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紙鶴
打發管家去領取新奴隸的丹書身契時,朱顏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軟榻上,拿著一塊蜜餞逗對面的小孩子。
「蘇摩,過來!給你吃糖!」
她手裡拿著一碟蜜餞糖塊,然而榻上的孩子壓根兒懶得看她,只是自顧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裡,用一種和年齡不符合的表情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眼神陰鬱、眉頭緊鎖,小小的臉上有一種生無可戀的表情。
「怎麼啦?」朱顏沒好氣,「你又不是鳥,還想飛出去啊?」
那個孩子不說話也不看她,只是看著天空。
「哎,別擺出這張臭臉行不行?我也不是關著你不放你走。」她嘆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好聲好氣地說道:「你年紀太小,身體又實在糟糕,現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個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讓你走,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阿娘臨死的囑託?」
那個孩子還是出神地看著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這個小兔崽子!聽我說話了嗎?」朱顏頓時惱了,「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再這樣,小心我真的打個鐵圈套你脖子上!」
那個孩子的腦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卻忽然伸出手指著天空,用清冷的聲音說了一個字:「鳥。」
朱顏愣了一下,順著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宮樓閣高聳,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時分的晚霞裡,依稀看到一隻巨大的白鳥在高空盤旋,四隻朱紅色的眼睛在夕陽裡如同閃耀的寶石,看著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鳥?」她全身一震,失聲驚呼:「天啊!」
朱顏被刺了一下似地跳起來,反手「啪」一聲關上窗子,又「唰」一聲拉上簾子。這樣還不夠,她想了想,又奔過去關上門,並扯過一塊簾子,在上面飛快地畫了一個複雜的符咒。
蘇摩待在椅子上,看著她在房裡上躥下跳、團團亂轉,眼裡終於露出一絲好奇,忍不住開口:「妳……很怕那隻鳥?」
聽到這個細細的聲音,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這麼久了,還是這個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問題。
「才不是怕那隻鳥……」她畫好符咒,整個房間忽然亮了一亮,朱顏這才鬆了口氣。「那隻四眼鳥是我師父的御魂守……既然牠來了,我師父一定也來附近了!可不能被牠看到!」
「妳怕妳師父?」孩子不解地看著她,「妳做壞事了?」
「呃……」朱顏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算是吧。」
「哦,這樣啊……」那個孩子看著她,眼裡忽然露出一絲譏誚,又道:「妳師父一定很厲害。」
朱顏白了孩子一眼。「那當然。」頓了頓,她頹然道:「他可厲害了……我見到他就頭皮發麻腿發軟,連話都說不順溜,要是一個回答得不對便要挨打!哎,他上次不由分說按著我暴打了一頓,到現在屁股還疼呢!」
孩子看著她,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打屁股?」
「喂,誰都有挨揍的時候是不是?」朱顏哼了一聲,覺得沒面子,頓時又抖擻起來,「小兔崽子,不許笑話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轉開了頭,嘴角卻微微上彎。
朱顏關好門窗,將房間裡的燈燭全部點起,卻發現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百無聊賴,便從櫃子裡翻出一個盒子。那是一個精美的漆雕八寶盒,裡面裝滿各種顏色的糖果,是葉城市場上的高價貨,顯然是這個賤民出身的孩子從沒見過的。
她拈了一顆裹著薄薄紅紙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遞到孩子眼前,討好地問:「喏,吃一個?」
孩子想了一想,終於伸出細小的手指,從裡面拿起一顆蜜餞。
