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結束的開始
蕾緹榭兒曾經是個公主。
她所生活的,是個諸多國家彼此為了爭奪大陸霸權,以血洗血的動盪時代。
反覆上演的戰事誕生了數以千計的國家,同時也有相同數量的國家因而毀滅。過度的戰爭使大地被鮮血染成紅色,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土,顯示出情況究竟有多麼慘烈。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無論小孩還是老人,都必須拿起武器才有辦法存活下去。
蕾緹榭兒是個邊境國家的公主。
這個時代並不存在真正的和平。但是這個與戰事越演越烈的大陸中央保持一段距離的國家,可說是較為和平。
雖然與周邊國家的紛爭不斷,戰事也從來沒少過,情勢卻沒有絕望到需要動員全體國民上戰場。身邊有溫柔的家人,跟相愛的另一半相處融洽,同時守護著重要的民眾,蕾緹榭兒平靜地過著生活。
在這個追求平穩簡直過於奢求的殘酷世界中,她所經歷的日常雖然微不足道,但也十分幸福了。
但是,那也將在今天結束。
王國遭到鄰近某個大國的侵略,國民慘遭虐殺,城市被大火吞噬,無數人民因此失去了性命。
雖然擁有力量的人拚命抵抗,但面對具有強大力量的鄰國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國土瞬間遭到吞併,頓時淪為地獄。
就連直到最後都沒有陷落的王宮,最後也因為事先潛入的內奸開城投降,就在如今遭到鎮壓。
王座大廳裡到處都是鮮血,牆上滿是深刻的刀劍痕跡,甚至有地方掛著沾血的肉塊,一眼就能看出這裡曾發生過相當悽慘的戰鬥。
只要朝窗外看去,搖曳的火光與漆黑的煙霧覆蓋了原先陰暗的天空,玻璃劇烈地晃動,不需要多少時間就能發現城內遭到縱火。
即便滿身是血的男人拿著沾滿鮮血的劍逼近自己,蕾緹榭兒也彷彿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
她低頭一看,眼前倒臥著無數的屍骸,國王、王妃,以及相思相愛的另一半,眾人都遭到進犯的敵軍毒手。
這個國家還活著的王族現在只剩蕾緹榭兒了,一旦那個男人抵達這裡,就代表了王國的滅亡。
要是她認真想抵抗,還是辦得到的。蕾緹榭兒是個足以被稱作王國瑰寶的魔術師。
但她卻沒這麼做。因為無論蕾緹榭兒多麼強大,敵人都擁有名為數量的武器。自己的家人也是因此而被殺害的。
在這個王都被攻陷,王宮遭到鎮壓,整個國家到處都是敵人的狀況下,即使她獨自展開抵抗,又能怎麼樣呢?
況且,蕾緹榭兒已經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王國已非她所認識的模樣,綠意盎然的大地化為焦土,美麗的街道也被破壞殆盡。
蕾緹榭兒珍愛的臣民都成了不會說話的屍體,無論是珍惜自己的家人,還是互許終身的愛人也都拋下自己先行離世。
這裡已經沒有任何蕾緹榭兒想守護的事物了,只留下無止盡的絕望,以及甚至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的憎恨而已。
那麼即使活在這個腐敗的世界,也僅徒留空虛。
蕾緹榭兒靜靜地朝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露出微笑。男人見狀倒吸了口氣,或許是她的反應太出人意料了吧。
接著她伸手握住男人手上的劍,緩緩地將之抵在自己心臟的位置上。她覺得既然要死,那麼比起死在其他人手上,不如親手了結自己的性命。
男子嘴裡嚷嚷。他神情慌張地喊叫,然後急忙想拔出劍,但立刻就被用魔術封住了動作。
自己都已經做好了覺悟,希望他們別來礙事。
鄰國肯定很想活捉蕾緹榭兒,畢竟能得到王國數一數二的魔術師,是他們望眼欲穿的事。
所以他們直到最後都沒有向蕾緹榭兒伸出魔掌。而是像殺雞儆猴一樣,運用狡猾的手段一個接一個地殺害了她的家人。
此時數名男性自入口處進入了王座大廳,他們恐怕是來阻止蕾緹榭兒自殺的吧。對此,蕾緹榭兒微微一笑。
蕾緹榭兒是一國的公主,內心自然具備身為王族的尊嚴。
與其被不惜毀滅自己深愛的國家的對手利用,自己寧願選擇貫徹身為公主的矜持直到最後,絕不會讓鄰國稱心如意。
多虧王座大廳的構造夠長,雖然那些男人依然急著往這裡跑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蕾緹榭兒稍微低下頭去,她身後的那些男人無法看見她的表情,能夠見到王國瑰寶死前表情的,只有那個被她封住行動的男人而已。他至今依然不斷地開著口,但那已無法傳進蕾緹榭兒的耳裡。
蕾緹榭兒只是靜靜地笑著,那份笑容彷彿擺脫了所有累贅那般高貴、爽朗,而且愉快。
緊握的劍身陷進雙手,鮮紅的水滴自她柔嫩白皙的手中滴落,沒有一絲痛楚,也不覺得恐怖。
明明接下來就要死了,內心卻出乎意料地興奮,是因為馬上就能回到心愛的人們身邊踏上旅途嗎?還是向可憎的敵國報了一箭之仇的緣故呢?
