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鏡淥

 

　　唐詩大觀首推《全唐詩》，清康熙年間，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汪士鋐、汪繹、俞梅、徐樹本、車鼎晉、潘從律、查嗣瑮等十人奉敕編纂《全唐詩》，依明代胡震亨《唐音統籤》和清代季振宜《唐詩》底本，旁採殘碑、斷碣、稗史、雜書，拾遺補缺，以〈帝王〉、〈后妃〉之詩為首，〈樂章〉、〈樂府〉次之，依次編列〈聯句〉、〈逸句〉、〈名媛〉、〈僧〉、〈道士〉、〈仙〉、〈神〉、〈鬼〉、〈怪〉、〈夢〉、〈諧謔〉、〈判〉、〈歌〉、〈讖記〉、〈語〉、〈諺謎〉、〈謠〉、〈酒令〉、〈占辭〉、〈蒙求〉，末編〈補遺〉、〈詞綴〉，錄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二千二百餘家，編年列作者小傳，總計成書九百卷。

 

　　相較於《全唐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的堂廡大象，《唐詩三百首》以精簡為特色，清乾隆二十九年，江寧儒學教授孫洙（蘅塘退士）退職歸鄉里，感於《千家詩》之「隨手掇拾，工拙莫辨」，於是與妻徐蘭英取效孔子《詩》三百篇，編輯整理《唐詩三百首》，依據沈德潛《唐詩別裁》、王士禎《古詩選》、《唐賢三昧集》等詩作選集，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要者，選錄李白、杜甫、王維、劉禹錫、孟浩然、杜牧、李商隱等七十七家計三百一十一首詩，其中五言古詩三十三首、樂府詩四十六首、七言古詩二十八首、七言律詩五十首、五言絕句二十九首、七言絕句五十一首。《唐詩三百首》序云：

　

　　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袖珍版《唐詩三百首》風靡流行，如序引：「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書誠簡便，然對觀《全唐詩》與《唐詩三百首》，二書詩題時有差異，或者簡略詩題，或更易詩題。簡略詩題，如裴迪〈崔九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詩，《全唐詩》詩題一作〈送崔九〉，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題一作〈送孟浩然之廣陵〉，李白〈靜夜思〉於《唐詩三百首》題為〈夜思〉。

 

　　詩題簡化之外，也有詩題異名情形，例如王維〈相思〉，《全唐詩》題為〈江上贈李龜年〉。根據唐代范攄《雲溪友議》：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屍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伶官張野狐篳篥，雷海清琵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劒。初，上自擊羯鼓，而不好彈琴，言其不俊也。又寧王吹簫，薛王彈琵琶，皆至精妙，其為樂焉。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值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龜年曾於湘中采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製，至今梨園唱焉。歌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

 

　　《雲溪友議》中提及：「岐王宅裏尋常見」詩，正是杜甫所作〈江南逢李龜年〉詩。另一首李龜年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作者王維，《全唐詩》題名〈江上贈李龜年〉，而《唐詩三百首》則題為〈相思〉。題名不同之外，詩中第二句：「秋來發幾枝」，《唐詩三百首》作：「春來發幾枝」，若從《雲溪友議》記載的時間看來，「秋來發幾枝」與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之「落花時節又逢君」，更符應於安史之亂後那一場季秋湘潭的節候。李龜年被譽為大唐樂聖，善吹篳篥，奏羯鼓，時人爭相贈詩，冀以配樂傳唱，大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也有一首〈贈李龜年〉詩：

 

　　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

　　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獨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

 

　　從詩題看李端〈贈李龜年〉、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和王維〈江上贈李龜年〉，流風餘韻，相映成趣，可知詩樂流行之風。

 

　　一首詩的流傳過程中，因選本文獻的差異，各家集異時有詩題異名現象，例如劉長卿詩：

 

　　時危身赴敵，事往任浮沈。末路三江去，當時百戰心。

　　春風吳苑綠，古木剡山深。千里滄波上，孤舟不可尋。

 

　　諸家選集出現下列幾種不同的詩題：

　　1.唐高仲武《中興間氣集》題作〈送張繼司直適越〉

　　2.北宋李昉《文苑英華》題作〈送行軍張司馬罷使適越〉

　　3.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題作〈送張扈司直歸越中〉

　　4.明李君紀《劉隨州文集》題作〈送行軍張司馬罷使回越〉

　　5.清《四庫全書．劉隨州集》題作〈送行軍張司馬罷使回〉

　　6.清《全唐詩》卷一四八題作〈送行軍張司馬罷使回〉

 