「神木郡產的康康果?原來你喜歡這個?」她笑咪咪地看著孩子捏起糖,卻有些擔心,「這個會不會太甜啊?你們鮫人是不是也會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剝開外面的紙,將蜜餞咬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嘗,一口牙齒細小而潔白,如同沙灘上整齊排列的月光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餞後,只是看著手裡的糖紙──那是一張薄薄的銀紙,上面印著閃爍的星星和水波紋,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產的雪光箋。孩子用小手把糖紙上的每一個皺褶都撫平,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
「哦,原來你是喜歡這張糖紙啊?」朱顏在孩子面前看著,伸出手,將糖果盒裡所有的康康果蜜餞都挑出來,總共有七、八顆。她一顆一顆扒掉糖紙,一口倒進嘴裡飛快地吃下去,然後將一整把的糖紙都塞給了蘇摩,鼓著腮幫子嘟囔:「喏……都給你!」
那個孩子愕然看著她,忽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有點生氣了,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這麼多,妳是豬嗎?」她聽到那個孩子說,「會蛀牙啊……」
那孩子隔著糖果盒,歪著頭看她狼狽的樣子,忽然笑了。那個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無數星辰在夜幕裡瞬間閃爍,看得人竟一時間什麼都忘記了。朱顏本來想發火,也在那樣的笑容裡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將滿嘴的糖吞下去,果然覺得甜得發膩,便衝過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然而,回過頭,她看到蘇摩將那些糖紙一張張地攤平,靠在椅背上,對著垂落下來的燈架舉起來,貼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幹嘛?」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
「看海。」蘇摩輕聲道,將薄薄的糖紙放在眼睛上。
這個房間裡輝煌的燈火,都透過那一層紙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裡。蘇摩看得如此專注,似乎瞬間去到了另一個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顏好奇起來,忍不住也拿一張糖紙,依樣畫葫蘆地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嗎?」蘇摩在一旁問。
「看到了看到了!」朱顏睜開眼,一瞬間驚喜地叫起來,「真的哎……簡直和大海一模一樣!好神奇!」
燈光透射過那層薄薄的銀色錫箔紙,暈染開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紋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夢幻似的波光,如同浩瀚無邊的大海,而海上,居然還有無數星辰隱約閃爍。
「是阿娘教我的。」孩子將糖紙放在眼睛上,對著光喃喃說,「我有一次問她大海是什麼樣子,她剝了一塊糖給我,說這樣就能看到大海。」
朱顏驀然動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魚姬的一生,想來也和其他鮫人奴隸一樣飄零無助,帶著一個孩子,輾轉在一個又一個主人之間。她的最後十幾年是在西荒度過的,以悲劇告終──身為一個鮫人,在沙漠裡又怎能不嚮往大海呢?
而這個孩子,又有過怎樣孤獨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親呢?」她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不管你嗎?」
蘇摩沉默許久,正當她以為這個孩子又不肯回答時,他開了口用細細的聲音說:「我沒有父親。」
「嗯?」朱顏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蓋著糖紙,看不到眼神,低聲道:「阿娘說,她在滿月的時候,吞下一顆海底浮出來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麼可能?她是騙你的吧?」朱顏忍不住失笑,然而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魚姬紅顏薄命,一生輾轉於多個主人之間,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和哪個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編了個故事來騙這個孩子。
