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賴德和老師的淵源,大約要回溯到四十多年前的1977年秋,我大學剛畢業,在亞洲作曲家聯盟中華民國總會(曲盟)擔任半天職秘書的時候。當時的理事長是康謳教授,曲盟借用他家的客廳當辦公室,我週一至週六上午上班,幾乎天天見到他和師母葛琳教授;常見面的的還有秘書長許常惠和常務理事馬水龍,兩位都是教過我的師長。跟賴德和並不熟,只依稀記得他頗受到康謳和許常惠的器重。他當時應該是在臺中的省立交響樂團任職,沒多久,聽說他獲得獎學金,到奧地利薩爾斯堡深造去了。現在回想,我往德國的時間好像也差不多那個時候,和他詳談起來,我們竟然都是在1978年10月出國的,真巧!我們兩人在歐洲有重疊的時間,但因為不熟(其實也互相不知道),亦無師生關係,完全沒有聯繫。
賴老師是在職進修,二年後即回國,我則是出國念書拼學位,1988年獲得柏林自由大學博士學位後,1990年秋才回到臺灣,在德國待了將近十二年。我1991年2月受聘到國立藝術學院,8月起開始擔任馬水龍院長的機要秘書,並在音樂系任教。時常聽馬院長提起國立藝術學院草創時期的一些籌備辦學工作,他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和賴德和老師如何規劃課程、聘任優秀師資,如何一起打拼,語氣中總是充滿著對賴老師的推崇和信任,稱讚他是最得力的左右手。但奇怪的是,賴老師並不在系上,我問馬院長,賴老師去哪裡呢?他說不知道,我覺得不可思議,以他們的交情來看,賴老師去哪裡,馬老師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以為馬老師不肯講,晚輩的我也不敢追問。後來才曉得,他是真的不知道賴老師的行蹤。幾年後,賴老師再度被回聘,我終於見到久違的他。我們的研究室都在音樂二館的四樓,那幾年我因為身兼行政主管,天天在學校,也就常見到他。
我因為擔任臺灣音樂史的課程,需要經常蒐集資料、做研究,特別是當代音樂的部份,以便充實及更新教材內容。二十多年來,我指導過不少碩士生研究臺灣音樂發展史,有作曲家生命史(如張邦彥、包克多、張炫文等),有特定主題(如民族主義、安魂曲等),也有作品研究(如郭芝苑的《天人師》、馬水龍的《無形的神殿》)等。有關賴德和老師的論文,最早有盧佳培研究他的《紅樓夢》舞劇音樂(2002),再來有林亮吟研究他的打擊樂、顏佩如(已改名顏沛琳)研究他的民族主義和「鄉音」系列,之後有呂翊廷研究他的《九二一安魂曲》等。多年來,我陪著學生訪談他,也盡可能去參與他的各種作品發表會。
2010年,賴老師再度獲得國家文藝獎,公布得獎名單到頒獎典禮之間很短,通常典禮上會發送一本得獎人手冊,內載其生平簡介、重要作品分析(聆賞)、作品表、照片等。之前我曾為郭芝苑和蕭泰然執筆過,知道從獲獎到交稿時間非常緊迫,若非之前已有相當研究恐難以勝任,好像我理所當然就成為賴老師的專文撰稿者,完成國藝會和賴老師交辦的任務。就這樣,開始了我書寫賴老師生命史的契機。國藝會之前的慣例,會在頒獎後一年出版得獎者的傳記。頒獎典禮那天,我與董事長黃明川交談,獲知仍會出版傳記,就取得賴老師首肯,延續書寫手冊內容,開始規劃傳記的書寫。無奈國家文藝基金會董事會改組,執行長換人,從那年起,竟然取消了為得獎者出版傳記的往例,理由竟然是因為有得獎人不想出傳記。既然沒有出版的時間壓力,亦無經費補助的義務,我雖有心,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賴老師已經退休,但還繼續支援作曲組的課程,一周才來學校一次,若不特別約,雖在同一個樓層,不一定碰得到。偶而遇到,我常會語帶歉意的說:「賴老師,傳記還未完成。」賴老師總是體貼的說:「不急不急,你不要有壓力。」看他身康體健,創作不輟,臺北新竹來來往往也都親自開車,我也就自我安慰:「賴老師還很活躍,精采的作品還在產出中,慢慢寫吧!」
賴老師常說:「我什麼都不會,我是生活白痴,我只會作曲。」這句話他表達了好幾次,在訪談中或在演講時,特別是最近幾年來。初聽時覺得老師很謙虛,仔細咀嚼,應該是賴老師自覺很幸福,生活起居有人照顧,能讓他專心創作;隱約中,也透露出他對音樂創作的執著和自豪。在多次的聊天、訪談之下,才知道賴老師不僅「會」很多事情,而且他也絕對不是生活白痴。他小學的時候就因為要幫母親和大哥的小吃攤分攤工作,曾經一天煎了一百個荷包蛋,他也很會做菜煮食、料理三餐,只是另一半更能幹,讓他毫無用武之地。音樂上,雖未能按部就班的學習樂器,可是他會彈吉他、彈鋼琴、會吹低音管,他也學過奧福樂器、京劇鑼鼓,對許多打擊樂器的技巧、音色、效果、功能都非常熟悉。他有完整的師範教育的訓練,當過小學老師三年,他到薩爾茲堡學習,能活用奧福兒童音樂教學法,並和他的作曲理論修養、鄉土音樂的了解,融會貫通成一套適合臺灣兒童的音樂教材,啟發了許多對這方面有熱誠的音樂老師,奠定了臺灣的奧福教學系統。賴老師從事公務行政、教學行政多年,能夠兼顧行政、教學、以及音樂創作,甚至在跨領域整合方面,更是無人能及。
他的另外一個才華是在寫作方面,年輕時發表了許多論述文章,闡發他內心的理想和憂國憂民的情懷;中年之後,作曲工作占了他大部分的時間,但只要有機會,他仍親自撰寫他的樂曲解說,書寫對故友的懷念,甚至於將自己的演講稿寫下來。他的文筆流暢,娓娓道來,句句深入人心。
他總是笑臉迎人、善體人意,幾乎跟他接觸過的、認識他的人,每個都喜歡他。他卻形容自己很懦弱,我不敢問他為什麼,只是心中很納悶,哪有人會說自己很懦弱呢?從各方面的觀察,其實是因為他的善良,他的無所爭的個性,讓他不願意去反抗對他善意、卻是他無法承受的枷鎖,當他無力處理時,只有選擇逃避。但他口中的「懦弱」,只是他個性上在某個時間、某個情境的一面,在另一面,他其實也很敢於突破現狀、挑戰權威。在1960年代的社會,國小老師是個人人稱羨的鐵飯碗,尤其對貧困的臺灣人家庭,意味著一生無虞,如果他真的懦弱,他如何敢違抗他最愛的母親辭掉教職?1988年的國立藝術學院聲望如日中天,要獲得音樂系教職談何容易,如果他真的懦弱,他如何敢違抗院長、系主任、他自己的承諾,為了理想放棄一切?
