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重開機

第一章　王查思
　　我記得我摔下去的事。
　　至少我認為我記得。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我現在知道發生過這件事。
　　草地離我很遠—然後變得近在咫尺。有人在尖叫。
　　等等──是我在尖叫。
　　我準備好迎接猛烈的撞擊，但撞擊一直沒發生。沒有，一切就只是停止了。
　　陽光消失，周圍的世界不見了，我像被關了電源的機器一樣。
　　這意思是我死了嗎？
　　一片空白。
＊＊＊
　　燈光很刺眼，是日光燈，難受極了。我緊閉眼睛，但還是擋不住光。根本是爆炸。
　　說話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包圍著我，興奮的氣氛錯不了的。
　　「他醒了──」
　　「去叫醫生──」
　　「他們還說他再也──」
　　「哦，查思──」
　　「醫生！」
　　我想看清楚是誰，可是那燈光亮得要命。我翻過來翻過去，拚命眨眼睛。
　　渾身疼痛，尤其是脖子和左邊肩膀。模糊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好多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椅子上。我躺著，身上蓋著被單──白色的，映得那道亮光更加刺眼。我抬起雙手遮臉，卻突然被一堆長長的線和管子纏住。有個夾子夾住我的手指，連到床邊一臺嗶嗶作響的機器上；機器上方有根竿子，上面掛著點滴袋。
　　「感謝上帝！」我旁邊那位女士激動得哽咽。我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她一頭棕色長髮，戴深色邊框的眼鏡。「我們發現你躺在那裡的時候──」
　　她勉強講到這裡就崩潰大哭了。有個男的伸手摟住她，年紀小她很多。
　　一個穿白袍的醫生衝進房間。「歡迎回來，查思！」他大聲喊我，一邊拿起掛在床尾的病歷夾板，「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怎麼樣？我感覺好像身上每一寸都被狠狠揍過、踹過。不過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在這麼荒謬的情況下，我能感覺出什麼鬼？
　　「這裡是哪裡？」我質問：「我為什麼會在醫院？這些人是誰？」
　　戴眼鏡的女士倒抽一口氣。
　　「查思，寶貝，」她的聲音很緊張，「是我啊，是媽媽啊。」
　　媽媽。她以為我不認得自己的媽媽嗎？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你，」我凶她：「我媽媽是──我媽媽是──」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我回想媽媽的模樣，結果卻是完全空白。
　　爸爸也是、我家也是，朋友、學校、任何人事物都一片空白。
　　這太瘋狂了，我知道怎麼回憶事情，但真的試著去回憶的時候，卻只有一片空白。我就好像硬碟全部清空的電腦，可以重新開機，作業系統運作正常，可是要找某個檔案或資料夾來點開，就是找不到。
　　連自己的名字都找不到。
　　「我叫──查思？」我問。
　　我剛才那些問題在床邊掀起一陣震驚的低語，現在這個問題迎來的，則是死了心的靜默。
　　我看向醫生手上的病歷，夾板背面寫著「王查思」。
　　我是誰？
　　「鏡子！」我大喊：「誰給我一面鏡子！」
　　「你現在可能還沒有照鏡子的心理準備。」醫生用安撫的語氣說。
　　我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被人安撫。「鏡子！」我怒喊。
　　自稱是我母親的那位女士在手提包裡翻了一下，找到一個粉餅盒遞給我。
　　我打開盒子，把上面的粉吹掉，然後瞪著鏡子裡的我。
　　一個陌生人瞪了回來。
＊＊＊
　　失憶症。顧醫師說我得了這種病，急性回溯性失憶症──失去某個事件發生之前的所有記憶。我這個案例的事件是：從我家屋頂一頭栽落地。
　　「我知道失憶症是什麼，」我告訴他：「可是為什麼我記得像這樣沒有特殊意義的詞彙，卻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也不記得為什麼爬到屋頂上？」
　　「這我可以回答，」那個年輕男生代替醫生說：「你的房間有老虎窗，你會開窗爬到外面屋簷上，印象中你一直都這樣。」原來這男的是我哥哥，他叫查立，是大學生，現在回來家裡放暑假。
　　「難道沒有人警告我可能會摔斷脖子嗎？」
