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家都說,浮空城薩雷姆在黃昏的時候最美。至少,大多數人都「以為」大家都這樣說。事實上,就像某個高強魔術師之巔峰演出、懸浮在半空中的薩雷姆,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天氣下看起來都很壯觀。就像某些傳說中的洞天福地——黃金國厄耳朵拉多、祭司王約翰的聖國、世界盡頭圖勒、理想鄉卡美洛特……然而不同點在於,它並不是傳說。廢鐵鎮裡的每個人都能找到它。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抬頭,就能看到那個五英哩寬的正圓,就像在天際線上戴著一頂皇冠般,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除此之外,關於薩雷姆,地面上的人們只知道三件事:①廢鐵鎮的工廠是為了薩雷姆而存在的,是為了透過薩雷姆伸下來、形如蜘蛛腳的長管將食品和物資送上去;②你不能上去薩雷姆——能送上去的只有物資,不能送人;③你絕對不能站在薩雷姆中心的正下方——除非你想被他們丟下來的廢鐵、垃圾和其他廢棄物壓扁,上面的人從圓盤底部中央那個有些破爛的大洞丟垃圾的時候從來不會警告一下。
這就是這個世界運作的規矩,現在活著的人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和「敵人」有過一場大戰,而這場大戰讓世界變成了現在這個悲慘的樣子,人們只能在地上撿破爛,再修修補補過日子,因為所有值得擁有的好東西都被薩雷姆給拿走了。沒有人有時間或意願去想戰前的人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畢竟每天掙扎著求生存讓人們沒時間關心歷史。
戴森.依德,醫學博士兼合成人醫師,是廢鐵鎮裡對過去有詳細知識的那極少數人之一,大戰、天墜,以及為何原有的十二座浮空都市中唯有薩雷姆依然浮在空中的原因……然而,在日落宣告依德在診所醫治病人的一天告一段落的現在,他腦子裡所想的不是歷史。他正在薩雷姆底下的垃圾山上挑揀著,從山頂走到山腳,只為了找尋一切可用的物資。
從不間斷的拋落物,以及拾荒者定期的活動,代表山丘上的物資品項無時無刻都在變化著;原本深埋在中心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被擠出來。而依德搜尋的地方就常有一些能夠被修復,有時甚至只要清理就能再利用的東西——薩雷姆的人顯然很浪費。依德的獵場離大洞中心還有一段距離,只要沒有人一口氣丟下整棟房子他就不必擔心被壓扁;目前為止還沒發生過那種事,可能有丟過房子,但至少不是一次一整棟。
依德在這堆廢棄物上花了好幾天的工夫,用手持掃描器仔細地尋找著任何電子或是生物訊號,期望能找到有用的科技產物。眼光特別銳利的明眼人可以看出來,他身上的大衣雖然有點破舊但卻是高級品,對廢鐵鎮而言太高級了。然後是他頭上那頂老氣的帽子,如果在別人頭上就會顯得做作到甚至有點可憐的地步,但是配上依德的風度卻顯得很適合他。
依德的舉止會讓人以為他一定是在大路上拐錯了彎才流落到廢鐵鎮,因為這個人怎麼看都像一個有教養、有地位的人。但是無論多有見識的人都猜不到,依德曾經歷過何種奢華優雅的生活,以及他是如何失去一切,變成現在這個在陰影下挑揀著上層世界殘渣的拾荒者。
對依德而言,他的過去就如那場沒有多少人記得的大戰那般遙遠。沒有人知道多少依德的底細,只知道他是個在廢鐵鎮執業、技術一流的合成人醫師,而且對合成人們的收費標準相當寬容。在合成人們的眼中,依德就像薩雷姆一樣神奇,而且還有用得多。他們感恩於他高超的手藝,而他感恩於他們的不過問,他從哪來、為何而來,以及他額頭上那道淺色的傷疤。在廢鐵鎮,每個人都有傷疤、每個人都有不願提起的過往。
