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芮卡//
如果有所遲疑,不如停下腳步。這就是我母親會說的話。我聞到法式吐司的香氣,聽見碗盤吭噹響。我停下來查看時間,還不到六點,克莉絲汀肯定又熬夜了。
米白牆面隱入黎明的天光裡。隔壁的廚房透進一道光,落在克莉絲汀攤在桌上開著口的皮包,皮夾、薄荷糖都掉了出來。我瞥見一張駕駛執照,是屬於某個叫艾蒂森或麥蒂森的人。真是的,克莉絲汀,好歹也選好一點的名字嘛。我走過去拿了起來,但又匆匆擱下。大學生常會隨身帶著假證件,何必為了這種事爭論,毀掉開學前最後一個相聚的早晨?
我繼續往前走,走到我平日井井有條的廚房入口時,停下腳步。深鍋、淺鍋全散放在白色大理石流理台上,旁邊還有奶油的包裝紙和敲開的蛋殼。深色木頭地板上還撒了糖霜用的糖粉。她正在用銅碗打發鮮奶油,即使在這裡,我也看得到濺在不鏽鋼爐灶上的白色泡沫。
她就在那裡,站在中島旁邊,身上還穿著昨晚那件黃色小禮服,金髮有大半都從隨意紮起的馬尾散落下來,打著赤腳,露出薰衣草色的指甲。她戴著無線罩式耳機,隨著嘻哈歌曲走了調地哼唱,同時在厚片麵包上抹花生醬。
我想同時擁抱並掐死我這個傻女兒。
「早安,甜心。」
她不停點著腦袋,在花生醬上滴了點蜂蜜,舔了舔手指,然後將麵包丟進煎鍋,鍋裡的奶油正熱得冒泡。
我越過廚房,輕拍她削瘦的肩膀。她嚇了一跳,臉上綻開一朵笑容。
「嘿,媽!」她將耳機猛扯下來,音樂怦怦作響,最後她按下手機上的按鍵。「準備吃早餐了嗎?」她的藍眼躍動著,但在歡樂之外,我注意到一種睡眠不足的呆滯迷茫。
「甜心,妳應該還在床上才對,妳到底有沒有睡覺?」
她舉起小小的濃縮咖啡杯,聳了聳肩。「嬰兒和老太太才需要睡覺。嘿,等著瞧瞧我做了什麼!」
我輕拍她的粉紅臉頰,向自己保證晚一點要打電話給布萊恩。我十九歲孩子的情緒,就和她最愛的音樂播放清單一樣變得那麼快。總在這樣的時刻,我很慶幸自己的前夫是位醫師。「我希望妳有打算好好清理──」我一時打住,瞥見了廚房櫥櫃上貼了手工製作的橫幅海報。
掰掰,媽!我們會想念妳的!親吻加擁抱
我不顧她黏黏的雙手,一把將她拉至自己的胸口,吸進混雜了蜂蜜、奶油,以及花兒炸彈香水的氣味。「謝謝妳,妳真貼心。」
她退後一步,用手指戳了戳她留在我外套上的黏黏掌印。「哎呀!對不起。」她衝到水槽那裡拿擦碗巾,用滴著水的布頻頻抹我的外套。「妳開長途還打扮成這樣也太講究了,妳這怪獸媽媽。」我還來不及解釋計畫有變,她就已經將擦碗巾扔回水槽裡,將注意力轉向平底鍋。「總之,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說再見。」
好好說再見,那正是我母親說過的話。但是站在爐子前替女兒們準備道別早餐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女兒。都怪王先生!他一清早打來的那通電話,完全打壞了我們母女的計畫。
克莉絲汀將鍋鏟往流理台一扔,領著我走到餐桌前,那裡已擺好三份餐具。餐桌中央放了一壺柳橙汁以及插滿桃紅花朵的花瓶,疑似是從露台的繁星花盆栽摘來的,花是安妮去年春天種下的。
她為我拉開椅子,接著蹦蹦跳跳走到玄關那裡。「嘿,安妮!快起床!」
「克莉絲汀,安靜點,拜託,妳想吵醒整棟大樓的人嗎?」
「抱歉啦!」她說,然後傻傻地笑。「等妳吃了這個就知道,有花生醬及香蕉的法式吐司,保證讓妳的嘴巴得到高潮。」
我搖搖腦袋,我另一個十九歲女兒安妮以輕輕的腳步走入廚房。拉丁血統加上夏日的豔陽,讓她那張漂亮的圓臉透著飽滿的陶瓦色,長長的深色鬈髮糾結成團。儘管骨架有一百七十七公分高,她穿著條紋睡衣、踩著大象絨毛拖鞋,再度搖身變回我的小安妮。我起身給她一個吻。
「早安,甜心。」
「她又整晚沒睡了嗎?」安妮悄聲說,雙臂叉在胸前,這姿勢是她從國小三年級養成的習慣,胸脯提早發育嚇壞了她。
「她在為我們做早餐。」我說,露出我希望有安撫作用的笑容。
安妮看到剪下的鮮花時發出哀嘆。她走到爐子那裡,伸手挑掉克莉絲汀髮梢裡的發泡奶油,她妹妹正將另一塊抹有花生醬的麵包丟入鍋裡劈啪響的奶油中。