像自己這種滿身髒汙的人,最後究竟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呢?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將握緊的劍刃刺向了自己。
伴隨著「喀嚓」的不祥聲響,沾滿鮮血的劍刃貫穿了蕾緹榭兒的心臟。果然一點都不痛,因此她決定將劍刺得更深一點。
最終她感到劍刃貫穿了身體,那時蕾緹榭兒早已縱身躍入死亡深淵了。
原本緊握劍身,染滿鮮血的雙手落向地板,蕾緹榭兒的身體倒了下去。嘴裡充滿了鐵鏽味,口中的鮮血溢出,流過臉頰,在地毯上形成了汙漬。
這下一切都結束了。蕾緹榭兒的內心對死亡毫無恐懼,只感到安心。
持有貫穿蕾緹榭兒的劍的那個男人被後面趕到的男人們斬殺了。應該是要他為蕾緹榭兒的死負責吧。
還真是不講理呢,明明這一切都是蕾緹榭兒自己的意思,那個男人想阻止也沒辦法。
生命不斷自身體中流瀉而出,全身宛如冰窖一般寒冷,失血過多使視線變得模糊,甚至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注視著拚命打算治療自己的鄰國士兵,蕾緹榭兒的意識迅速地遠去。
(……希望下次能過上一段更加無憂無慮的人生啊……)
在意識沉入黑暗之前,蕾緹榭兒在漸漸模糊的思考中所想的,竟是這種不合時宜的事。
一章 未曾謀面的世界
蕾緹榭兒醒來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面未曾見過的天花板。
她環顧四週,發現自己身在沒見過的房間,正躺在沒見過的附有天蓋的床舖上。這裡究竟是哪裡?自己不是因為被攻進的敵兵奪走一切,最後自己了斷了生命嗎?蕾緹榭兒感到有些混亂。
她連忙起身看向自己的胸口,上面也不存在印象中的劍刃與傷痕,只見到綴著白色花邊的睡衣,以及沒有絲毫皺紋,白皙光滑的肌膚而已。
蕾緹榭兒的記憶沒有差錯,至今她仍能清楚地回憶起自己的生命之沙逐漸流逝的感覺。當時蕾緹榭兒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應該死了才對。
此時她腦中忽然閃過最壞的情況。難不成鄰國擁有厲害到能夠治療那種狀態的自己的術士嗎?難道自己因為鄰國而倖存了下來嗎?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這個預想是真的,等於蕾緹榭兒被奪去自己一切的可憎敵人給救了一命。
為了破壞鄰國的企圖,同時也想跟隨重要的人們而去,蕾緹榭兒才選擇了自盡,本應如此,但這下一切不都如他們所願了嗎?
