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才是真正的抵達
十七歲的那一片沙灘,是我生命中最療癒的一張心靈沙發。每一個腳印,都可以乘載最大的喜悅、感謝、期盼、悲傷、憤怒、失望……每當我以發洩情緒的洪荒之力,使勁地踩下,劇力萬鈞的潮水便從遠方而來,化成千百朵浪花,再激盪成細緻的泡沫,不費吹灰之力地,輕輕將一切悲喜哀愁的情緒撫平,也將所有的往事深埋。
那是我和你之間,最動人的記憶。
我始終相信海浪不曾沖去我的腳印,那些心事都不是瞬間的消失,而是剎那的埋藏。
如沉沒於海底那一艘古船。記憶,無論好壞,都因為深埋,而變成寶藏。長大以後的我,總在忙裡偷閒的片刻,來到這片十七歲的沙灘,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潛入記憶的深海,撿拾那些遺落在時光裡的腳印,重新找到屬於我的初心。
回頭望見古船中一對深藍的眼睛,彼此笑中有淚地凝望。然而,我們都只看到對方的微笑,因為所有的眼淚,都已經是大海。
那時的我,被成長種種的挫折擊敗,課業、升學、交友、親子……一無可取, 全身傷痕累累。若還能在身上找到一點為人處世的特質可以拿來小小說嘴,大概只剩下對人的恭敬有禮。即使是不間斷的霸凌,從我身上踐踏過去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我都虛心受教著。
年少的滄桑很容易被風乾,遺留在微笑的嘴角。如今的我,或許在別人眼中,看到曾經翻轉生命的勇氣與歷練,但內心依然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挫折痛苦,來自生命的無常。如果堅持要和命運敵對,所有的考驗依然是一種霸凌。反之,學會和它做朋友之後,所有的霸凌便都是一種值得衷心感謝的鍛鍊。
我仍然恭敬有禮地看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只不過熟年的滄桑,比較不容易快速風乾,當它殘留在微笑的嘴角,就嘗到生命的百般滋味。於是,每一刻想念,都是盛宴;每一次遇見,都是體驗。
原來,十七歲年少的謙卑,只是自卑。一路千山萬水,走到音樂大師李宗盛吟唱的<山丘>背後,已然是個熟齡男子,即使無人等候,都能歡喜接受,才恍然明白:真正的謙卑,有它爬過人生險峻山峰的高度、也有它堆疊愛恨悲歡情感的厚度,在看似柔軟的形貌下,有著最堅強的外在態度與內在品質。
勝利者口中的謙卑,常常是一種虛矯;
跟落敗者表現出來的自卑,其實是一體的兩面。
在華人社會,幾乎每一個人從小都被教導要懂得謙卑。但是,從「知道」到「做到」之間遙遠的距離,有時候,甚至是從這輩子到下輩子。
謙卑,很容易被誤解。謙卑,也很容易淪為口號。
當一個人此刻說要謙卑,下一刻開始貶抑他人。這就是對謙卑最大的誤解,也是最空泛的口號。
勝利者口中的謙卑,常常是一種虛矯;跟落敗者表現出來的自卑,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因為不夠自信,而只看到自己,沒有真正想到別人。
必須內心有愛,才能真正謙卑。因為愛,讓自我學會無私。謙卑,不是把自己看低一點,也不是刻意要求自己把身段放低一些,而是在想到自己的時候,同等比例地為別人也設想到。甚至,有一天,願意為了成全別人,而毫無眷戀地放下自己。
放下,才是真正的抵達。
放下煩惱,抵達平靜。放下牽掛,抵達自由。放下私慾,抵達無怨。放下榮辱,抵達不驚。
放下控制對方的念頭,才能抵達他的內心。放下對別人的成見,才能抵達自己的智慧。最終,會有那麼一天,放下所有的自己,抵達生命的遠方。
自卑的人,之所以無法真正謙卑,是因為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這時候刻意表現謙卑,是一種自虐式地討好對方。在遭遇不公平的對待時,沒有捍衛自己的勇氣與能力,也缺乏「忍耐這一刻」可以「翻轉下一刻」的謀略。於是,人前和氣,人後怨怒。既不肯原諒別人,也不會放過自己。
這種自卑的謙卑,非常糾結。正因為曾經是自身最深刻的體驗,所以最明白這份痛苦與無奈。
謙卑,並非任由別人踩踏,而是意識到:忍耐,是基於自主的抉擇,不是源自被害的恐懼而不敢聲張。同理霸凌者的無知與軟弱,並學習保護自己不再輕易受傷。
如果有幸,能度過這個難處。重新建立自信之後,不但不再重蹈覆轍,也知道不要再讓別人承受同樣的痛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多了設身處地的悲憫,褪去自卑後的謙卑,如同卸妝之後的自信,才是最真實的展現。
現今的台灣社會,常處於這樣的兩極。無論政治上、網路界,甚至校園、職場,霸凌無所不在。自卑的人透過喬裝的謙卑,在亂世中粉飾太平。另一種因為自卑而表現高傲的人,毫無顧忌地拋開謙卑、或利用謙卑,聲張自己口中的正義,而屢屢陷別人於不義。
成功時保持謙卑,避免樂極生悲;
挫敗時能夠謙卑,就不會怨天尤人。
