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作品的一生:讀《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
朱宥勳
如果要用很粗略的一句話講,我會說,《尋找異鄉人》是一本令人震驚的奇書。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裡,我腦中不斷有問號泡泡在翻滾:「真的假的,這資料妳也找得到?」或者:「連這妳也知道,妳確定妳不是卡繆本人嗎?」
根據作者艾莉絲.卡普蘭的說法,這是一本「書的傳記」,以卡繆的《異鄉人》為傳主。「傳記」很好理解,就是描寫某人的一生,從出生、成長、到諸種社會活動——當然,通常是「功成名就」那種。那「書的傳記」是什麼意思?書會出生、成長、有諸種社會活動嗎?
會。至少經典文學作品,比如《異鄉人》這種作品會。
大部分的作品,若影響力不夠持久,出生幾乎就等於死亡,因為很快會乏人問津;而這些不重要的作品,其誕生的過程,也很難引起讀者的興趣。但《異鄉人》這個等級的作品,影響了問世至今每一個世代的讀者,它的「成長」還沒結束,它引發的「社會活動」——書評、論戰、讀者受其思想影響而有的作為,也不斷增長中。而如此綿延不斷的文學生命,也就讓「它是怎麼寫出來的」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重要。
《尋找異鄉人》就是試著重建這整個過程的作品。由此來看,本書的副書名「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其實還稍嫌「謙虛」了點。它何止談了「誕生」呢?它還談了成長與活動呢。只要翻到最後那長達十數頁的「書目」,就可以看到作者無微不至的努力。那可不是丟上一份書單就了事了,作者不但附上了問世以來的重要書評、改編、不同版本與不同譯本,還非常精簡地提點了這些文字之間的重點與差異。而在本書的中後段,我們更可以看到卡繆因《異鄉人》一夕成名之後,這本書如何逸脫了作者的控制,引發了沒人想像過的文化大流行。當「存在主義」成為一個時髦的哲學詞彙之後,即便卡繆本人對這個標籤不是一○○接受,他還是被迫成為此一「主義」的明星:
不管卡繆怎樣否認他是存在主義者,這都毫不相干。數以千計在聖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地區地下室夜總會聽爵士樂和跳搖擺舞的年輕人可以證明他是錯的,因為他們如今全都是存在主義者。在他們看來,卡繆的軍裝式大衣是存在主義者的;他的香菸也是存在主義者的:現在戰爭結束了,他還在吸沒有濾嘴的高盧藍圈香菸。⋯⋯存在主義作為一種潮流,追求的是自由與責任共存的生活方式;就像它意圖代表的哲學一樣,它最終是由群眾塑造。它從《薛西弗斯的神話》和沙特常被引用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等一類的作品往下滲透到大眾文化。但它是從爵士樂和小說取得它的說服力。
我喜歡艾莉絲.卡普蘭說這些年輕人「可以證明他是錯的」的筆法。這是真正通透了整個文學機制的人,會覺得啼笑皆非的瞬間——而透過這本「書的傳記」,我們正可以看清楚這種機制如何運作,乃至於產生了巨大的非預期性後果。在《尋找異鄉人》裡,艾莉絲.卡普蘭甚至談到一樁謀殺案,因為這樁謀殺案的凶手用《異鄉人》的情節來為自己辯護,而被害人的父親則希望卡繆出庭作證,譴責凶手的說詞。這時,文學的力量已經嚴重的蔓延到現實事件來了,這不可能是任何作家策劃的,但這也不是任何作家能輕易撇清的。