「胡說,阿娘不會騙我的!」蘇摩的聲音果然尖銳起來,帶著敵意,「妳……妳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一口氣,連忙安慰身邊的孩子,絞盡腦汁想把這個謊圓回來,「我聽師父說,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個燕卵就懷孕了,甚至還有女人因為踏過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個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裡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釋半天,表示對這個奇怪的理論深信不疑,蘇摩握緊的小拳頭才慢慢鬆開來,低聲道:「阿娘當然沒有騙我。」
「那麼說來,你沒有父親,也無家可歸了?」她凝視著眼前那一片變幻的光之海,嘆了口氣,抬起手將那個孩子摟在懷裡。「來。」
「嗯。」孩子彆扭地掙扎一下。
「蘇摩這個名字,是古天竺傳說中的月神呢……據說長得美貌絕世,還娶了二十幾個老婆,非常好命。」朱顏想起師父曾教導過她的天下各處神話典籍,笑道:「你阿娘給你取這個名字,一定是非常愛你。」
蘇摩哼了一聲:「那麼多老婆,有什麼好?」
「那你想要幾個?」她忍不住笑一聲,「一個就夠了嗎?」
孩子扭過頭去不說話,半晌才道:「一個都不要。女人麻煩死了。」
「哈哈哈……」朱顏忍不住笑起來,捏了捏他的小臉,「也是,等你長大了,估計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哪裡還看得上她們?」
蘇摩憤憤然地一把打開她的手:「別亂動!」
朱顏捏了好幾把才鬆開手。「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還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藍色的柔軟頭髮,輕聲在他耳邊道:「在這之前就不要再亂跑了,知道嗎?你這個小兔崽子,實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蘇摩臉上被糖紙覆蓋著,看不出表情,許久才「嗯」了一聲道:「那妳也不許給我套上黃金打的項圈!」
朱顏啞然失笑:「你還當真了?開玩笑嚇你的呢。你這細小的脖子,怎麼受得了那麼重的純金項圈,還不壓垮了?」
蘇摩拿掉眼睛上的糖紙,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聲,臉色瞬間又陰沉下去。朱顏知道這孩子又生氣了,便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糖紙,笑咪咪地道:「來,看我給你變個戲法好不好?」
蘇摩眼眸動了動,終於又看了過來。
她將那張薄薄的紙在桌子上鋪平,然後對角折了起來並壓平,手指輕快靈巧地翻飛著,很快就折出一個紙鶴的形狀來。
孩子冷哼了一聲:「我也會。」
「哦?」朱顏白了他一眼,「這個你也會嗎?」
她將那個紙鶴托起,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只紙鶴動了起來,舒展開了翅膀,在她掌心緩緩站起,撲簌簌地飛起來,繞著燈火開始旋轉。
「哇……」蘇摩看得呆住了,脫口驚呼。
那只紙鶴繞著燈轉一圈,又折返過來,從他的額頭上掠過,用翅膀碰了碰他長長的眼睫毛。
「哇!」蘇摩情不自禁地歡呼出聲來,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充滿驚喜,湛碧色的雙瞳熠熠生輝,露出雀躍歡喜的光芒。那一刻,這個陰鬱的孩子看起來才真正像他應有的童稚年齡。
朱顏看他如此開心,便接二連三地將所有糖紙都折成紙鶴,一口接著一口吹氣。頓時,這個房間裡便有一群銀色的紙鶴繞著燈旋轉,如同一陣一陣的風,流光飛舞。
蘇摩伸出手去,讓一隻紙鶴停在指尖上,垂下長長的眼睫毛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用一種屬於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著她,顫聲開口:「妳……妳好厲害啊!」
「那當然!」她心裡得意,「想不想學?」
那個孩子怔了一下:「妳……要收我當徒弟?」
「怎麼,你不願意?」她看著這個孩子,發現他的嘴角微微顫抖,表情頗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願意拜師也沒關係。叫我一聲姊姊,我一樣教給你!」
蘇摩垂下頭,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發起抖來。
「喂,怎麼了?怎麼了?」朱顏已經完全不能預計這個孩子的各種奇怪反應,連忙抱住他單薄的肩膀,連聲哄著:「不願意就算了!我又沒非要收你這個徒弟……哎,你哭什麼啊?」
孩子垂著頭,用力地咬住嘴角,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竭力壓制著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然而淚水還是接二連三地從長長的睫毛下滾落,無聲地滑過蒼白瘦小的臉頰,怎麼也止不住。