依德停下腳步撿起了一個被腐蝕的金屬手掌,透過他圓形的眼鏡仔細看了一會,然後將手掌收進他掛在身前的袋子裡。接下來他在一個燒焦的金屬頭骨眼眶裡找到了一隻狀況很好,一個裂痕也沒有的玻璃眼球。整個頭骨都燒焦了,它是怎樣逃過一劫的呢?依德彎下腰仔細看了一下,發現這眼睛跟頭骨本非一對,只是巧合讓它們合在一起。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因為巧合,如果他沒在這個時候走過來,下一刻這眼球和頭骨很可能就會沉回薩雷姆的廢鐵堆之中永不見天日。甚或一些其他的動靜,會使眼球像它當初滾進頭骨一樣意外地滾出,然後被踩碎在那無止境的拾荒者行列腳下。
依德奮力讓自己站直張望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是否還有足夠的日光讓他能看清去向並繼續尋覓,或是趁著夜還沒深趕緊回去睡個幾小時。
此時其他拾荒者多半都放棄回家了,只剩下那些拚命和玩命的、那些私底下夢想著能挖到寶藏的。這並非沒有可能,比方某個薩雷姆的官僚不小心把手上的鑽戒掉進了垃圾堆裡這種事,可能性非常低,但是發生率並不是零。
在廢鐵鎮裡把鑽戒賣到其價值一半的價錢——這種事的發生率才是零。
依德莞爾一笑,這點時間他還是有的,然後讓自己的思維回到接下來該何去何從的問題。薩雷姆十五分鐘前拉了一泡大的;雖然沒有固定時間,但薩雷姆每次出貨通常會間隔二十分鐘以上。通常,但並不總是。他現在正想要不要決定賭賭看那誘人的十分鐘間隔——挑揀五分鐘,然後躲遠五分鐘。若是平常,他絕不會賭運氣——廢鐵鎮很多合成人沒有錢去找依德以外的醫生,而且他對自己的護理責任很認真。但這卻也正是依德必須考慮賭一把的原因。中心地帶還沒有什麼人光顧過,讓他能有更多機會找到有用的東西,尤其是伺服馬達。他「永遠」需要更多伺服馬達。
依德腦內的會議還沒個結果,就有兩件事同時發生在他的眼前:他的目光發現一個物體半埋在他三公尺前的斜坡上,同時他手上的掃描器有了一絲微小的反應。在那一刻,依德不敢再輕舉妄動。因為怕他的雙眼在那流逝的日光下,跟他渴望收穫的心合演了一場幻覺,如果掃描器上的反應不是他腳底下電路板的臨死哀號,他可能找到了比一千個鑽戒還有價值的東西。
依德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物體,慢慢地邁步過去,全心祈禱著它維持實體,不要在下一秒變成破銅爛鐵堆砌成的幻影。然後依德終於站在它的面前,而它並未化成幻影,它是真的,真的在這裡,而且依德找到了它,因為巧合。
當然,任何有尊嚴的科學家(不管是否被放逐)都知道機會眷顧準備好的人。
依德跪著開始小心地展開了挖掘工作,想把它從垃圾堆中分離出來,就像個找到了世紀大發現的考古學家。幾分鐘後,依德跪坐在自己的腳跟上,欣賞著自己的發現。那是一張年輕女孩的臉,美麗、有如天使、完全地不可思議、只會出現在夢裡,而且還必須是那種特別美好、特別神奇的夢。但依德不是在作夢,他被尖銳物體刺疼的膝蓋、小腿,還有背上的痠痛都這樣告訴他。
這不是「她」的臉,不是依德渴望在夢中相逢的那張臉,但卻又無比相似。她的表情看起來如此地安詳平靜,閉起的雙眼和那彷彿在微笑的嘴角,是正做著一場好夢吧。只有在她脖子底部、沿著下巴邊緣、以及左眼上方的皮膚裂口訴說著她是合成人的事實。
依德再度俯身開始清理她頸部往下的碎屑,這項工程的進展比平時慢得多,因為他的手忍不住發抖,使他必須暫時停止靜下心來。永恆與瞬間在此刻是如此難分,他終於挖掘出了她的合成人核心:胸上部、一側的肩部、金屬脊柱以及胸腔肋骨和其中包裹著的完美白色心臟——仍然緩緩顫動著。
猶豫了一下,依德把掃描器對準了她的太陽穴,然後彷彿被催眠似地看著,那讀出的波形證實了這具義體的主人依然「在家」。
「妳還活著……」依德渾然不覺地自己把心聲說出口。
依德無法忍受自己讓她繼續躺在這裡,那怕是一分一秒。小心翼翼地讓手繞過她支離破碎的軀體將她從垃圾堆中抬了起來。
稍縱即逝的暮光中,抱著這具合成人的依德不解地想到,怎麼會有人像丟棄一個破玩偶似地將她拋棄?然後他感覺到……那是他在女兒出生之前未曾有過、在女兒死後以為再也不會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