現在充斥蕾緹榭兒全身的並非悲傷,也不是憎恨,而是對沒死成的自己,以及鄰國抱持的強烈憤怒。
蕾緹榭兒掀開身上的棉被跳下床。再這樣下去,自己將會淪為鄰國的道具,遭人利用。
蕾緹榭兒的矜持無法容忍這種事,想復仇是很簡單,但即使做這種事,失去的東西也永遠不會回來,只會徒留空虛而已。
雖然嘗試尋找房間裡能夠當成凶器的東西,但這裡果然是鄰國吧,房裡沒有任何能用來自殺的工具。
就在心中愈來愈焦急之際,映入眼簾的是放在桌上的玻璃小瓶。於是她毫不猶豫抓起小瓶,使勁砸在地板上。
小玻璃瓶因撞到地面的衝擊而碎成了好幾塊,蕾緹榭兒毫不在意會割傷手,撿起大塊碎片,將尖端指向自己的脖子。
「有什麼事嗎,大小……」
正當蕾緹榭兒打算將玻璃片刺向自己喉嚨的時候,由於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想了解狀況,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幾乎在同一時間闖進了房間。
「……您!?您這是在幹什麼!!?」
當視線捕捉到蕾緹榭兒身影的瞬間,青年頓時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地衝了過來。
與王座大廳不同,這間房間十分狹窄,青年在蕾緹榭兒用玻璃片刺穿喉嚨之前先一步趕到她身邊,從後方緊緊抓住了她。
「請您住手!!現在立刻放下您手上的東西!!」
「放開我……!你們休想稱心如意!如果想阻止我的話,即使要我咬舌自盡──……」
「請您冷靜下來!!大小姐!!朵蘿賽露大小姐!!!」
聽見男性焦急的呼喚聲,蕾緹榭兒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並非是因為接受了男性的制止,而是因為聽到了自己沒印象的詞彙之故。
「…………朵蘿賽露……大小姐……?」
那是在說誰呢?自己應該叫做蕾緹榭兒,是個邊境國家的公主才對。
雖然手上的玻璃片在自己恍神的期間被取下,但蕾緹榭兒沒時間去管那個。
在自己低頭時偶然瞥見的長髮,顏色是具有透明感的漂亮銀白色。蕾緹榭兒不知道這種髮色,因為自己的頭髮應該是暗金色才對。
她抬頭一看,發現眼前有一面小鏡子。雖然就放在玻璃小瓶的旁邊,剛才完全沒有注意到。
映照在鏡子裡的,是自己至今從沒見過的少女面容。具有透明般光澤的銀髮、陶瓷般光滑的白皙肌膚,修長的睫毛配上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左右眼分別有著不同的顏色。
整體而言是一名容貌凜凜的美少女。雖然不清楚年齡,但看似年輕的臉龐上卻有種冷靜而成熟的風範,面無表情的時候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冷淡。
(現在的我究竟是哪裡的誰呢……?)
不管是紅色的左眼還是藍色的右眼,隨著蕾緹榭兒眨眼就會被眼皮覆蓋。無須多言,鏡子裡的那位未曾謀面的少女,確實就是自己現在的模樣。
蕾緹榭兒對這突如其來的現實感到訝異。蕾緹榭兒的頭髮應該是暗金色,雙瞳應該是淡紫色,長相也沒有這麼成熟,而是更帶有稚氣才對。
明明被劍貫穿心臟而死去,回過神來卻一點傷都沒有,原本以為是被鄰國抓住,結果卻變成了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某個人。
(真是搞不懂,我難道在作夢嗎……?)
跟著進房的侍女們將愣在原地的蕾緹榭兒帶到床邊,不知從哪拿出了急救箱,開始治療起她來。
這是因為蕾緹榭兒方才握住玻璃片的手上滿是傷痕。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正在消毒並處理自己傷口的侍女們。
「……用魔術治療不就行了嗎?」
「魔術……?您是說魔法嗎?」
侍女用問題回答了自己提出的疑問,而且又再次聽到了自己從未聽過的單字。這個國家是把魔術叫做魔法嗎?
「而且大小姐,能夠使用光屬性的治癒魔法的人寥寥可數。」
「是嗎……」
「所以想用魔法治療傷口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從沒聽說過這種事。至少在蕾緹榭兒擔任公主的時候,幾乎所有使用魔術的人都會使用治癒魔術。畢竟那是個如果無法好好保護自己,人就會輕易喪命的年代。
處理好傷口後,侍女將急救箱收好,便直接打開房間裡的另一扇門離去。
蕾緹榭兒看向自己纏著繃帶的手。侍女剛剛說治癒魔法是很稀有的。但是自己過去確實使用過治癒魔術。所以為了確認她說的是否屬實,蕾緹榭兒試著發動魔術。
順應蕾緹榭兒的呼喚,散佈在空中的魔素隨之忠實地聚集在她的雙手上。由於魔素的流動,施展魔術時特有的風揚起了蕾緹榭兒的銀白色頭髮。
(……什麼嘛,這不是很正常嗎?)
