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當一襲深藍色工作服Salelles公墓的工作人員,正一邊混拌水泥一邊填封爺爺奶奶墓碑的時候,Aina依偎著我的肩膀,在耳邊低聲地對我說,聽A說,妳的書寫完了,預備要出版,我真為妳高興。
是的,謝謝。書寫完了,希望能夠順利出版。
這是來西班牙後參加的第三次葬禮,第一次是17年的元月,送A的外婆。第二次是17年的八月,我婚禮後第二日,送A的爺爺。而這次,送的是A的奶奶。
記得剛來西班牙,A帶著我去看望外婆,之後又看望他的爺爺奶奶。當時我特別羨慕他,家裡還有這麽多老人,所以,我便把他的外婆,視為自己的外婆。他的爺爺,視為自己的爺爺。她的奶奶,視為自己的奶奶,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可以讓我這麼親切地稱呼他們了。
當我望著與我間隔一個座位的A,低頭聽著牧師在台上一邊致詞,一邊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默默擦去眼角的淚水時,我看到了八年前奶奶走時的我。
三月中旬,西班牙宣布封城,當我開始寫《記,這些日子》的時候,奶奶被送到Salelles鄉下的姑媽家,以確保她的安全。六月中旬,我已寫完《記,這些日子》,西班牙宣布解封,奶奶也被送回市區的住所,交由原本的看護Maria照看。
奶奶,逃過了病毒,卻逃不過命數。
同樣,逃過病毒逃不過命數的還有,一個月前上樓梯摔了一跤就再也沒醒過來A的大姑父。一覺便與世長辭母親的表妹夫,去年回國盛情款待我們一家的表姨父。
這是一場特別的葬禮,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告別儀式上,牧師戴著口罩,親友們按規定,錯開一個座位坐著,嘴上戴著各式各色的口罩。
我坐在第四排走道的座位上,聽不懂牧師的致詞,看坐在牆角座位的看護Maria哭泣。看前排Adria去拉隔著座位正傷心難過妻子Oina的手。看奶奶棺木上,紅玫瑰如此豔麗,紅得像是十字架正滴著鮮血。而一旁的花圈,白玫瑰白得如同冰天雪地。
散場後,親友們一一在殯儀館門口隔著口罩擁抱親吻。擁抱親吻後,又立即去擠擺在入口的那瓶消毒洗手液。
3月16日,隔離後的第二日,我在三年未曾發表過文章的個人公眾號裡,發了《記,這些日子》的第一篇〈春花〉,而後又有了第二篇〈重演〉,第三篇〈慰藉〉……原本只是因為疫情身在他鄉,居家隔離後,內心有許多感觸想要記錄,可誰知一寫,寫著寫著竟寫成了一本書。
寫一本書,不正是自己這些年來的心願嗎?
來西班牙整整四年,這是第二次內心猶如波濤洶湧,腦海中的文字彷如滿天繁星。我在清晨鳥鳴坐在電腦前敲打文字,也在無數個睡夢中醒來,用枕旁的手機記錄下只字片語,然後等起床時整理成段落篇章。
而第一次,是兩年前我不幸流產那次。我日夜未眠,把內心的傷痛全部化為了文字。
去Salelles公墓的路上,路旁一望無際的Oller del Mas葡萄酒莊園,蒙特塞拉特山雄偉神聖,這裡是我和A舉辦婚禮的地方,也是爺爺奶奶生前遺願,他們死後想要長眠的地方。
我對A說,如果我死了,我要海葬。火化前請替我穿上婚禮時我穿的白紗,不要舉辦任何告別儀式。
A說,那如果我死了呢?