朱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倔得要死的孩子哭泣,心裡大驚。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卻在這一刻束手無策,圍著這個孩子團團轉,連聲道:「怎麼啦?不學了還不成嗎?別哭啊……盛嬤嬤會以為我又打你呢!喂,別哭啊!」
她用力晃著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覺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著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勉強忍住眼淚,身體卻還是在不停發著抖。當他攤開手的時候,掌心是四個鮮紅的深印子。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她不免有些心疼,嘆了口氣,「哎,你忍一忍,等我拿個盤子替你接著。鮫人的眼淚可以化為珍珠,你難得哭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費了。」說完,她還真的拿了個描金盤子過來,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好了,哭個夠吧!攢點珠子還可以賣錢呢。」
蘇摩抬起眼睛看著她,定了片刻,卻忽然噗哧笑了起來。
「咦?」朱顏實在是被這個孩子搞暈了,「怎麼了?」
蘇摩搖了搖頭,垂下頭去不說話。
「不哭就好。」她鬆了口氣嘀咕:「其實我最頭痛孩子哭了……」
「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忽然間,她聽到孩子在沉默中輕輕道。
「嗯?」朱顏愣了一下。
「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在西市的籠子裡長大。」蘇摩輕聲道,聲音透出一股寒氣,「和其他小貓小狗一樣,被關在鐵籠子裡,旁邊放一盆水、一盆飯。」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麼回答。
「只是,直到那些小貓小狗都賣出去了……我卻一直都賣不出去。」孩子喃喃說著,垂下頭去。「我身上有畸形的病,脾氣也很壞。他們說,鮫人長得太慢了,得養到一百歲才能賣出好價錢,在那之前都是賠錢貨,貨主得等到下輩子才能賺到錢。有一次,他實在沒耐心了,差點想把我殺了,挖出一雙眼睛做凝碧珠。」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問,「她不護著你嗎?」
「她很好賣,早就被買走了,不在我身邊。」蘇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在籠子裡一直被關到六十歲,阿娘才來西市找到我。那時候她已經跟了霍圖部的老王爺,很得寵,便把我贖出來。」
朱顏愣了一下:「咦?那麼說來,你豈不是有七十歲了?」
「七十二歲。」孩子認真地糾正她,「相當於你們人類的八歲。」
「真的?八歲?那麼大!」她滿懷驚訝地將這個孩子看了看,搖了搖頭說:「一點也不像……你看起來最多只有六歲好嗎?」
「我明明快八十歲了!」蘇摩不悅,憤然道。
相對十倍於人的漫長壽命,鮫人一族的心智發育顯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這個活到古稀之年的孩子,雖然歷經波折、閱歷豐富,可說起話來還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無二。
「好吧,八十歲就八十歲。」她妥協了,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嘀咕:「可憐見的,一定是從小吃得不好,所以看起來又瘦又小,跟個貓似的。你以後跟著我,要天天喝牛乳吃羊肉,多長身體,知道嗎?」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卻扭過頭,憤然說道。
「呃,那鮫人吃什麼?魚?蝦?水草?」朱顏迷惑,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豪氣萬丈地許諾:「反正不管你吃什麼,跟著姊姊我,以後你都不用擔心餓肚子了!管飽!」
蘇摩沒有說話,卻也沒有甩開她的手,就這樣靠在她懷裡,默默看著圍繞著燈火旋轉的銀色紙鶴,一貫蒼白冷漠、充滿戒備和憎恨表情的小臉放鬆下來,眼神裡竟然有了寧靜柔軟的光芒。
「我從小都是一個人。」孩子茫然呢喃,小小的手指扯著她的衣袖,微微發抖。「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師徒是什麼樣子。」他頓了一下,很輕很輕地說:「我……我很怕和別人扯上關係。」
朱顏心裡猛然一震,竟隱約感到一種灼痛。
「如姨說,空桑人是不會真心對我們好的。你們養鮫人就像養小貓小狗一樣,開心的時候摸摸,一不合心便會扔掉,又怎麼會和我們當朋友呢?」孩子茫然看著燈光,嘴裡輕輕說了一句:「遲早有一天,妳還是會不要我的。」
「如姨是誰?」朱顏蹙眉,「別聽她胡說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對我最好的人。」蘇摩輕聲道,「在西市的時候,我總是接二連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直到後來她也被人買走為止。」