害人白擔心了,蕾緹榭兒這麼想。
她試著反覆張開手掌與握拳,手上的痛楚早已消失。果然治癒魔術一點都不稀有。
當蕾緹榭兒想到這裡,剛剛的侍女從房間裡走出,畢恭畢敬地朝蕾緹榭兒鞠了一躬。
「大小姐,已經作好替您更衣的準備了,請往這邊。」
於是蕾緹榭兒被侍女帶到隔壁房間……也就是更衣室裡,並且經由更衣室裡數名侍女之手打理好了服裝儀容。
過去還是公主的時候,蕾緹榭兒都是自己處理好有關自己的事。在那個紛亂的年代,就算是王族也不能奢侈。
要是有錢聘請傭人,不如拿來研發武器;即使有錢購買禮服,也會用來添購軍武。最重要的永遠是軍事──雖然當時國家執行了這種從旁人眼光看來簡直像戰鬥狂般的政策,但要是不這麼做,一瞬間就會被周遭的國家吞噬。
所以在受到傭人照顧,見到放在更衣室裡的大量洋裝之後,蕾緹榭兒不禁板起了臉。
生活過得這麼奢侈,這個國家真的沒有問題嗎?對於生活在戰亂時期的公主蕾緹榭兒而言,眼前的光景相當難以置信。
「很適合您喔,大小姐。」
「……是嗎,謝謝妳。」
蕾緹榭兒抱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更衣室,現在的她穿著一襲可愛的奶油色連身裙,身上還戴著清爽亮麗的裝飾。
「吶,那邊那位。」
「……是?是在叫我嗎?」
「嗯,沒錯。這裡沒有其他人了吧。你是誰?是我的什麼人?」
蕾緹榭兒向守候在門邊,剛才阻止自己自殺的男性這麼問。
她可說是幾乎不瞭解自己現在的情況。自己是什麼人,是什麼身分,當然還有那位男性的姓名也是。
「什……您怎麼了嗎?大小姐……?」
「哎呀,每個人都會有突然想問一些奇怪事情的時候嘛。」
「是、是嗎……我是大小姐的專屬執事,名叫路維克……」
雖然男性臉上掛著彷彿在說「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他依然彬彬有禮地做了自我介紹。
「路維克……是嗎,你的確叫這個名字。不好意思,一個不小心突然忘記了呢。」
縱使尚未釐清現況,但現在還是好好地扮演「朵蘿賽露」才是上策。
雖然路維克聽到在聽見蕾緹榭兒的回答後顯得有些吃驚,但由於應該自己沒有說出什麼奇怪的話,所以決定無視,伸手打算握住門把。畢竟即使對現狀感到不解,肚子依舊是會餓的,還是去餐廳吃早餐吧。
但隨即就被路維克制止,蕾緹榭兒抬頭望著他。
「大小姐手上有傷,請交給我吧。」
其實傷口早就治好了,所以不要緊,但蕾緹榭兒總覺得還是不要多嘴為妙,便老實地收回了手。
接著蕾緹榭兒穿過路維克打開的門來到房外,發現外面也依然金碧輝煌,頓時她感到有點頭暈。
「大小姐……?您怎麼了嗎?」
「……這個國家那麼奢侈,居然還沒滅亡啊……」
「什麼……?您在說些什麼呢?我們普拉提那王國一直以來都很和平啊……」
聽見路維克說的話,蕾緹榭兒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個以血洗血的悲慘時代到底哪裡和平了?