　　又如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此詩有〈賦得古原草送別〉、〈芳草詩〉、〈草〉三種詩題：

　　1.唐《白氏文集》與清《全唐詩》題作〈賦得古原草送別〉。

　　2.宋尤袤《全唐詩話》題作〈芳草詩〉。

　　3.清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題作〈賦得古原草送別〉。

 

　　對於「一詩多題」的現象，《全唐詩》以「一作」加註提示，但並無進一步說明「一作」的出處，所以單從詩題乍觀，往往很難將同一首詩連結，例如上述提到王維的〈相思〉與〈江上贈李龜年〉同詩異名之外，王維〈渭城曲〉同樣有一詩多題的異名現象：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全唐詩》題作〈渭城曲〉（一作〈送元二使安西〉）19，而《唐詩三百首》題作〈渭城曲〉，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題作〈渭城曲〉云：「〈渭城〉一曰〈陽關〉，王維之所作也。本〈送人使安西詩〉，後遂被於歌。劉禹錫〈與歌者詩〉云：『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對酒詩〉云：『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陽關第四聲，即『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也。〈渭城〉、〈陽關〉之名，蓋因辭云。」

 

　　詩作為抒發情感的載具，往往借題發揮，舉凡宴會、酬唱、應詔、書信等皆作詩以記，〈雜詩〉、〈應制〉、〈酬唱〉、〈集句〉、〈歌行〉、〈賦得〉、〈古風〉、〈聯句〉等題，回歸詩歌創作現場，從「以詩觀史」的角度來看，詩題反映詩人作詩的原旨，也是解讀唐詩的最佳門徑。

 

　　清代顧炎武《日知錄》曾指出《詩經》以來詩歌設題之妙：

 

　　三百篇之詩人，大率詩成，取其中一字、二字、三四字以名篇，故十五國並無一題，雅頌中間一有之。若〈常武〉，美宣王也。〈若勺〉、〈若賚〉、〈若般〉皆廟之樂也。其後人取以名之者一篇，曰〈巷伯〉。自此而外無有也。〈雨無正〉篇，韓詩篇首有「雨無其極，傷我稼穡」二句。五言之興，始自漢魏，而十九首並無題，〈郊祀歌〉、〈鐃歌曲〉各以篇首字為題。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雜詩〉，而不必同其義，則亦猶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詩取士，始有命題分韻之法，而詩學衰矣。杜子美詩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見李生久」，則以〈不見〉名篇。「近聞犬戎遠遁逃」，則以〈近聞〉名篇。「往在西京時」，則以〈往在〉名篇。「歷歷開元事」，則以〈歷歷〉名篇。「自平宮中呂太一」，則以〈自平〉名篇。「客從南溟來」，則以〈客從〉名篇。皆取首二字為題，全無意義，頗得古人之體。古人之詩，有詩而後有題。今人之詩，有題而後有詩。有詩而後有題者，其詩本乎情。有題而後有詩者，其詩徇乎物。

 

　　古人隨物感興，情動吟詠，「詩本乎情」，往往隨拈篇首字句為題，《詩經》與古詩十九首皆如此，如《詩經．關雎》篇題從首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句拈來。古詩十九首依次為：〈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涉江採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迴車駕言邁〉、〈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滿百〉、〈凜凜歲雲暮〉、〈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均從首句得題。

 

　　「有題而後有詩」從戰國屈原已經可見，《楚辭》篇章題名為詩人情感的投射，〈離騷〉取「遭憂」之意，〈九章〉聯章組詩，王逸《楚辭章句．九章》訓「章」義：「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九章〉「陳忠信之道」，除〈惜誦〉、〈惜往日〉、〈思美人〉三首拈篇首為題之外，其餘〈涉江〉、〈惜誦〉、〈哀郢〉、〈抽思〉、〈懷沙〉、〈惜往日〉、〈思美人〉、〈橘頌〉、〈悲回風〉，各章詩題皆有所寄意。

 

　　魏晉詩人擅長聯章組詩，阮籍〈詠懷〉八十二首、郭璞〈遊仙〉十四首、潘岳〈悼亡詩〉三首、左思〈詠史〉八首、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以及〈飲酒〉二十首、謝靈運〈東陽溪中贈答〉二首、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詩前冠以總詩題，以立全篇大意。

