四號的「四」歪斜,法芮雅走向那扇門時,她聽見電視或收音機的聲音,是棒球比賽。她認為里西卡不看棒球,所以又退了回來。
她的弟妹們分頭散開。丹尼爾手插口袋,站在樓梯井旁看著每扇門,賽門跟著法芮雅走到五十四號門口,踮著腳,用食指把「四」擺正,克拉拉悠悠地往反方向走,現在也走回他們身旁。布雷克牌金配方洗髮精的香味如影隨形跟著克拉拉,她存了幾週的零用錢才買下的,其他人用包裝很像牙膏的綠寶洗髮精,擠出果凍狀的灰黑色東西來洗頭。表面上,法芮雅嘲笑又譏諷,因為她才不會花這麼多錢買洗髮精,其實心裡卻羨慕克拉拉,因為她散發著迷迭香和柑橘味,這會兒正舉手敲門。
「妳要做什麼?」丹尼爾壓低聲音。「屋裡可能住了任何人,可能是──」
「什麼事?」
門後傳來低沉粗啞的聲音。
「我們來找那個女人。」克拉拉試圖解釋。
一陣靜默,法芮雅屏息以待。門上有個窺視孔,比鉛筆末端的橡皮擦還小。
門後傳來清喉嚨的聲音。
「一次一個人進來。」那聲音回覆。
法芮雅看到丹尼爾的眼神。他們沒想過要分開行動,但他們還來不及商量,門栓已經推開了,克拉拉邁步進門──她到底在想什麼?
***
沒有人確定克拉拉在裡面待了多久。對法芮雅而言,彷彿過了幾個小時。她抱膝坐在牆邊,腦裡想著那些童話故事,關於抓小孩吃的巫婆。像是樹苗般的驚恐在她肚子裡發芽、茁壯,直到有人開門。
法芮雅連忙起身,但丹尼爾動作更快。雖然無法看清楚公寓裡面的模樣,但是她聽見音樂──是墨西哥街頭樂隊嗎?──以及火爐上鍋子的鏗鏘聲。
進門之前,丹尼爾看了法芮雅和賽門一眼。「放心。」他說。
但他們很擔心。
「克拉拉在哪裡?」丹尼爾離開後,賽門馬上提問。「為什麼還不出來?」
「她還在裡面。」法芮雅說,不過,心裡早已浮現同一個問題。「我們進去就會看到他們,克拉拉和丹尼爾兩人都會在,他們應該只是……在等我們。」
「這個主意爛透了。」賽門說,他的汗水讓他的金色捲髮糾結成束。法芮雅最年長、賽門又最小,她覺得自己應該保護他。但對她而言,賽門是一個謎,似乎只有克拉拉瞭解他。他比其他孩子沉默,晚餐時總是眉頭深鎖、眼神呆滯。但他動如脫兔,每次法芮雅和他一起去猶太會堂時,常發現自己落單了。她知道賽門只是在前頭或落後了,但她每次都覺得他已消失無蹤。
大門又開了一樣的縫隙大小,法芮雅把手搭到他肩上。「賽門,沒事的,你進去吧,我會站在這裡守著,好嗎?」
然而,她也不明白她為何需要守著,也不曉得要提防誰,畢竟走廊就像他們先前乍到時一樣空蕩蕩。其實,法芮雅只是膽小,儘管她年紀最大,她寧可讓弟弟妹妹們先進去。但賽門似乎得到慰藉,撥開眼前一綹捲髮便丟下她進門。
***
獨自一人的法芮雅越來越恐慌,她覺得被弟弟妹妹遺棄,彷彿站在岸邊的她正看著他們的船駛離,她應該阻止他們前來。門再次打開時,她的人中已滿是汗珠,汗水浸溼她裙子的腰頭。然而,她已來不及循原路離開,何況大家還在等她。法芮雅推門進去。
她走進一間滿是雜物的雅房,一時誰也看不到。地上疊放的書籍有如摩天大樓的模型,廚房架子上堆滿報紙而非食物。流理台放置一排乾糧,有蘇打餅乾、麥片、罐頭湯、十幾種顏色鮮豔的茶包。屋裡有塔羅牌、撲克牌、星盤、月曆,法芮雅認出一份寫著中文,一份標示羅馬數字,又有一份畫著月相。牆上貼著泛黃的易經海報,她記得克拉拉的《占卜書》有這種六角形。她看到裝著沙子的花瓶、銅鑼和銅缽、月桂花環、一堆刻著橫線的樹枝狀木棒、一碗小石頭,其中有幾顆綁著長長的線。
只有門邊空出一隅放著摺疊桌,左右各放一張摺疊椅。旁邊有張小桌子擺著紅色布玫瑰和翻開的聖經,聖經周圍放著兩個石膏大象、一只蠟燭、一個木製十字架和三尊雕像,分別是佛陀、聖母瑪利亞和埃及王后娜芙蒂蒂;法芮雅之所以認得,是因為旁邊有個手寫標示寫著「娜芙蒂蒂」。
***
女人站在水槽前,將茶葉倒進精緻的金屬球中。她身穿寬鬆的棉布洋裝及皮革涼鞋,綁著海軍藍頭巾,棕色長髮綁成兩根細細辮子。儘管她體型碩大,動作卻優雅俐落。
「我的弟弟、妹妹呢?」法芮雅很尷尬,因為她聽到自己的沙啞聲音中流露出絕望。
百葉窗已經關上,女子從頂層架子上拿了一個馬克杯,放進金屬球。