關於謙卑的印象,我們從小就聽過的描繪,多半是「低頭的是稻穗,昂頭的是稗子」。意思是說,愈是成熟飽滿的稻穗,頭垂得愈低。只有稗子才會招搖顯擺,把頭抬得很高。據說,日本也有一句很近似的諺語「実るほど頭を垂れる稲穂かな」。追溯更早期,《書經.大禹謨》:「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以及宋.陳師道<擬御試武舉策>:「君子勝人不以力,有化存焉,化者,誠服之也,故曰:『滿招損,謙受益。』」講的都跟謙卑有關的人生智慧。
歷史上的唐太宗,以謙卑聞名。他虛心納諫、聞過則喜,營造貞觀之治的清明。「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這一番話,正是他信守謙卑、敬人律己的心聲。
成功時,所要保持的謙卑,既是內在的提醒,也是行為的節制。在顧及他人觀感的同時,也能保護自己的安全。以免遭忌、或發生意外。警惕世人不要「樂極生悲」,這也是一種謙卑的叮嚀。
相對於成功時的謙卑,更不容易做到的是:挫敗時,仍然可以保持謙卑,而不是自卑。挫敗時,真正的謙卑,代表全心全意地接納與順服。不再怨天尤人;也不過度自我苛責。既是情緒的停損,也是心靈的療癒。
那些在面臨挫敗時產生的忌妒、憤怒、羞恥與不甘心,其實都是因為對自己與對別人的不夠謙卑。
若參加任何競賽時,碰到挫敗,感到痛苦難過,而久久無法從失敗中站起
來,通常是忘了尊敬對方有贏的戰力,而高估自己面對競爭的實力,貶抑自己可以重新站起的努力,才會認為「不該輸」「不會輸」「不能輸」。
相對地,如果遇到上天出題考驗的人生意外,只要能夠真正謙卑地認識因果、看到自己的軟弱與不足、願意學習經驗與智慧,把祝福迴向給眾生,就比較容易離苦得樂。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即使澄清事實,未必恢復平靜。
幾個月前,某位陌生的網友私下留訊,提醒某個網頁討論區有個關於我的話題,正在熱議中。其實我平日忙到沒有心思與時間去道聽塗說,但那天正好有個空檔,在一時好奇之下點選連結,果真看到有個網友貼出不實指涉的主文,下方接著是百位以上素昧平生的網友,不明究裡地以正義之姿,附和說詞而串聯成極具人身攻擊的酸言酸語。
由於這篇文章內容嚴重悖離事實,第一時間讓我有種「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煎熬。我很清楚心中的兩難之處:其一是,若在此時發文澄清,猶如火上加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在情緒高漲的對話中,是非黑白難以分辨,會助長不實言論繼續蔓延;其二是,如果不做任何處理,豈不讓那些誤解我的人,對我的嫌隙更深。
當下我覺得抱歉之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哪個場合,無意間對某些人際關係處理有所疏失,才會造成對方發出如此有針對性的情緒攻擊。只要他可以當面或寫信告訴我,我絕對願意致歉賠罪。無論是哪件事,不管我有沒有理虧,既然引起他的不悅,或是造成他的困擾,我都應該真心向他道歉。
而另一方面,我的律師朋友秉持一貫的正義感,開始主動蒐證,詳列可以提告的理由。其他關心我的知己好友,大多認為絕對不能輕易縱放這些違背事實的言論。但我沒有太多考慮或猶豫,就立刻決定不再上網回應這件事情。
好友們對我的疑惑是:「你不生氣嗎?」「你擔心什麼?」「為何不澄清?」其實在決定放下的同時,我就回答過自己這個問題:「因為我要的是自己內在的平靜。」尤其是當我找到證據,可以還原事實真相的那一刻,我已經得到平靜。其他的榮辱毀譽,已如過往塵煙。
罵我的人、討厭我的人,絕對不只他一個。我再怎麼努力,一個一個去澄清事實,不但無法撫平他們的情緒,甚至還會更對立。如果我要的真的只是平靜,這一刻我已經得到。
不只一次經歷類似的「網路霸凌」的事件,讓已屆熟齡的我,因此更能切身體會年輕孩子闖蕩於不同網路社群平台時,有可能遭受到哪樣的對待。被無端攻擊的時候,憤怒與恐懼的情緒,經常相伴相生。
如果我們時時刻刻,想到的只是反擊對方,最大的損失將會是:忽略了該即時回復平靜的自己。這並非鼓勵大家,事事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而是提醒你跟我一起思考:「回應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以及「哪種回應的方式最能達到這個目的?」
對於某些狀況而言,蒐集證據、訴諸法律,可能是一個理性的底線。如果你願意把生命最寶貴的時間,花在「討回公道」,這確實是一條可以考慮的解決方向。但,請確定你最終的目的是在「討回公道」上。
而我很確定我要的是「內在的平靜」,於是「此刻就放下」會是比較快速有效的選擇。
有位高中生,跟我討論過類似的問題,他認為「保護自己」是最終的目的。我請他思考的是:你想保護的是自己的「內心」或是「名譽」?
