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時光流轉身畔(代序)
彷彿就在昨日,在那個雲淡風清的初秋蔚藍時節,我走入山城的大學歲月。少不更事的年紀,有著難以名狀的愛恨。曾經,我希望,而且真的努力過,能夠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那時政大是很靜謐的。一條小河蜿蜒繞過後山,我們喜歡在微雨的石板小徑徘徊。蹺課的日子,買杯便宜紅茶,順道去看初春葉子抽芽,或在河畔摘些野薑花,好讓女生放在宿舍窗邊。運氣好時,夕陽過後就會有月光,灑在如茵的草地上,有人趁興唱起校園民歌。多雨的花季、秋涼的新霽,交織出青春的浮光掠影。其中充滿著憧憬、熱情、眷戀、與理想。
向晚的空林中,我們坐在石階上吟唱唐詩宋詞,也辯論台灣前途。無可避免,面紅耳赤之餘就喜歡鬥嘴。一位專攻企管的同學喜歡正面挑釁:「為何主修教育呢?這領域整日必須與學生為伍,夠你煩的!」
當時我就想到胡適之與蔣夢麟。兩位北京大學校長,負笈美國的最初主修皆是農業,後來卻轉向文史與教育。造訪紐約,蔥蘢蔽天的哥倫比亞大學校園,依舊殘留著庚子賠款留學生的夢想與惆悵。胡適戲稱因為無法分類蘋果所以轉行,但事實卻非如此單純。
兩人都在民國肇始前放洋留學。上船後,蔣夢麟將剪下的辮子丟入大海,卻無法與當時中國的顢頇腐敗劃清界限。貪污揩油、髒亂無序、迷信弱智,是當時洋人對天朝的印象。中國蹣跚蒼老,宛如傾頹石牆上的枯萎藤蔓,密密麻麻攀爬於各個裂縫,卻被寒風擊打的無助喘息。為避免衰亡,脫胎換骨的心靈革命勢在必行。
高中生涯,台灣仍在政治戒嚴,社會一片肅殺之氣。男同學泰半選擇理工,一來就業容易,二來避免思想箝制。年少輕狂的歲月,一心想為國家做點事,無奈徘徊於教育與醫學之間,內心不免掙扎。追問於父親,他只淡淡的說:「醫生可以醫治身體,教育家能夠啟迪心靈,你必須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最後,我選擇教育為終生志業。這些年來,歷經台灣多次教育改革,參與之餘,不免因種種亂象而憂心不已。升學主義依舊猖獗,流浪教師充斥市場。供需失衡之下,教育似乎已成夕陽工業,再也很難吸引頂尖學生。
尤有甚者,即使夙夜匪懈鞠躬盡瘁,教育研究功效依舊令社會質疑。例如美國智庫即認為教育研究所累積的成果,並無持續與明確證據,可以對學生學習產生顯著影響差異。其指控教育實施過度仰賴個人經驗與意識型態,以致無法產生理論上的突破。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總是覺得困難而無解。教育領域無法如自然科學,產生如公式定理一般,放諸四海皆準的知識基礎。教育學者不是沒有努力過,教育行政領域的理論運動即是明證。
當時相關學者主張教育行政若想成為成熟學科,必須建立學科理論基礎,其目的在建立普遍性定理。實證論主張採用假設驗證形式、賦予變項操作定義、堅持價值中立、與使用統計量化方法。一時之間獨領風騷,影響教育行政研究走向甚巨。
實證論的作法,日後引起極大爭議與批判。原因即在於教育運作的獨特性,難以避免個人經驗與價值觀的影響。新的學年,當老師走入教室,面對的是不同心智的學生。教育原則大家都懂,但要應用於個體上,則不能一成不變。因材施教無人反對,然而要如何做,則牽涉到意識型態與價值觀的深刻影響。