而且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冒出自己從未聽過的單字。普拉提那王國究竟是什麼?蕾緹榭兒試著回想自己所知的國家名,卻找不到相符的國家。
(……算了,像這種時代,突然誕生從未聽過的國家,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毀滅也很正常。)
這個國家大概也是這樣誕生的吧,蕾緹榭兒決定不再在意這點。
當蕾緹榭兒與路維克並肩走在漫長的走廊上時,一名抱著裝滿大量衣物的籃子的年長侍女迎面而來。老侍女雖朝她低頭行了一禮,但很明顯皺著眉頭。
這恐怕是對蕾緹榭兒……不,如今說來大概是朵蘿賽露吧……感到厭惡的眼神。雖然蕾緹榭兒心裡很清楚,但卻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加以無視。
對於品嘗過有如世界末日般的絕望,最終決定自我了斷的蕾緹榭兒來說,無論面對怎樣的負面感情似乎都覺得無所謂了。
說好聽點就是達觀,說難聽點就是對周遭事物提不起興趣。過去性格開朗的蕾緹榭兒早已消失無蹤,現在的她變成了極為冷淡的性格。原來只要經歷過那種程度的極限狀態,人的性格就會徹底產生變化嗎?蕾緹榭兒事不關己地這麼思索著自己的事。
雖然蕾緹榭兒原本姿態端莊地漫步在走廊上,但等到四下無人後,卻突然停下了腳步。見主人忽然停下腳步,走在斜後方的路維克表情有些訝異。
「…………那個,路維克。」
「在,怎麼了嗎?大小姐?」
「……那個……餐廳……在哪裡呢……?」
「您難道連目的地都不知道就一直走嗎!?」
路維克拔高的嗓音響徹了清晨的宅邸。
***
在路維克的帶領下,蕾緹榭兒終於來到餐廳。這宅邸似乎是兩層樓式建築,餐廳位在一樓,而蕾緹榭兒的房間則是在二樓的最深處。
進入餐廳之後,蕾緹榭兒理所當然地受到早已就坐的人們視線注目。餐廳裡坐著四個人,他們大概都是朵蘿賽露的家人吧。
坐在最裡面位置,有著銀髮藍眼的男人是父親,左前方紅髮紫眼的女性是母親,銀髮和淡紫色的瞳孔的兄長坐在她的對面,同時身邊還坐著一名與蕾緹榭兒年紀相彷的少女。
當然,由於這些人際關係都是蕾緹榭兒從外表年齡適當地判斷的,或許可能有誤也說不定,但總會有辦法的。
蕾緹榭兒的座位在最靠近入口的位置。雖然有六個座位,但由於蕾緹榭兒的對面沒有任何人,實質上跟單人座位沒什麼兩樣。
以位置分配來說是最末席,原本應該算是奇恥大辱,但對現在的蕾緹榭兒而言──
(哦,距離餐廳出入口很近,真方便。)
她只得出像是「附近有商店真方便呢」這種十分膚淺的結論。自己的位置是上座還是下座,對蕾緹榭兒來說根本無所謂。
「……嗯?戴安娜,莎莉妮雅怎麼了?」
這時候坐在上座,應該是自己父親的男性,對著疑似母親的女性……戴安娜問道。
「那孩子還沒來真是稀奇呢,弗利德,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面對戴安娜的疑問,名叫弗利德的銀髮青年簡短地回答之後,便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那個,母親大人。莎莉姊似乎忙著做行前準備,所以說她要在房間裡用早餐。」
這時候,另一位坐在座位上的少女戰戰兢兢開了口。
少女留有一頭稍微有些泛紅的金髮,圓潤的淡紫色眼眸正散發出能不由自主地刺激他人保護欲的可愛。
「啊,話說回來確實如此。今天是莎莉那孩子要前往未婚夫領地的日子呢。謝謝妳提醒我,幫了大忙唷。」
「不會……不用客氣,母親大人。」
聽到母親的誇獎,少女開心地露出微笑。在這個朝陽灑落的餐廳裡,形成一副美麗的家庭風景畫。
(……還不能開始用餐嗎?我肚子已經餓了呢。)
但蕾緹榭兒依舊只是毫無興趣地看著眼前家族和樂的光景,想著與此完全無關的事。
因為她並不具備家庭成員要全數到齊才能開始用餐的常識。在自己還身為公主的時候,用餐是依照來到餐廳的順序開始的,如果想等其他人的話也行,大概就像這種感覺。
雖然似乎尚未全員到齊,但以父親的招呼聲為信號,總算能夠享用早餐了。坐在上座的家族四人一邊用餐一邊上演著快樂的家庭聚會,在他們身後隨侍的執事偶爾也會參與其中。
在這之中,只有一個人默默地不斷將食物送進嘴裡,那就是蕾緹榭兒。
蕾緹榭兒現在正認真地研究著眼前早餐的菜色。上弦月形狀的謎之麵包、厚切培根……這些自己姑且還看得出來,但一旁的黃色物體究竟是什麼,還是一無所知。
說起蕾緹榭兒印象中的麵包,就是圓形又軟綿綿,吃了會有些口渴的東西。這在過去的國家裡算是奢侈品。
「路維克,這個神秘的麵包是什麼?」
「神秘……那就只是一般的可頌麵包啊……」
「是嗎。那麼這個有點像是液體的黃色物體是?」
「黃、黃色物體……那也只是一般的炒蛋而已……」
「原來如此。啊,別請在意。只是突然想這麼問而已。」
無視因為自己像是理所當然般地詢問一般常識而感到動搖的路維克,蕾緹榭兒擅自做下結論,結束了對話。
路維克的主人朵蘿賽露原本應該是個非常喜怒無常的人。經常沒來由地突然生氣開始毆打下人,有時以為哭了卻又突然開始撒嬌。長年擔任專屬執事的路維克對此非常清楚。
但是今天的朵蘿賽露也未免太奇怪了。不僅突然打算自殺,之後又如同頓悟了一般做出和過去迥然不同的舉止。該說是冷淡呢?還是變得我行我素?
