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談詩論文
何勞許多轉折
張繼的〈楓橋夜泊〉詩文如下: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又是一首爭議很多的詩。不但古今許多人爭議,連外國人(日本人)也插上一腿,湊起熱鬧來。爭議的話題,大概有以下幾點:
有人認為「霜滿天」不合理,應該是「霜滿地」才合理。這又牽連到合理不合理的問題上了。用理則學的眼光去讀詩解詩,相信很多詩都該丟進垃圾堆去的。我們姑且不論這首詩押的下平聲一「先」的韻,如果真的將它改為「霜滿地」的話,那就「詩味」全無了!這首詩也決不會流傳到現在。
接著是日本人對「江楓「的解釋,日本人很踏實,對中國典籍上的每一個字,都喜歡窮究根柢,找出來路。由於現在的蘇州城有江橋和楓橋,所以他們說,這「江楓」呀!並不是江邊的楓樹,而是江橋和楓橋。再下來就是「愁眠」了,包括日本人在內的很多人,都把「愁眠」當作地名解,因為如今這裡確實有個「愁眠山」嘛!果真這麼解,那麼張繼先生的這首〈楓橋夜泊〉,豈不是但寫景物,不及情感了嗎?如此也就不必說「夜泊」不夜泊了,反正詩人此時的心情,只是觀看數說當地景物而已。
另一個爭議的話題是「夜半鐘聲」的問題,有人認為既云「夜半」,何來「鐘聲」?
同時,夜半鐘聲可以到客船,難道白晝、清晨、傍晚……時的鐘聲,就不能「到客船」嗎?這麼挑剔,您看累不累?實則,這裡所謂「夜半」,亦不過是個時間上的指謂詞而已。有人又說,當地的寺廟,就是在半夜敲鐘的,考證明確,都是太過黏貼的說法和解法。最後又有人把末句解作:「忽聞寒山鐘聲,夜半而鳴,不覺起視,啊!原來客船已到蘇州城外之楓橋矣!」真妙。這麼說,這首詩豈非「文不對題」乎?
其實,有必要如此折來轉去嗎?真令人迷惘。
(本文曾刊於民國七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台灣日報》副刊)
回過頭來,海闊天空
再來談談張繼的〈楓橋夜泊〉吧!
有些不兜圈子的解詩者,他們不把「霜滿天」解作「霜滿地」,不把「江楓」解作「江橋和楓橋」,也不把「愁眠」解作「愁眠山」;並引證物理學的知識,說夜半空氣冷,聲波往下傳,所以鐘聲可以傳到江中的船上來。而他們如此直譯的結果,自然是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這一切既使人愁;而夜半鐘聲,就更使人愁上加愁。
因此,這位詩人就心有千千結,愁苦不堪,難以釋懷。
他們這樣解釋,以加重客遊在外者的愁思,固然可以;但是總覺得有些走極端,有些過火。原詩作者的意思是否如此,以及一般詩人的情懷是否如此偏執,卻仍有待推敲。
試舉李商隱的〈夜雨寄北〉為例。詩人久客四川,家人問他何時可以回家,他答說「未有期」,也就是「不知何年何月」;而此刻又正值「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愁苦景色。
在這種愁苦不堪的情況下,詩人並不一直沉墜下去,乃回過頭來,把筆鋒轉到「何當共剪西窗燭」上,假想到他日見面時的情景;於是頓覺海闊天空,意興盎然,這也是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所在。又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之後,馬上筆鋒轉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最後相勉「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該是何等灑脫!
因此,對於〈楓橋夜泊〉的後兩句,是否也該給它一個「回過頭來」的新解呢?回過頭來,讓詩人的「客愁」得到一些抒解,是不是能得到詩人的會心首肯呢?愚意是:
正當詩人哀愁失眠的時候,姑蘇城外寒山寺那邊,忽然傳來幾下鐘聲;此時的鐘聲,或許格外清新悠暢,因而使得詩人感到幾許清醒,得到若干寬解和舒暢。有無如此可能呢?有無如此解釋的必要呢?可否如此解釋呢?如此解釋是不是比較好些呢?幸高明讀者有以教之。
(本文曾刊於民國七十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台灣日報》副刊)
蘇東坡的絕招
杜甫詠〈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這首詩的解釋,由來頗多爭議。大概從宋初就開始有各種說法,其中有一夥發思古之幽情者,為蜀漢、諸葛亮抱不平,因將「遺恨失吞吳」一語,解作先主、武侯欲與關羽報仇,故恨未能滅吳。
蘇軾對上項解法,不予苟同,可能苦於一士諤諤,孤掌難鳴,最後乃使出杜甫托夢的絕招,情勢似乎才好轉。《東坡志林》云:「僕嘗夢見人云是杜子美,謂僕曰,世人多誤解吾八陣圖詩……以為先主武侯皆欲與關公復仇,故恨其不能滅吳,非也。吾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也就是說,蘇東坡把原作者搬上證人席,請他出庭作證,證明他的原意是說,因孔明未能阻止劉備伐吳,以致兵敗、身亡,國勢也從此大壞,這才是孔明的遺恨所在。
實則,蘇東坡出生時,杜甫已經死了二百六十六年,杜甫是否真的到了蘇軾的夢中?夢中的證詞是否果真如此這般,誰都無法證實。即使起辭世已八百餘年的東坡居士於地下,恐亦難以質對。不過東坡的這一招,似乎已產生了極大的作用,故後世解此詩者,多接受了杜甫在蘇夢中的證詞。如果那真的是他的證詞的話。
但在下以為,這首詩的關鍵應是「江流石不轉」,而不是「遺恨失吞吳」。如能賦予「江流」句以承上接下的任務和生機,賦予「石」以生命,使「石」人格化,把諸葛亮的遺恨,轉化而假「石」的身分傾吐出來,既可免於杜子美的說教語氣,又能產生更大的說服力,豈不更佳?意謂江流而石壘所以不轉者,乃遺恨劉備伐吳之失策也。高明以為可乎?
(本文曾刊於民國七十二年一月四日《台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