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算命師〉
夏天的陽光傾斜著湧出,蔚藍的天空下的不是雨,是一把把晃亮如匕首的光束,照得整面大地發燙,車流轟轟然經過,整座城市似一條蒸騰的河,冒著煙,滾滾然,要把人從街面逼到屋簷下,躲雨,躲這場由太陽凝成燙膚的雨。光在街道上降落流動,凝成一道逼人的風景。但在這座城市的低底處,避過街道上熱燙的太陽,地底的捷運總有一種暗,空調氣流輸送,一股黑壓壓的氣在此層層暈開,此處臂膀膚觸的空氣都是涼的。
走出行天宮捷運站,往右一看,蘭花小販阿婆們,星點散佈在騎樓,小販們求的,不過是當下的生,一枚十塊銅幣,也許就是他們今日渺茫的希望,有限的未來。彷彿上邊陽光普照,是神的世界,而地下道裡佈著陰暗,一間間窗格子般的算命店鋪,一種人生,各式選購,一格格望出去,都說能看穿未來,但算命師卻似乎走不出這一條短短地道,只能任人選購著五花八門的命運。算命師坐在小小的窗格子裡,一間間隔起來,器材設備一應俱全,龜卜占筮、米卦、手相,此處皆有,任憑隨意挑選,互相參照,未來就在這術算中被拼湊出來,此處早已是,他們這個時代的大數據。
你坐在其中一間,狹小侷促,卻是五臟俱全,一張桌子,一部電腦,頭上安了部堪用的冷氣機,桌下還藏了台電風扇。窗格外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探頭往玻璃門裡面瞧,每每眼神接觸,你都低著頭避了開來。這是你第一天上工,心底有些緊張不安,穿了件馬褂,腕上套起佛珠,腰桿直直一挺,儼然是個算命師父。可日常裡,你也只是凡人,都說命運掌握在人手上,你桌上暗暗擺了本考公職的行政學,書頁裡藏著寄託命運的鎖鑰,若非失業無所用,你斷不會至此,憑學過的那三兩招,靠著朋友介紹來到窗格裡,成為命運的詮釋者。
你甫翻開書看了兩頁,一抬頭回神,透明玻璃外站了位老人,眼神正碰在一起。你向他點了頭,揚起嘴角兩端,手裡一面將書闔上,並順勢將其挪到桌面下方,老者看著你笑了,推了門進來。
「你好,我想要算命。」他是你第一位客人。
故作些鎮定,那些日常的書籍都先收起來,化身命運的指引。「你想算什麼?」牆面上貼了張價目表,流年1200、紫微詳論3000、八字批命2000、紫微問事1000,「什麼比較準?可以講比較久?」老者眼神游移著,背著褪色的褐色包包,眼珠裡的光跟服貼在包身上顏料一樣淡。你想著反正沒人,腦裏百轉千迴,自己最擅長的是紫微,可若說要詳論,又怕講久了顯出破綻來,遂推薦了老者:「紫微問事好嗎?價錢比較便宜,問題集中,準度又高,您考慮一下。」老者回答的聲腔乾燥如沙,「那選紫微問事。」
「您的出生年月日時有嗎?」你打開紅書,撕下一張單張命書,連同筆一起遞老者,好像來到政府單位或銀行裡,單一窗口,填表問事,一邊遞,一邊感覺這也同公務員人差不多,想到那本桌面下的行政學,心中有一種妥切,就當作自己是命理的公務實習生。
「有,但是是別人的。」老者一邊寫,一邊說。
「別人的?」
「我想問這個人的生死。」老者將紅紙推到你眼前,問題拋了回來。
「能算嗎?」老者接續著問句,你停滯下來,心底也跟著老者問了次自己。
「能。」
依照生辰,子丑寅卯,依序配上十二宮位,十四主星,十年大限,小限化入,流年參看,孤辰喪門落在19-30,20有劫,見血光,命宮化忌破軍與文曲同宮,五行推算入水有災。你推算生,計算死,一個人的命運在盤裡翻來覆去,攤平的命紙裡有高低起伏的人生,你告訴那老者,這人在20那年逢劫,劫中有水,有血,又遇喪門孤辰,有著極高的死亡機率,若此人該年近水則亡,無則生。