路維克完全搞不懂為何她會突然做出這種奇怪的行動。難道是被周遭冷淡對待,腦袋錯亂了嗎?
「路維克,這個培根是從哪裡買的?」
「這是老爺喜歡的調味,從經常光顧的南部商人那邊買來的。」
「是嗎……透明感不夠呢。怪不得吃起來很普通。」
「……咦?什……普、通……?」
「嗯。培根這種東西越是透明,油脂就越多,也會越好吃……好像是這樣。」
「好像……嗎……」
「畢竟我可沒吃過這種東西。」
在那個時代,光是有肉吃就謝天謝地了。就算是王族,最好的狀況也就三天吃一次肉,想吃到頂級的培根根本是天方夜譚。
蕾緹榭兒一邊回憶起這種事,一邊把切丁的厚切培根塞進嘴裡。
享用完早餐之後,蕾緹榭兒立刻離開餐廳,順著原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接著躺上床,仰望天花板。
今天發生太多預料之外的事了。雖然靠著氣勢硬是闖過了不少難關,但還是重新整理一下得到的情報比較好。
首先,蕾緹榭兒是個公主。是戰亂時代邊境王國的公主,因為鄰國的進攻失去了一切,感到厭世而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但不知道什麼原因,蕾緹榭兒作為一位名叫朵蘿賽露,與自己未曾謀面的少女……恐怕還是地位相當高的貴族家庭大小姐身分重獲了新生。
蕾緹榭兒是個現實主義者,因此平常並不會去思考或相信這種沒有根據的天方夜譚,但這次恐怕行不通了。
(…………簡直就像是所謂的轉生不是嗎?)
輪迴轉生,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死亡的魂魄能夠獲得新的容器重生的觀念。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這種能獲得救贖的思想非常興盛,似乎也存在不少以這類說法為主體的新興宗教。當然蕾緹榭兒壓根兒都不相信會有這種事,但現在的狀況除了如此解釋以外怎麼樣都說不通。
朵蘿賽露的家人是由雙親、大概是兄妹的一男一女、還有一名不知道是姊姊還是妹妹的女性組成的。而且他們似乎都不喜歡朵蘿賽露。
現在還不清楚名字的只有父親,以及當時在場卻不知道自己和其關聯性的姊妹一名。要說還知道誰的名字,也就只有專屬管家的路維克而已。
不僅如此,蕾緹榭兒現在身處的普拉提那王國似乎非常和平。雖然這在身處戰亂年代的公主耳中聽起來簡直難以置信,但是從這間宅邸的樣子看來,應該是事實。
在蕾緹榭兒的常識裡,光是早餐時段就至少會送來三件以上有關戰亂的報告,由於食物也經常被下毒,所以用餐前都必須進行試毒。
最重要的是,能這麼奢侈,代表金錢非常充足。換句話說就是不需要把資金花在昂貴軍武上的證據。就結論而言,代表這個國家並不需要把所有資源都投注在軍備上。
(……現在離我生活的年代到底過了多久呢?)