才十幾歲的他,很有智慧。想了幾分鐘之後,他很坦白說:「一開始想到的是『名譽』;但再多想一點,發現我最該保護的是『內心』。」
沒錯啊。「名譽」是長在別人的嘴上;「內心」才真正屬於自己!就算要在乎別人對你的看法,該在乎的是那些真正愛你、願意包容你的缺點、給予你指導、陪伴你改進與成長的對象;而不是網路上那些對你一無所知的酸民啊。
人生在世,若要爭一口氣,
該爭的是新鮮的空氣,不是情緒的意氣
事隔月餘,和老友相見。他問及我在網路上被無端攻擊的事,我當下的反應竟是一頭霧水,幾乎忘得乾乾淨淨。經過提示,他不可置信地說:「難道你真的不在乎?」
我真心回答,對於那個在網路上攻擊我的人,我在乎自己過去有沒有對不起他;如果沒有的話,我更在乎的是對方現在的感受。如果他一直處在這麼不開心的情緒,即使我的回應或澄清,再怎麼出自真誠,都可能再度節外生枝。事已至此,何必苦苦相逼? 不如就這樣,放下吧!
因為選擇放下,所以我已經抵達。
在生命面前,學會謙卑。這要感謝母親,二十幾年來以她的病體,現示生命的尊貴。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比好好活下去,更值得珍惜。若要爭一口氣,該爭的是新鮮的空氣,不是情緒的意氣。
老友因此說:「你十幾年來,真的變得愈來愈有自信。」
是啊,我漸漸也發現自我的改變。但我增加的這一點點自信,並非建立在任何功成名就的輝煌裡而是來自面對困境的勇氣、以及超越阻礙的努力。
當我一次又一次看見自己的軟弱,就又一次又一次地鍛鍊自己的堅強。經過更多的挫敗;獲得更多的成熟。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既是自信;也是謙卑。
謙卑,不只是肉身的姿態,也不會只是內在的心態,更是靈性上的大愛。把自己看得和別人一樣重要;也把別人當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有情是眾生;眾生皆有情。
我們都在浩瀚的宇宙中同感共振,連結每一個心,經驗每一次愛怨歡悲。珍惜連結,打開心結。不必原諒;就能和解。
我常回到十七歲那年的沙灘。以中年的雙足,追逐著少年的腳印。潮來潮往,並沒有真正淹沒一切,而是把所有的遭遇,都埋藏在大海裡。只要潛入其中,就可以找到古船,凝望那一對藍色的眼睛。
承認恐懼;才會勇敢。接受軟弱;所以堅強。
十七年,可以讓嬰孩成長為青少年,也可以讓青年走到熟年。當我的腳步隨著時光走遠,只要回到這片沙灘,就能撿拾回差點就要遺落在紅塵的初心。
距離上一次談「謙卑的力量」,至今剛好滿十七年。「謙卑的力量」依然歷久彌新,只不過我們在人生路上漸行漸遠之後,但願還能與自己的初心,愈來愈靠近。
《謙卑的力量》重新編列為我的第一一三號作品。因為一些生命中冥冥安排的巧合因緣,讓它可以在二○二○年問世,剛好可以取其「廿」字的諧音,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邀請你陪我在大時代的流光裡溫故知新,體驗並實踐「謙卑」這美好幸福的品格,以及它所兼具溫柔與堅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