「告訴我,他們在哪裡。」法芮雅提高音量。
水壺發出嗶聲,女子關火,在杯子裡加水。清澈的水流傾瀉而出,整個房間瀰漫著茶葉的氣味。
「外面。」她說。
「沒有。我剛在走廊等著,他們根本沒出來。」
女子走向法芮雅,她的兩頰黏糊糊,鼻頭圓潤,緊抿著嘴,有金棕色的皮膚,就像露比.辛恩。
「如果妳不相信我,我沒辦法算命。」她說。「脫掉鞋子後坐下吧。」
法芮雅脫掉牛津鞋並放到門邊,彷彿剛挨了一頓罵。女子說得對,如果法芮雅不相信,這趟就白來了,也平白冒險了,因為他們可能被父親看到、讓母親不高興,還花了四人特別存下的零用錢。她坐在摺疊桌邊,女子將熱茶放到她面前。
里西卡坐在對面的折疊椅上,看一眼法芮雅僵硬的肩膀、出汗的雙手和臉孔。
「親愛的,妳最近一直不太舒服,是不是?」
法芮雅驚訝地嚥下熱茶,搖搖頭。
「妳一直在等著自己好起來吧?」
法芮雅呆若木雞,血液卻加速奔流。
「妳很擔心。」女子點著頭說。「妳怕煩惱惹禍上身。臉上常掛著微笑或放聲大笑,其實心裡不開心,妳很孤單,我說得對嗎?」
法芮雅的嘴唇顫抖著同意,心臟覺得脹得鼓鼓的,似乎快裂開了。
「太可惜了,我們要想想辦法。」女子說。她彈指,比向法芮雅的左手。「伸出手。」
法芮雅身體往前挪,伸手給里西卡,對方的雙手靈巧而冰涼。法芮雅呼吸短促,她已不記得上次觸碰陌生人是何時,因為她喜歡維持外表的那層薄膜,那是能隔開她與他人的雨衣。學校桌子滿是指紋而油膩,遊戲區因幼稚園小孩搞得髒兮兮的,法芮雅每次放學回家都要洗手洗到快脫皮才肯停下。
「妳真的辦得到嗎?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嗎?」她問。
她害怕運氣的反覆無常,例如那些素色的藥錠能讓人大開眼界,也能顛覆你的世界;被抽中的男人前往金蘭灣和艾畢山,最後一千人死在竹林和十二呎高的草叢裡。法芮雅在四十二公立小學有個同學名叫尤金.柏格波斯基,他的三個哥哥都被送去越南前線,那年他們才九歲。後來三人都平安返鄉,柏格波斯基一家還在布魯姆街的公寓辦了盛大的歡迎派對。隔年,尤金跳進泳池,腦袋撞到水泥地就過世了。法芮雅要全然掌握確切的死期,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女子看著法芮雅,一雙眼眸猶如黑黝黝的彈珠。
「我可以幫妳,我幫得上忙。」她說。
她低頭看法芮雅的手,先看輪廓形狀,再檢視她方方鈍鈍的指頭。她緩緩地將法芮雅的大拇指往後扳,才一下下,法芮雅就忍不住。女子看了她無名指與小指之間,又壓壓法芮雅的小指指尖。
「妳要找什麼?」
「妳的性格。聽過赫拉克利特嗎?」法芮雅搖頭。「他是希臘哲學家,他曾說,性格決定命運。兩者息息相關,就像手足一樣。妳想預知未來?那就照鏡子吧。」她用空著的手指向法芮雅。
「如果我有所改變呢?」法芮雅無法想像命運早已寫下,猶如在後台等出場等了幾十年的女演員。
「那麼妳一定很特別,因為多數人都不會變。」
里西卡將法芮雅的手掌翻過來放到桌上。
「二○四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她的語氣平淡,似乎只是陳述氣溫或哪一隊贏了球賽。「妳還有很多時間。」
法芮雅的心臟彷彿突然鬆綁了。在二○四四年,她就已經八十八歲,也算是壽終正寢。可是她頓了一下。
「妳怎麼知道?」
「我不是說過,要妳相信我嗎?」里西卡撐大眼睛並皺眉。「妳回家,好好想想我對妳說的話。只要照我說的來做,妳就會舒坦些。但不要告訴任何人關於妳的手相、我說的話,好嗎?那是我和妳之間的祕密。」
女子看著法芮雅,法芮雅也直視她。法芮雅開始打量評估,而不等著他人品頭論足,這時反而有奇妙的變化。女子的眼神失去光芒,動作不再優雅。法芮雅的命運太理想,正好證明這算命女子只是江湖郎中,也許她對每個人都說同個日期。法芮雅聯想到歐茲國的巫師,這名女子和他一樣,沒有法力也無法預言,不過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