結論是,現今和蕾緹榭兒所熟知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時代。具體來說戰亂究竟是何時結束的,以及至今到底過了多少歲月,這些都必須翻閱歷史書籍才能明白。
去書房試著調查資料吧,當蕾緹榭兒想到這裡站起身時,房外傳來了敲門聲。應聲之後,路維克走了進來。
「怎麼了?」
「朵蘿賽露大小姐,您差不多該動身前往學園了。」
聽見路維克這麼說,蕾緹榭兒先是愣了一下。學園……也就是學習的園地,應該是用來學習某種事物的場所吧。
「學園……?」
「嗯?沒錯……就是學園。」
「……」
「……大小姐……您真的不要緊嗎?」
「你為什麼要擔心我呢?」
那是因為您今早開始舉止就很詭異。──路維克憑藉自己格外堅毅的精神力,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給吞回肚子裡。
普拉提那王國有著王公貴族的子女一旦年滿16歲,就必須前往學園上學的義務。今年剛滿16歲的朵蘿賽露當然也不例外,她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參加了路克雷茲亞學園的入學式。
為什麼大小姐現在會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這種國民任誰都一清二楚的事情呢?從早上起就被她擺布的路維克感覺自己的胃也差不多開始痛了起來。
但蕾緹榭兒卻對路維克的想法渾然不覺,逕自開始思考起那名為「學園」的地方。
由於她所生活的時代並不存在名為「學園」的地方,知識一直都是靠祖先一代接一代口耳相傳所得,並沒有那種需要拜託陌生人教導自己的知識。
歷史只要請教祖父母便能得到答案,魔術的用法也只要去找經驗比自己豐富的大人從頭學習,轉眼間就能夠得心應手。其他無論是禮儀作法、讀書寫字還是計算,任何事物都一樣。
毋寧說,在那種各國虎視眈眈地打算削弱彼此力量的時代,設立學校這種將肩負國家未來的孩子聚集在一塊的地方,就像是對敵國說「殺了這群孩子吧」一樣。
但這個國家卻存在學園這種地方,難不成這個國家並不存在口耳相傳的知識嗎?刻意請人指導只要請教親人就能知道的事,難道不覺得很沒效率嗎……?雖然蕾緹榭兒這麼想,但似乎依舊得前往學園才行。
「算了,要去學園對吧,我明白了。」
「……咦……大小姐,請您等一下!」
這時路維克再度叫住了下床後打算直接離開房間的蕾緹榭兒。
「還有什麼事嗎?」
「不、那個……大小姐,由於學園規定必須穿著制服,因此您必須更衣……」
「哎呀……是這樣嗎……」
「還有,難道您不打算帶書包嗎……?我想要是沒有教科書的話,您應該會很困擾才對……」
「……書包……」
蕾緹榭兒仰起頭看著臉上表情讓人感到很失禮的路維克。
兩人之間頓時瀰漫著一股奇妙的沉默,最終蕾緹榭兒別過頭去,開始環顧室內。
書桌旁邊的架子上放著一個用高級皮革製作的背包。居然又做出這麼浪費的事……不對,那應該就是所謂的書包吧……
「……制服呢?」
「大小姐……您不是昨天都還在穿嗎……?」
順著路維克的視線看去,蕾緹榭兒發現更衣室入口旁的籃子裡放著折疊整齊的衣服。
一件黑色的及腰短外套、衣角上有著切口的白色襯衫,還有格子花紋的裙子放在一起。籃子旁還放著茶色的高統靴,大概是一套的。
(……這個像是黑色褲子的東西是什麼?)
除了外套與襯衫外,籃子裡還放著絲帶和徽章,另外有一項黑色的衣物引起蕾緹榭兒的注意。雖然外型看起來很像褲子,但是總覺得質地太過輕薄,尺寸也有點小。
「哼嗯……也就是說那些就是制服吧。」
「是的,正是如此……」
蕾緹榭兒當然不知道路維克為何會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直接走進更衣室準備更衣。
總之先不管那件不知道用途的短褲狀物品,蕾緹榭兒穿上了剛剛得知的名為制服的服裝。接著立即回到房裡,盯著那名為「書包」的未知物體一會之後,裝作沒事發生般提著它走出房間。
「那麼……路維克。」
「……是的……」
「該怎麼前往玄關呢?」
「大小姐!您究竟怎麼了啊!?」
看著抱頭的路維克,蕾緹榭兒偏過頭,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他從早上開始就經常大叫呢,難不成這是他的興趣嗎?