　　「從你六歲開始就一直唸你了，」我媽媽接話：「但我想，既然這麼久以來你都活得好好的，我也該是時候別再操心，你運動神經那麼好……」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失憶症這種東西有時無法預測，」醫生告訴我們：「尤其是這種創傷性損傷造成的失憶症。我們現在才剛開始摸索，了解大腦的哪些區塊負責控制哪些生活功能，不過就我們所知，重點不在於區塊的位置。有些患者失去長期記憶；有些患者失去短期記憶；有些則是失去從短期轉化成長期的能力。你的情況呢，損傷似乎只發生在你的兩種感知：你是誰、目前為止你的人生發生過哪些事。」
　　「還真是幸運。」我忿恨的說。
　　顧醫師抬起一邊眉毛。「不要沮喪，你記得的東西比你以為的還多。你可以走路、說話、吞嚥，還可以上廁所。想想看，如果你一切得從頭學起呢？甚至學習如何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
　　上廁所這件事我絕對已經破關升級了。他們說我昏迷了四天才清醒，我不知道這段期間的大小便是怎麼處理的，但還滿確定沒我的事。我大概還是不要知道細節比較好。
　　醫生檢查監測儀器上的幾個讀數，在病歷上寫了紀錄，然後專注的看著我。　　「你百分之百確定，恢復意識前的人事物都不記得了嗎？」
　　我再一次回頭凝視記憶應該在的地方，那裡一片空白。彷彿把手伸進口袋裡拿應該在的東西，卻掏不到。差別只在那個東西不是鑰匙，不是手機，而是我的整個人生。那感覺既困惑又挫折又恐怖。
　　再用力想想，我逼自己，你又不是恢復意識的時候才啵一聲冒出來的，你本來就在那裡，在某個地方。
　　一個模糊的影子開始成形，於是我堅持住，全力集中精神，想看清楚那個影子。
　　「怎麼了？」哥哥屏住呼吸問。
　　細節終於變得清晰，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大約四歲，穿著白蕾絲藍色洋裝，看起來似乎站在庭園之類的地方。至少可以確定她周圍都是植物。
　　「呃，有個女生──」我一邊說，一邊努力抓住腦袋裡的畫面。
　　「女生？」顧醫師轉向我媽媽說：「查思有女朋友嗎？」
　　「我想是沒有。」她回答。
　　「不是，」我澄清，「我說的是小女生。」
　　「荷琳嗎？」媽媽問。
　　這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荷琳是誰？」
　　「爸爸的小孩，」哥哥提供答案，「我們的同父異母妹妹。」
　　爸爸。妹妹。這些詞彙應該要觸發我的記憶才對，我搜尋這兩個詞和記憶的連結，但我的腦袋是個黑洞，裡面或許有很多東西，卻拿不出來。
　　「他們兩個親近嗎？」顧醫師發問。
　　媽媽苦著臉。「醫生，出事之後我前夫跑來大吼大叫，怪罪東怪罪西、捶急診室的牆壁，那次以後你還看過他嗎？在他兒子昏迷期間？這樣你就知道我兩個兒子跟他們爸爸、跟他的新家庭關係如何了。」
　　「我不認識什麼荷琳，」我主動說：「不過你們聽我的也不準，因為我誰都不認識。我說的這個小女生是金頭髮，穿藍色洋裝，上面有白色蕾絲，有一點盛裝打扮，像是要去教會之類的地方。可是為什麼我記得她，不記得任何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一定不是荷琳，」媽媽下了結論，「荷琳的頭髮是深色的，像她媽媽。」
　　我轉向醫生。「會不會是我瘋了？」
　　「當然不是，」他回答：「事實上，這個金髮小女生代表你的記憶沒有完全喪失，只是你抓取記憶的能力受損。我相信你遺失的人生會回來的，至少會回來一部分。這個女生可能就是關鍵，你要繼續想著她，想她是誰，她為什麼這麼重要，重要到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你卻還記得她。」

第一章　王查思
　　我記得我摔下去的事。
　　至少我認為我記得。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我現在知道發生過這件事。
　　草地離我很遠—然後變得近在咫尺。有人在尖叫。
　　等等──是我在尖叫。
　　我準備好迎接猛烈的撞擊，但撞擊一直沒發生。沒有，一切就只是停止了。
　　陽光消失，周圍的世界不見了，我像被關了電源的機器一樣。
　　這意思是我死了嗎？
　　一片空白。
＊＊＊
　　燈光很刺眼，是日光燈，難受極了。我緊閉眼睛，但還是擋不住光。根本是爆炸。
　　說話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包圍著我，興奮的氣氛錯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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