老者頭一低,問起若他未死,是否有機會再見到他。你依照命盤往下推,若未死,他當已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家庭和樂,經商致富,大難後必有福,今已有孫輩承歡膝下。老者舉起一隻被時間風乾的手,猛往臉上搵淚:「是這樣啊,是這樣啊。」你心底有些慌了起來,「阿伯,這人是你什麼人?」
「是我年輕時當水鬼的同袍。」老者說。
說著,故事從他沙漠般的聲腔裡傾出來,霎時大漠成海,眼前的老人,都被淹成一座孤島,敘說那些在馬祖的遙遠故事。時間被拉得很長,現實被帶到很遠的海邊,老者的故事說得你心海翻湧,一波波晃盪著自己,從沒想過竟會如此輕易,就介入了他人的人生。
老者離去,那一天你只有這一個客人,但心底卻多了故事裡的好多人。
單調的生活,過去的日子裡,你翻著自己的書,想的是自己,是出路,是在這千差萬別的社會裡安一個位,並就此定然終老無憂,過著自我想像中的單純生活。可現在不是,現在是,生活把千差萬別的人生貼到你臉上,逼你看,逼你讓他人入心,甚至可能的是,逼你去愛,愛這他人之命中的錯綜複雜,擁抱差異,有了不同,命才能一個個算下去。
又一天,命運將另一人帶了來。這人年紀與你相仿,帶著另一套生辰時日,問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這是我阿嬤的出生年月日時。」「想問什麼?」「想問健康,她未來有沒有可能好轉?」。星盤列下,眾星羅佈在人的十二宮位,其實,每一座宮殿都是慾望的化現,財帛、夫妻、子女、官祿、疾厄,無不受到感情鎖鏈的牽引,每一道鎖都勾進心裡,一邊掐著,一邊撲通地跳,多少都要出些血,流些淚。
大限劃下,將流年提煉出來,阿嬤正沖疾厄逢化忌,都已這把年紀,怕是一病不起了,兒孫來問,無非圖個心安,趁此又看了阿嬤的命宮,巨門獨坐,口舌伶俐,但夫妻行運,前一個大限裡丈夫走了,性格多言傷人,也因此剛走過一段非常孤寂的時間。你在心裏盤算,幾回掙扎著說詞,像是手裡捏著帕巾,心一橫一扭,「阿嬤未來很難好了。」你見眼前人面上的憂容更甚,久久沒說出句話,「可是,你們陪著她,她都知道,也很感謝你們,未來時間不多,你們要把握剩下的機會。」對方的面容,這才稍稍緩和下來,眼珠裡泛著水光,光隨那瞳目轉呀轉的,始終沒有落下來,可你知道,來問命的人,問的那個部分,都是心底的軟肋。
後來,那與你年齡相近的年輕人走了,來來去去,有些人卻在心上留了下來,你不記得那些詳細的命盤,那一格格構成的十二宮位,彷若在地下道裡被隔開的算命小間,慾望化現,迷宮裡各有一道門,門後有人生中越不去的坎。你將那一張張來算過的命盤紙集合起來,一張,兩張,三張......。至今,正好是十四張,你仔細端詳著,那些千山萬水的命運,在此都尺寸千里,攢蹙累積成一張紙,你開啟眼前電腦,將排盤軟體的畫面縮到最小,窗格外仍有顧客游移探看,悄悄的打開文書軟體,放在底邊的行政學暫且晾著,空白的word上,游標一閃一滅,深呼吸,回憶起那些人,那些事。雙手在鍵盤上正預備,電腦裡音樂一響,彷彿指揮的棒的指令落下,你緩緩打入,那屬於命運的第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