面對巨大形象的作曲家,讀者必定會期待:如何閱讀他的精彩和偉大?我甚至在書寫的過程中,常會被不同的人問到這樣的問題:「請問你如何看待賴老師的歷史定位?」我要告訴大家的是,一個傳記作者無法為他書中的主人翁作歷史定位,我不能,任何一位傳記作者也不能,歷史定位是無數的音樂家、愛樂者、評論者、研究者,經過世代更迭、在無形中立下的。我在這本生命史中要做的,就是盡量呈現他真實的人生,他的音樂才情、他的堅持、他的奮鬥,以及他的感情世界、他的喜怒哀樂、甚至他的弱點、他的無助;當然還有他作品中的創意和獨特性,包括他的作曲理念和他的社會關懷。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必然是一個充滿感性的人,我在書中要描繪的,是一個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人,我不要只是歌功頌德。至於他的成就,如名校學歷、獎學金、無數的獎項,這是世俗的,僅僅表達的是,他在某個時代、某個比賽或甄選,獲得那些評審的青睞和肯定。這些成就是否足以代表他的歷史定位,並不是必然的。唯有他的音樂和教育貢獻,不僅能夠得到這一代的肯定,而且將世世代代流傳,他才會有他的歷史定位,而那是將來的事。我書寫這本傳記的目的,希望大家透過對賴德和的了解,能夠更親近他的音樂,能受到感動,想要一聽再聽。
賴老師沒有顯赫的家世,家庭經濟靠的是長兄和母親擺攤賣麵的收入,他的父親是個不太顧家的「四海遊龍」,你能想像嗎?很多人都認為,一個古典音樂的音樂家,不是家境都很優渥嗎?不!賴德和家不是。他一點都不諱言,因為長得瘦弱,家境又不好,小一、小二時,成績低落個性又怯弱,老是畏畏縮縮,卻因為音樂讓他變得有自信,而能突破世俗的價值觀,發揮特有的音樂才情。作曲讓他茁壯有力,使他能勇敢面對自己的過去,無視他人的恥笑。中年時,他的無所爭,他的逃避現實,一度讓局面不可收拾,可是他堅信音樂是他唯一存活的力量,他也勇敢面對後面所有的挑戰。賴德和的一點小回憶:
小時候我家是員林做九層炊最有名的店家,製作過程是要切一大堆油蔥然後再炸酥,我媽每天總是邊切邊流淚,我都離得遠遠的。蒸籠底層的米漿得先凝固半熟再加上一層的油蔥,如此反覆加到九層所以故名九層炊,是一項非常費時的傳統食品。後來我們家不做了,當時員林最有名的店家(在東門),技術就是我們家傳授的。今天意外買到口味道地的九層炊,可惜只有七層,不過比起一般見到的三、五層都好多了。吃美食之餘,引起我童年的回憶。
看了上面這段話,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賴德和在戰後接受「大中國主義」政策下的教育,幾乎是全然的大中國文化情懷,解嚴之後漸漸轉向臺灣意識,其中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插曲,他曾回憶說:「在新竹蟄居的時候,幾乎天天聽TNT電台,最常聽的是傅雲清律師主持的節目,他鼓吹臺獨的言論鏗鏘有力,言猶在耳。另一個節目是台長主持的,有現場叩應,還開放給讀者主持節目。我就曾主持過一次,那一次,有一個住三峽的歐吉桑,大約六、七十歲,叩應進來,跟我對談。後來就寄了一堆北管的錄音帶給我,我在1995年寫的《鄉音I—北管的聯想》,就跟這一段的經歷有關,TNT的台呼音樂用的就是北管的鼓吹樂,我也將之運用到《鄉音I—北管的聯想》的尾聲。南管的錄音帶則是呂錘寬寄給我的。」
賴老師的創作能量,在退休後更發揮了巨大力量,聽他的音樂,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柔情似水,卻暗藏著更多堅毅與剛強,以及排山倒海的浪潮。本書呈現在第十一章的賴德和作品分類表,是截至2021年底的記錄,之後的創作和演出尚未納入。我們知道,這位創作不歇的作曲家,還會有更多、更精采的作品,他不僅是臺灣的傑出作曲家,也將在世界音樂舞台上,佔有舉足輕重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