「妳幹了什麼好事?小汀,引爆了發泡鮮奶油炸彈嗎?」她的聲音聽來柔和,彷彿正對著非常脆弱的人講話。
「這是我的道別早餐。」克莉絲汀說,一邊以鍋鏟和手指挪開第一批煎好的法式吐司。「給妳和媽的。」
「妳指的應該是媽吧。」安妮說。
克莉絲汀抬頭看看安妮,然後又轉頭看我。「噢,對。」她舔了舔手指。「是我們給媽的道別早餐,因為妳和我今天都要……一起離開。」
「怎麼回事,小姐們?有人想要延長暑假嗎?」我轉向安妮。「要回校園了,妳很興奮吧?」
「對啦。」她說,拉長音節好讓我知道她心煩了。安妮特別戀家,可能為了自己已經開始想家而難為情,我撇下這個話題。
克莉絲汀舀了楓糖漿淋在吐司上,再添上一團發泡鮮奶油。「好了!」她說,舉高盤子像要獻祭給神祇,她將盤子遞給安妮。「麻煩妳傳給媽。」
克莉絲汀準備下一盤的時候,仔仔細細把昨晚和朋友同樂的過程鉅細靡遺告訴我們,中間夾雜著笑聲和生動的手勢。很難相信,這孩子一週前還窩在自己的臥房裡拒絕吃飯。我懷疑她和那個藕斷絲連的男友魏斯重修舊好了,但我沒問,我不想破壞她的好情緒。
「我跳舞跳了整整三個小時耶!」她抓著第三個盤子,從爐邊舞向餐桌,一屁股在我旁邊咚地坐下。「我們今天幾點出發?」
我畏縮一下。我在做什麼?當初之所以選擇做仲介這行,不就是為了配合孩子們的足球比賽、樂團表演和舞蹈發表會嗎?今天是返校日,但是王先生……卡特……那場競賽……還有我的仲介業績排名。
「關於這個嘛──」我才開口就被克莉絲汀打斷。
「真高興不用搭火車。」她用叉子戳著香蕉。「我們要在哪裡停下來吃午餐?我想去『白狗咖啡館』,或者去『波西塔諾』也可以。」
我臉一皺。「嗯,還是改吃晚餐呢?」我來回望著兩個女兒。「今天早上有個客人臨時要我帶看房子,那就表示我們要等到──」
安妮的叉子大聲地落在盤子上。「不行啦,小汀今天下午在學校有迎新聯誼。」
克莉絲汀聳聳肩。「翹掉就好啦。」
「不行!不可以!」
我說:「那妳們先搭今天早上的火車回去,明天我再載妳們的東西去學校。」
「也許爸可以載我們。」克莉絲汀說,無視於我的提議。「他星期五休假嗎?」
安妮哼一聲。「最好是啦,他即使沒上班也很忙的,忙那種真正重要的事情,像是體能訓練啦……網球比賽啦……或是某個金髮的新女友。」
「安妮。」我抬起下巴發出警告,女兒們知道我不准她們任意批評布萊恩。如果是以前,要替他辯護還算容易。爸爸會來的,但他有重要的工作,他在救人。但是,因為現在有社群媒體,女兒們看得到老爸空閒時都做些什麼,而通常都和搶救人命扯不上關係。
「抱歉,但那是真話。」安妮雙手合十,眼神流露懇求。「拜託,媽,妳一定要開車載我們啦。」
我腦袋一偏。「妳是怎麼回事?以前要妳搭火車都沒問題的。」
安妮吐了口氣。「我想,比起妳答應我們的事,贏得那場競賽更重要吧。」
她可不會真的這麼相信吧,我玩鬧似地拍她的手臂一下。「這樣說不公平,安妮。」我舉高手機。「當我沒提,我要和王先生說,我沒辦法赴約。」
克莉絲汀的手越過餐桌,蓋住我的手機。「不要這樣。我們自己搭火車沒問題的,安妮,對吧?」她匆匆瞥妹妹一眼,然後回頭看著我。「妳這星期的排名怎樣?已經是曼哈頓前五十名的仲介了吧?」
我呼了一口氣,很高興至少還有一個女兒支持我。「不知道,我想目前排行六十三吧。」我忍不住得意了一下。「不過我下星期有兩個案子要結。」
「妳很厲害耶,媽!妳會贏得那場競賽,對吧?」
我敷衍過去,假裝不在意,雖然我想她看穿我了。對我的事業來說,贏得競賽會是一大助力,這點女兒們很清楚。我背後動機其實出自一場強烈的恩怨,幸好她們並不知道這點。如果我贏了,就能夠給艾蜜莉‧蘭基一點顏色瞧瞧,這位當初帶我入行的仲介九年前差點摧毀我的事業。
我說:「距離四月三十日還有八個月,現在到那個時候,期間還有很大的變數。」不過,我心裡想的是:我真的有可能贏得競賽。多虧洛克伍德仲介公司有人岀其不意地退休,我的客戶名單,以及銷售成績全跟著飆漲,這個時機真是再好也不過了。一年前,女兒們才剛上大學,在我的心和行事曆上留下了一個大洞。