 

　　唐代科舉考試以詩賦取士，試場之作必預先命題限韻，「有題而後有詩」能據題發揮，顧炎武所謂「徇於物」是也。唐人日常寫詩，或記酬唱，或記催妝，或應科舉，或答親友，或賦詩燕集，或宴遊聯句，或奉詔應制，感興雜詠之餘，於是〈雜詩〉、〈應制〉、〈酬唱〉、〈集句〉、〈歌行〉、〈賦得〉、〈古風〉、〈聯句〉、〈催妝〉、〈卻扇〉等詩題應然而生。賈島向以苦吟著稱，作詩千般斟酌，尤極重視詩題，推崇詩題為「詩家之主」，賈島《二南密旨》云：「題者，詩家之主也。目者，名目也，如人之眼目，眼目俱明，則全其人中之相，足以坐窺萬象。」25詩題能「坐窺萬象」，因此所以為「詩之主」。

 

　　有別於漢樂府古題，唐代樂府新題予人耳目一新，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籤》指出：「樂府內又有往題新題之別。往題者，漢魏以下，陳隋以上樂府古題，唐人所擬作也。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制為。」杜甫新題樂府「三吏」、「三別」分別以〈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為題，迴異於古詩拈篇首字句為題的立題習慣，別有新意。

 

　　唐代樂府新題直探詩之本意，具有提點詩旨的作用，白居易將詩以〈樂府〉總名，五十首又各立詩題：〈上陽白髮人〉、〈胡旋女〉、〈新豐折臂翁〉、〈司天台〉、〈捕蝗〉等，題簡意賅，扣緊詩意本旨。其他樂府詩作如杜甫〈兵車行〉、〈麗人行〉、白居易〈賣炭翁〉、〈鹽商婦〉，張籍〈野老歌〉等，俱能見新詩之巧思。

 

　　唐人詩題，講究新意，辛文房《唐才子傳》論詩題之特色，以為：「立題乃詩家切要，貴在卓絕清新，言簡而意足，句之所到，題必盡之，中無失節，外無餘語。」27所謂「卓絕清新，言簡意足」，點出詩題之奧妙。綜觀唐詩，張九齡〈答陳拾遺贈竹簪〉、〈江上遇疾風〉，崔湜〈襄城即事〉、〈襄陽早秋寄岑侍郎〉，崔日用〈夜宴安樂公主宅〉，李白〈靜夜思〉、王建〈新嫁娘〉、王維〈山居秋暝〉、〈相思〉、〈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鹿柴〉，高適〈別董大〉、〈銅雀妓〉，盧照鄰〈酬張少府柬之〉，宋之問〈遊雲門寺〉、〈自湘源至潭州衡山縣〉，楊炯〈出塞〉、〈奉和上元酺宴應詔〉，杜牧〈清明〉、〈赤壁〉，李商隱〈樂遊原〉、〈夜雨寄北〉、〈過鄭廣文舊居〉，不論贈別、懷古、詠史、詠懷、遊園、山居、應詔、酬唱、夜宴，抒情、敘事、寫景、詠物，言簡意賅，望題即知詩義，毫無斧鑿之跡。

 

　　唐人詩作，或因奉詔應制、或好友酬唱、或集會賦詩﹔詩句或賦古籍、或相應聯句，或集古人成句，皆一一反映在詩題上。奉詔應制之作，往往加上「應制」、「奉和」，如楊炯〈奉和上元酺宴應詔〉，上官儀〈奉和過舊宅應制〉，蘇頲〈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李嶠〈幸白鹿觀應制〉，賀敱〈奉和九月九日應制〉，閻朝隱〈奉和登驪山應制〉，王維〈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從詩題「應制」、「奉和」即可知乃朝廷應制奉詔的命題之作。又如集會眾作的「聯句」詩，作者往往不只一人，例如韓愈與孟郊於長安城聯作之〈城南聯句〉長達154韻308字。李絳、崔群、白居易、劉禹錫於長安杏園集會聯作〈杏園聯句〉，「杏園」為帝王賜宴新科進士之長安園邸，賈島〈下第〉詩：「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詩中杏園即是。從〈杏園聯句〉、〈城南聯句〉等聯句題名，可知一詩為多人聯合接力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