一樣海葬,一樣穿婚禮時你穿過的衣服,我說。
當奶奶的棺木從那台黑色賓士靈車上被抬下,原本風和日麗的Salelles,頓時被一片烏雲籠罩,一滴滴雨滴從天上落下,落在玫瑰花瓣上,落在十字架上,落在奶奶的棺木上。
婆婆轉身問我們需不需要,她車上有傘,我對她搖了搖頭。望著公墓四周,那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爺爺的遺骨被清理出來,裝在一個白色屍袋裡擺在一旁,我對A說,你若是把我裝進這樣的格子裡,我一定會死第二次。
A立即把我擁進懷裡,放心,我一定不會把妳裝進這樣的格子裡。
《記,這些日子》寫完已快兩個月,西班牙解禁也已一個多月,人們日常工作生活已恢復往常。
街上隨處的露天咖啡座,坐滿喝咖啡、啤酒、紅酒、雞尾酒的老老少少。雖然疫情略有反彈,但人們依舊熱情如火,興高采烈。
唯一與以往不同的是,外出時必須戴上口罩,進出各大小公共場合,需在入口處消毒雙手。
我突然有些懷念起寫《記,這些日子》的那段日子,每日簡單餐食,正常作息。大半時間A幫忙家務照看孩子,我專心寫作,剩餘時間也沒有荒度,與家人朋友們日日緊密聯絡。而今,A每日工作繁忙早出晚歸,母親也不會日日打視訊電話來,好友們也少了隔三差五的問候。
還有真心讓人懷念的,是那每晚八點準時響起的鼓掌聲和音樂聲。即便有時,城市安靜的快要讓人窒息,但那時無聲也勝似有聲。
我們已有最美的告別,所以,無須再感傷流涕。
上週五,A在電話中說,奶奶可能活不久了,我立即跳了起來,讓他馬上開車載我去看望奶奶。次日奶奶去世,再次日我站在奶奶棺木的櫥窗外,回想起週五那日離開奶奶家時,奶奶躺在床上,與我揮手告別。這所發生的一切,僅僅在兩日之內,我的手明明貼著奶奶的雙唇,還感受到她的唇溫,可此刻躺在棺木中卻是一具冰冷、動也不動的屍體。
奶奶,我還想著,我們都能在疫情中倖存安好,今年的平安夜,一定可以一家人又與妳齊聚一堂。還有,今年隔離錯過了妳的生日,來年的生日,我一定要親手為妳做一個生日蛋糕。
但萬物皆無完美,人生豈無缺憾。
週五一早,奶奶如往常坐在輪椅上,由大伯推著外出散步,回到家後,說身子乏想上床休息。平日裡,奶奶都是午後才有午睡的習慣。
奶奶被送到Sant Joan de Deu醫院,檢查之後醫生說,奶奶年事已高,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醫院現存不少病毒感染患者,醫生建議我們將奶奶帶回家中休養,他們定時派人上門醫治。
當日下午,奶奶被接回家中,但一直處在昏睡狀態。我和A到達奶奶家半小時後,醫院來了三名穿著防護服、面戴護目鏡的醫護人員來家裡,為奶奶做身體檢查,就在他們給奶奶注射鎮定舒緩的藥物時,奶奶出奇般地醒了。
我立即走到床邊喊,奶奶,奶奶。奶奶伸出她唯一能動的左手,拉著我的手,如以往一樣放到嘴邊不停地親吻。因為家人們的要求,我只能戴著口罩貼著她的臉蛋,我一邊撫摸她那頭美麗的銀絲白髮,一邊親吻她的額頭。
醫護人員讓我們餵一點水給奶奶,怕她口乾。姑媽倒了一杯水放了一根吸管,可奶奶只吸了一口便嗆到了,姑媽只好立即放入凝固粉來餵食。
見奶奶醒來神智清楚,面色好轉,我和A起身準備離開,因為天色漸晚,Danika還在姨媽家由他們幫忙照看。我在奶奶的房門口與她揮手道別,奶奶也對著我搖一搖她的手,我對她微微一笑,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我送給她的紅瑪瑙戒指,依舊戴在手上。
在我們離開不到半小時後,奶奶握著婆婆的手安然入睡,之後便再也沒能睜開雙眼,直至次日,她的五個兒女齊聚在她的身旁,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所有人都穿著黑白灰正裝去參加奶奶的葬禮,我從櫃子裡拎出那件去年在同里古鎮買的墨綠色中式旗袍。奶奶,我要以一個傳統中國孫媳婦的模樣,來送妳最後一程。我想,妳一定也喜歡,對嗎?
家人們各自摘下一朵花圈上的白玫瑰,彼此攙扶著緩緩步出公墓。此時Salelles雨停了,轉眼又晴空萬里,藍天白雲。
這場雨,淅淅瀝瀝,家人們靜靜地站在雨中看奶奶的棺木下葬,沒有打傘,雨水竟也捨不得將我們的身子打濕。它彷彿是親人們心中無聲的淚水,又或是上帝憐愛世人的眼淚。
《記,這些日子》謹此書獻給妳,奶奶。還有所有與此書有緣之人。
yaya
2020.07.21 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