「那她說的也未必是金科玉律啊!」朱顏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說個祕密吧。你知道嗎?我的意中人也是一個鮫人呢!」
那個孩子吃了一驚,轉頭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嘆了口氣,第一次從貼身的小衣裡將那個墜子扯出來,展示給孩子看。「你看,這就是他送我的。我真的很喜歡他啊……從小就喜歡。唉,可惜他卻不喜歡我……」
蘇摩看著那個缺了一角的玉環,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這是什麼?」
「他說是龍血古玉,很珍貴的東西。」朱顏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一下那個古玉。那一瞬間,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忽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她吃了一驚,連忙問。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剛才感覺背後忽然燙了一下……很疼。」
「不會吧?」朱顏連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一下,「沒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沒事了。」
「哎,這個東西還是不要亂碰比較好。」朱顏連忙將那個墜子貼身放好。「淵叮囑過我,讓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她托著腮,看著燈下盤旋的紙鶴,茫然道:「可惜他雖然送我這個墜子,卻不喜歡我……可能他心裡早就有喜歡的人了吧?我說,你們鮫人,是不是心裡先有了喜歡的女子,才會變成男人?」
孩子揚起小臉,認真地想了一想。「我聽如姨說過,好像是的。」頓了頓,他又道:「可是我自己還沒變過,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朱顏看著眼前這個俊秀無倫的孩子,忍不住笑一聲。「你想變成男的還是女的?你如果變成女人,估計會比傳說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變成女人!」蘇摩握緊拳頭,忽然抗議。
朱顏愣了一下問:「為什麼?你很不喜歡女人嗎?」
孩子搖搖頭,湛碧色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寒光,低聲道:「我……我不想變成阿娘那樣。」
朱顏心裡一沉,想起魚姬悲慘的一生,知道這個孩子的心裡只怕早已充滿陰影,暗自嘆了口氣,把話題帶了開去:「哎,變男變女,這又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不過你還那麼小,等到變身的時候還得有好幾十年呢。我估計是沒法活著看到了……」
「不會的!」蘇摩忽然緊張起來,搖頭說:「妳……妳會活很長,比我還長!」
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這孩子看來不曾有過和人交流的經驗,偶爾說一句好聽的話,就顯得這樣彆彆扭扭。
「唉,總之,我不會不要你的。」朱顏嘆了口氣,用手指托起孩子小小的下頜,認真地看著他,許下諾言:「我會一直照顧你、保護你、留在你身邊。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想走為止──騙你是小狗!」
孩子抬起眼睛,審視似地看著她,眼睛裡全是猜疑和猶豫。
她伸出手指,對著他搖了搖:「拉鉤?」
孩子看了看她,輕輕哼了一聲,彆扭地別過頭不說話。然而過了片刻,他沉默地伸過手來,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她的尾指。
那個小小的手指,如同一個小小的許諾。
「叫我姊姊吧。」朱顏心裡漾起一陣暖意,笑著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弟弟妹妹都沒有,也好孤單的。」
「才不要。」那個孩子別過頭哼了一聲,「我都七十二歲了!妳才十九歲。」
「小屁孩。」朱顏笑斥一聲,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推開一道縫,往外看了一看,鬆了一口氣。
「鳥飛走了?」孩子很敏銳。
「嗯。」朱顏一下子將窗戶大大推開,「終於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風吹拂而入,室內圍繞著燈火盤旋的紙鶴忽然簌簌轉了方向,往窗戶外面展翅飛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脫口驚呼,伸手想去捉。然而怎麼來得及?一陣風過,那些銀色的小精靈就這樣在他的指間隨風而逝。