我的手機響了,又是王先生,我把手機正面朝下放。
「去吧!擠進前五十大俱樂部吧。」克莉絲汀說。
我該取消和王先生的約定嗎?我的胃部痙攣。要是卡特知道我隨手拋開高達美金八位數的交易,肯定會火山爆發。就像布萊恩喜歡提醒我的,女兒們已經不再是小寶寶了。一年前,我才不可能要她們自己上路,但她們今年都大二了,搭火車返校不會怎麼樣吧。
我轉向安妮,掐了掐她的膝蓋。「妳甜心,妳覺得呢?」
「隨便。」她對著妹妹癟了癟嘴。「反正妳們人多勢眾。」
克莉絲汀笑了。「妳只能乖乖嚥下這口氣了,姐姐!」她轉向我。「好了,媽,如果妳今天要放我們鴿子,最好是有那個價值。向我們保證,妳會贏得這場競賽,這樣明年妳就會成為仲介圈的巨星,到時只要是誰想要破壞我們計畫,妳都可以叫他們去吃屎──」
我舉高一手站起身。「好啦,我會努力,我保證!目前我在洛克伍德仲介公司還是卡特底下的員工,得賣命工作,真抱歉。」
我吻吻克莉絲汀的臉頰。「謝謝妳準備這麼可口的早餐。我愛妳,甜心。」安妮湊到我身邊來,我一邊胳膊攬住她,另一邊摟住克莉絲汀。「要做個好人。」我說,朝她們的額頭各送上一吻。「盡力而為。」
這是我的招牌道別,我母親以前也是用這種方式送別。我轉身要離開時,感覺安妮貼了上來。
「我陪妳走出去。」
我壓抑住一聲牢騷,準備要聽這個向來堅守原則的女兒的訓話。
***
遠到克莉絲汀聽不見的時候,安妮立刻揪住我的胳膊。她低聲說:「媽,妳有看到她在廚房裡的樣子了嗎?根本亢奮過頭了。」
我的手臂往她的肩上一搭。「我知道,看到她又開心起來了,不錯吧?」
「可是她的情緒根本在失控狀態,就像坐上蹺蹺板,先上揚、再下降,然後又上揚。她就像去年春天期末考週時的樣子,像是發神經似的。」
「嗯哼。」我說,安妮哼了一聲,她知道我們平常不用那種方式來形容人。她舉起雙手,一臉氣急敗壞。
「好啦,她是躁鬱症什麼的。說正經的,媽,我真不敢相信妳叫她去搭火車。」
我說:「首先,沒人『有』什麼症。」我輕揪她一綹髮絲,希望裝出爽朗自信的樣子。「其次,青少年本來情緒變化就很大,但我聽到妳的擔憂了。我會請妳爸推薦心理治療師,她壓力滿大的,學校啦、姐妹會啦,還有和魏斯分手的事。」
「治療師?我想她需要吃藥吧。」
我伸手拿鑰匙,刻意不理會安妮的業餘分析。「她很難接受過渡時期。等她回校園,就會好起來了。」我壓低嗓門。「她有一張假證件,我猜她昨晚跑去喝酒了。」
安妮腦袋一偏。「所以……妳的意思是,她只是醉了嗎?」
「不是醉了,就是咖啡喝太多了。」
安妮拉長了臉。「真的假的?妳覺得是咖啡造成的嗎?」
我克制自己的耐性。「我說過,我會打電話給妳爸,我說到做到。在這之前,請別操心。她會穩定下來的,而且有妳陪著她啊。」
一道陰影撂過安妮的臉,我的心一揪。我一手貼在她的臉頰上。「真的很抱歉,親愛的,請試著理解。我只是……進退兩難。王先生是個大客戶,可能會有一筆大買賣。」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拖鞋,點了點頭,雙臂緊緊叉在胸前。
「勞動節那個週末回家來,我們一起到伊斯頓去。」
我敏感的女兒向來保護妹妹,她表情稍微開朗起來。「如果運氣好,搞不好又會停電。」
我們相視而笑,我想我們都想起去年秋天臨時起意,跑到切薩皮克灣一遊的事。在傾盆大雨中,抵達我們在勒蓋茲灣的家,結果發現暴風雨害電力整個停擺,完全沒電可用。
當時,我在壁爐裡升了火,我們用掉半打蠟燭。安妮和克莉絲汀各坐我左右一邊,我們窩在沙發上,身上堆滿了毯子。藉著檯燈的光線,我大聲朗讀《小婦人》,這是她們兒時最愛的書。女兒們的腦袋依偎在我的臂彎中,她們暖呼呼的身體抵住我,我輕聲細語讀著,直到凌晨三點,害怕如果停下來,她們就會醒過來。而我想要細細品味這種甜蜜的時光,摟著世上我最愛的兩個人,這雙花樣年華的女孩。
今天原本可以成為珍貴的回憶之一嗎?我瞥了瞥手機。我可以傳簡訊給王先生,告訴他……
我應該取消今天早上的會議。有什麼讓我猶豫不前,我應該就此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