接著蕾緹榭兒在明明時值清爽的早晨,但表情卻像熬夜熬了整整一個禮拜的路維克帶領下抵達了玄關。
走出大門之後,前方停著三台馬車,先前在餐廳的少女正與一名銀髮的女性開心地在馬車前聊著天。
「……啊!朵蘿賽露姊姊大人,早安。」
紅髮少女在注意到蕾緹榭兒之後,展露如花開般可愛的笑容打了聲招呼。既然稱自己為姊姊,那麼她應該是自己現在的妹妹吧。
「……原來已經這個時間了呢。克莉絲妲,我就先走了。妳不趕緊搭上馬車會遲到喔。」
「好,請慢走,莎莉姊。」
既然克莉絲妲將那名女性稱作姊姊,那麼這個人應該也是「朵蘿賽露」的姊姊吧。
與對待妹妹克莉絲妲時相反,身為姊姊的莎莉妮雅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蕾緹榭兒一眼,就立即轉頭走上馬車。蕾緹榭兒一邊注視著姊姊逐漸遠去的馬車,想著原來這個人也討厭自己啊,但由於無所謂,便決定無視。
「請多注意安全。」
在蕾緹榭兒登上自己的……雖然是克莉絲妲沒有使用的……馬車後,路維克一邊這麼說,一邊目送兩人離開家門。
雖然蕾緹榭兒暫時看著目送自己離開的路維克,但等到馬車一離開別墅腹地,她隨即用手臂倚著車窗邊緣,看向窗外。
窗外是人來人往的早晨街道景致,路上隨處可見為了進行晨間購物而四處奔波的婦人身影,道路兩旁的商家正紛紛開始營業,人行道的角落也能看見正在布置攤販的男性身影,街道在朝陽的照耀下靜靜地甦醒了過來。
眼前像是未經歷過戰爭的美麗街道,行人彷彿與戰亂無緣的安詳表情,看來這個國家果然很和平。
(……話說回來,在死掉之前,我是不是許了個「想無憂無慮地活下去」的願望啊?)
雖然還不知道自己轉生的理由,但一定是神明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吧,蕾緹榭兒決定擅自這麼解釋。
此時車上突然傳來巨大的衝擊,馬車伴隨著馬的尖聲嘶鳴停了下來。蕾緹榭兒連忙下車觀察情況,發現車伕正蹲在車輪附近。
「發生了什麼事?」
「……啊,大小姐……那個,看來馬車的車輪似乎壞掉了……」
車伕慌慌張張地回答。蕾緹榭兒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麼畏畏縮縮地看著自己,難不成以為自己會對他發飆嗎。
「哎呀,那樣的話就讓我看一下吧。」
蕾緹榭兒這麼說完後便讓車伕退開,伸手觸摸車輪,同時確認起破損部位。看來似乎是碰撞到了鋪石道路的泥溝,導致木製車輪的外圍裂開了吧。
「朵蘿賽露姊姊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此時原與蕾緹榭兒馬的車旁並駕而行的馬車停了下來,克莉絲妲一臉不可思議地從車窗中探出頭來。
「只是車輪有點故障而已,修好之後馬上就會追上去的,妳先走吧。」
「是這樣嗎?我明白了,那麼我就在學園等您。」
雖然克莉絲妲不知為何看似有些擔心地凝視著蕾緹榭兒,最後還是輕輕地點頭對車伕下達指示。隨即啪嚓的鞭打聲響起,克莉絲妲搭乘的馬車再度喀啦喀啦地動了起來。
「那、那個!我先回宅邸聯絡──」
「沒有那個必要。」
蕾緹榭兒制止了打算沿著來時的路折返的車伕,接著朝受損的車輪伸出右手。
光芒集中在她伸出的手掌上,發出了五顏六色的光芒。綠色、金色以及銀色全部合成了一束,如同被吸收般溶入了車輪之中,隨後光的波紋跟著擴散到馬車車身,以及負責拉車的馬匹身上。
光芒消失之後,只留下完好無缺的車輪。
「……啥?……咦?」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那麼請快點出發去學園吧。」
蕾緹榭兒向車伕這麼說完,便迅速地坐上了馬車。
「咦?好、好的,我明白了。」
根本不知發生何事的車伕一臉困惑地來回看著車輪跟蕾緹榭兒關上的車門,然而不能讓侍奉家庭的大小姐遲到,只好難以釋懷地坐回車伕座位上。
隨後馬鞭一揮,馬車立刻動了起來,但是它的速度比起車輪損壞前還要快上不少。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蕾緹榭兒剛剛在修理車輪時,同時對馬車車身施展了結構強化魔術,以及對馬匹施加了身體強化魔術。正因如此,剛剛的魔術才會混進了各種顏色的光芒。
得到魔術強化的馬車颯爽地穿過了主要幹道,甚至轉眼間就趕上剛才克莉絲妲先走一步的馬車,並將其遠遠甩在後頭。
「……咦?……咦??」
見到速度比起普通的馬車整整快了兩倍的馬車,克莉絲妲馬車上的車伕彷彿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