蘇摩站在那裡,一隻手勾著她的手指,悵然若失。
「沒事沒事,回頭我再給你折幾個!或者,你跟我學會了這門術法,自己想折幾個都行。」她連忙安慰這個失落的孩子,牽起他的小手。「我們去吃晚飯吧。盛嬤嬤一定在催了!」她牽著蘇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裡玩?」孩子抬頭問,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葉城最大、最熱鬧的青樓,星海雲庭!」她笑咪咪地道,眼睛彎成月牙,興奮不已。「哎,據說那也是雲荒最奢華的地方,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驟然變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因為要逛青樓而眉開眼笑的女人,忽然甩開她的手,冷冷道:「要去妳自己去!」
「怎麼啦?」她看著這個瞬間又鬧了脾氣的孩子,連哄帶騙:「那兒據說美人如雲,人間天堂銷金窟,紙醉金迷,好吃好玩的一大堆,你不想去開開眼界嗎?」
「不想!」孩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鬆開勾著她手指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誰還求你了?」朱顏皺眉頭,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孩子的後腦勺,「小小的人兒,別的不會,翻臉倒是和翻書一樣快!」
蘇摩忽地一把將她的手打開,狠狠瞪她一眼。他出手很重,而且眼神又彷彿變成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野獸:戒備、陰冷、猜疑,對一切都充滿敵意和不信任。
朱顏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兒又戳到他的痛處,只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飛鳥輾轉天宇,在葉城上空盤旋了幾圈,最後翩然而落,在深院裡化為一隻鸚鵡大小的雪白鳥兒,重新停在神官的肩頭。
「重明,有找到嗎?」時影淡淡問,「那鮫人的老巢在哪兒?」
神鳥傲然地點了點頭,在他耳邊「咕嚕」了幾聲。
「居然去了那裡?」大神官微微蹙起眉,有些躊躇地低頭,看了看腳上一雙潔白的絲履,低聲道:「那麼骯髒的地方……」
神鳥聳了聳肩,四隻眼睛骨碌碌地轉,裡面居然有一絲譏笑的表情。
「還是去一趟吧。」時影垂下眼睛,「畢竟事關重大。」
然而,在他放下簾子即將離開時,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在廊下猛然站住身回望──夜空清冷,圓月高懸,映照著滿城燈火。在風裡,似乎有流螢在轉動。
三月的天氣,又怎麼會有螢火呢?
時影袍袖一拂,轉瞬那幾點光被凌空捲過來,乖乖地停在他的手心裡。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隻紙鶴,用薄薄的糖紙折成,還散發著蜜餞的香氣。紙鶴是用九嶷的術法折成的,只是折得潦草,修邊不是很整齊,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側向一邊,如同瘸腿折翅的鶴兒,慘不忍睹。
他只看一眼,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種笑意出現在這樣終年寂然如古井的臉上,不啻是石破天驚,令一旁的重明神鳥都驚訝得往後跳一下,抖了一下羽毛,發出「咕」的一聲。
「那個丫頭,果然也在葉城啊……」他輕聲道,捏起了那只紙鶴,「這種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紙鶴,除了她還能有誰?」
神鳥轉了轉四顆眼睛,也露出歡喜的表情,「咕嚕」了一聲,用爪子撓了撓時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只是搖了搖頭,不為所動。「急什麼?等明天把正事辦完了,我們再去找她吧。」
神鳥不滿地嘀咕一聲,垂下頭去。
「怎麼了?」時影看著這隻雪白的鳥兒,有點不解,「你不是很討厭那個老想著拔你尾巴毛的小丫頭嗎?」
重明神鳥骨碌碌地轉動著四顆朱紅色的眼睛,瞪了神官一眼,然後望著庭院上空的冷月,低低「咕」了一句──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時影眉梢一動,忽然一揚手,把它從肩膀上重重甩了下去。
神鳥猝不及防,一頭撞到欄杆上,狼狽不堪。
時影看著牠,冷冷道:「再胡說,剪光你的尾巴!」
大概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嚴峻的語氣,重明神鳥哆嗦了一下,頹然垂下腦袋,一言不發地飛回黃金架子上,將腦袋縮在雙翅之間,默默嘀咕了一遍剛才的那句話──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氣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