職是之故,外界批評教育研究過度仰賴價值觀,乃是不瞭解教育場域的特性。教育並非單純機械式的世界,而是具有個別性與動態性的實體。就此而言,深受個體價值觀的主觀性無所不在。即以論斷教育產出之學生學習成果為例,抱持批判典範的教師即與功能論迥然不同。不同價值觀使「成果」之定義有所差異,自然無法導出普遍性之「定理公式」,進而指導教育行政之運作。
教育理論此起彼落。杜威以孩子為中心的教學理念,在行為學派學者心中,根本是童徲愚騃。尼爾的人本主義,在講究績效的家長眼裡,常被斥為是放縱無度。功能學派希望培養學生具有社會專業,批判理論卻控訴學校為霸權宰制。前者追求卓越、後者強調平等。在如此眾聲喧嘩的場景中,經由教育研究所形成之概念,實難一體適用於多變的教育場域。順了姑意、逆了嫂意,正負相抵之下,無怪乎整體論之,社會對教育研究成果多不甚滿意。
要知道,教育經營如同精緻的手工業,必須在大原則下,針對受教個體需求加以創新建構。其不能如標準化生產線,利用同一程序大量製造。名牌服裝所以有價,即在其一針一線手工縫製,世上並無相同之第二件產品。教育所以可貴,也在其視學生為獨特個體,依照原則因材施教。所謂戲法人人會變,但擁有隱性知識的優秀教師,就是能讓璞玉變成良駟。
社會科學領域中,教育其實並不孤單,法學領域也有類似情況。其重視「合理性思維」,而非僅限於各種法條知識的熟悉。如何將一般法律原理應用於個別特殊案件中,實為必要之舉。法律「自由心證」之精神,豈能以標準化公式一筆帶過。成功法官必須審度案件事實與社會情境,方能做出眾所稱譽的判決。死用法條往往會被譏為是食古不化。
所以,教育研究這條路注定是辛苦的。其很難產生驚豔世界的公式原理,有的只是百年樹人的等待孤寂。猶記一年赴美擔任訪問教授,寒冬大雪,立於芝加哥的密西根湖畔。朔風吹襲,眼前燈火一片迷茫,剎時感到無盡的淒冷孤獨。幾十年來,景物依舊,世路的蒼涼卻已使年輕的激情磨損殆盡,內心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的憤懣。千古文章事,真是如此嗎?嘔心瀝血別出機杼的作品會有人欣賞嗎?這世間萬緣終將寂滅,真的值得努力再拼戰下去嗎?
學術人生就像參加馬拉松競賽,初時萬頭鑽動,彼此互相鼓勵。但跑著跑著,身邊的人竟漸漸消失。沒有告別,只是慢慢引退。急管繁弦之後,只剩下苶然疲役的晚景。風流雲散,那一張張曾經在旅程中留下雪泥鴻爪的面孔,卻如西風殘照般,永遠不再回返。
時局如此多變,世道如此艱困。然而寥落孤獨的歲月,方能讓人屏氣凝神,成就一家之言。看看賽萬提斯,身繫縲絏打入黑牢,方成名山巨著唐吉訶德,實現其impossible dream。法國的普魯斯特,深受哮喘之苦而自我幽禁。病榻之上,奮力追憶逝水年華,完成長達九千頁的曠世小說。
或許,教育研究之路也是如此,必須忍的住寂寞與等待。始終難忘法國文豪雨果曾說:「建築一間學校,就是拆掉一間牢獄。」所以即使教育生涯嶮巇難行,我們仍可含英咀華,寫下素樸的作品,好為這多變時代,留下些許筆痕墨影。時代也許不會記得我們,但曾經努力過,也就足夠了!
去歲,偶遇當年那位專攻企管的同學。時光遞嬗,大伙都走了好長一段路。
「還在與學生廝混嗎?」始終嘴不饒人。
「學生至少比金融海嘯好多了!最近好嗎?」
他有點黯然,淡淡的回說:「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閑登小閣看新晴。」
我笑了笑,內心一陣悸動。水去雲回,任憑時光不斷自身畔流逝,依舊不改初衷。世路已慣,此心悠然。輕輕吹起口哨,讓深秋的陽光拂上面龐。未來的人生路,就讓我瀟灑再走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