當然,《尋找異鄉人》最精彩的部分,確實是關於「誕生」。此處的「誕生」,包含作家腦袋裡面發生的,也包含出版產業的細節。艾莉絲.卡普蘭比對了大量的手稿、筆記、檔案還有天知道什麼東西,全程重建《異鄉人》發想的過程。他何時起心動念的?從哪裡開始下筆?他創作瓶頸如何?如何突破?甚至連哪一個人物、哪一個橋段可能是基於卡繆的哪一段經歷,統統都一清二楚,包含概念發展的日程都排出來了。她的考證有多細呢?只要看一個例子就知道了:《異鄉人》最終出版的版本裡,主角的名字叫做莫梭(Meursault);但是根據《尋找異鄉人》的考證,在最初幾個版本的筆記裡面,這名主角本來叫做默梭(Mersault)。這麼細微的改變是何時發生的?有什麼意義?你可以自己到書中體會一下。
我想就算是卡繆在世,大概也不可能搞得比艾莉絲.卡普蘭更清楚了。
而在腦袋之外的產業細節,艾莉絲.卡普蘭也追索了參與《異鄉人》出書的編輯、作家、評論家等人際網路,描述了《異鄉人》出版的政治背景,如何影響若干出版決策,甚至細到——沒錯,細到開始談論「紙張」的來源。那可是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占領法國期間,「紙張」的供應確實是個大問題。這本「書的傳記」不負使命,不但帶我們深入作家的腦袋,觀察靈感如何化為實際作品,也讓我們意識到書本作為出版產品的「工業性」。
更難得的是,這本書一點都不難讀。艾莉絲.卡普蘭的研究既細密又淵博,並且將大量資料編織成敘事動力強烈的散文。在我閱讀的過程裡,除了不斷湧現的問號泡泡之外,時不時也會產生頭皮發麻的感覺。我自己曾經數度撰寫台灣作家的「評傳」,試著從傳記資料的蛛絲馬跡中,比對出作家想隱藏、或者作家自己也沒搞清楚的事情。正是因為我稍微寫過這樣的文章,所以我更明白她看似隨意拋出的段落,背後需要多少心力去蒐羅、分析、求證。這本書不難讀,但極難寫。
還好,這一次我身在讀者的位置,只要負責讀就好。
而身為作者的卡繆,即便他已是享譽全世界的大師級人物,若他地下有知,有一名專業讀者曾經為了他的《異鄉人》追索到這等地步,而成就了這麼一本「傳記」,他想必也會深受震動吧。如果小說家有冠冕,《尋找異鄉人》無疑是王冠上最亮的鑽石;它之被寫出來,本身就是勝過無數獎項的文學之愛。
最後讓我用一個掩卷之後,在我腦中恍惚縈繞的問號來結尾吧。如果你讀過《異鄉人》,你一定知道,裡面有一位神祕的阿拉伯人。他之被槍殺,啟動了整部小說最「荒謬」的核心。我的最後一個、也是最大顆問號泡泡是:「靠北啦,妳竟然真的找到了」
敞開自身,面對世界柔靜的冷漠
賴香吟
《異鄉人》是本總有人提的書,就算沒細讀,人們也能大致說出故事:一個阿爾及利亞出身的法國人在灼熱的夏日海灘,槍殺了素昧平生的阿拉伯人。為什麼?他被判死刑,難道只是因為沒有為母親的死哭泣?一個寫得平常卻令人迷惑的故事,字詞直白,冷漠,戛然而止。
與其說這是一本卡繆傳記,不如說是《異鄉人》的傳記。卡繆如何創造《異鄉人》?更精確地說,《異鄉人》如何來到卡繆內心,使他最終發現了它?
──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價值。在某些時刻,在這些日子,它的一些語句、語調、真理,像閃電般從我穿透過去。
──我不曉得作品裡持續感到的張力會不會令很多人喪氣。但這不是問題。這種張力是我想要的,我試著把它傳遞出來。我知道它在那裡。我不知道它美不美。
這是卡繆在《異鄉人》完稿後寫給未婚妻的字句。《異鄉人》確實是那一種作家早期風格所能夠寫出最好的作品:我知道它在那裡。我不知道它美不美。閱讀這類作品,常感歧義而幸福,評論它卻不見得那麼重要,帶著過多保護與鍾愛更往往使其失去了個性。
接到這份書稿最初,我確實有小小的擔心。還好,我很快被說服了。前兩章提示卡繆如何忠於貧困白人而不流於浪漫想像,我便感到這位作者經驗老道且充滿自信。她對卡繆作品的通讀,也使她有能力駕馭那些豐富的田野調查、關係者書信、回憶,不至於變成乾燥羅列的資料。
從阿爾及利亞講起,不光只依編年體例,而是對理解《異鄉人》來說,阿爾及利亞至關重要。卡繆的空間記憶從這兒發芽,形塑了以客觀物事表達情感的第一章;報社經驗則為第二章的法庭情景作了準備。更重要的是母親:把情感放在靜默裡,不會擁抱,沒有親吻,會難過,但說不出是不是愛,說出來也未必聽得到,因為母親是聾的。《異鄉人》裡缺乏描述卻貫穿全場的母親形象,句句隔絕如島的文字,的確應該溯源到這些經驗。
然後巴黎,而後美國。前者充分掌握一九四○年卡繆在蒙馬特完成《異鄉人》的過程,蛛網描述德軍占領下的法國文壇,追蹤《異鄉人》於戰火中奇異的生命力。後者關於《異鄉人》出版後的市場、翻譯、誤差,英國版稱它為The Outsider,美國版是The Stranger,無論哪一個,影響力持續上漲,卡繆車禍早逝,《異鄉人》成了那種比作者生命更長更久的作品。
如果不希望自身對《異鄉人》的閱讀經驗被不認識的評論所打擾,那麼,或可試讀第十、十一章,看作者怎樣將卡繆的現實經驗與小說文句穿針引線,展示一種既廣博又細膩的小說讀法,關於那些被卡繆精簡文字所大量省略的沉思、分析和與美學,也有力道合宜的提示。
我閱讀這份書稿的時間,二○二○年三月,新型冠狀病毒蔓延全球。恰恰就是八十年前,三月十六日,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卡繆抵達巴黎。兩個月後,他寫成《異鄉人》,德軍攻下巴黎。之後,在法國出版業備受屈辱而複雜的被占領時期,《異鄉人》意外取得成功。卡繆繼續寫《薛西弗斯的神話》以及《瘟疫》:一個城市因鼠疫散播,封城隔離,導致人心失望失序的寓言,八十年後,成了眼前真實發生的事。
日常一夕驟變,我們體會到何謂戰爭,人人切身恐懼,全球化下疫情散播的速度與幅度,隔離情勢之徹底,遠超過《瘟疫》的想像。義大利病情肆虐養老院、許多來不及下葬的棺木,竟勾起幾分《異鄉人》開端的既視感:
──今天,媽媽死了。也或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棺木闔上了,我得旋開釘子好讓您看看她。
人間生死哀痛,大自然不置一詞。人如何理解世界?尋求意義?
門房問莫梭:您不想看嗎?
莫梭回答門房:不想。
這種故事理該使人不安,我們卻總是記得?至悲的人間場景,卻想起沒有掉眼淚的莫梭?莫梭毫無情感,拒絕相信,拒絕愛這個世界,他是一個毫無移情作用的角色,他的存在與我們有關嗎?他是誠實的,可他說出來的詞語不構成意義,不被接受,甚至對自身不利。他被陪審團判了死刑,他拒絕監獄神父的祈禱,但他對自己的人生以及即將來臨的死亡感到確定。
「剛才爆發的怒氣好似排除了痛苦,抽離了希望,面對這充滿徵象與星子的夜晚,我第一次對這世界柔靜的冷漠敞開自身。我發現這冷漠和我如此相像、如手足般親切,我感覺自己曾經幸福,現在也依然幸福。」
這是《異鄉人》末段,矛盾的字詞,冷熱互斥的態度,八十年後,在這病亡與春天並存的三月,我似乎多懂了幾分,不是知識上的懂,是身在其中的明白。人類竭盡才智、利益算盡所造出來的人工盛世,說停就停,說崩就崩,人我淪為孤島,惟在穹蒼之下,依稀感到自己仍被「世界」環抱。穹蒼之下,敞開自身,卡繆用過幾次這種描述,或許這是他想的存在。自然,物質世界,面對(幸福與)剝奪,你只能敞開自身去承受,甚至擁抱它,如薛西弗斯愛那個使他受苦也使他活著的石頭。
閱讀《異鄉人》是一種人生進階儀禮。本書第一句,作者便這麼說。此情此境,重讀《異鄉人》,我同意她的說法,以及卡繆:我知道它在那裡。《異鄉人》在最後寫出了「柔靜」(tendre)這個詞,並不容易,也很抽象,需要我們許多經驗才能讀得其意。或許,我們根本不在陪審團裡,而只是(一名該說實話的)證人,或是千千萬萬另一個莫梭。
這樣一本作品確實值得一本傳記。《尋找異鄉人》運鏡緩慢,緊隨卡繆工作、閱讀與生活,照亮了《異鄉人》許多細節,也方方面面呈現年輕卡繆及其時代,而那個時代,此刻,彷彿又在我們周遭重現。
前言
閱讀《異鄉人》(L’Étranger)是一種人生進階儀禮。世界各地的人都把這本書聯繫到自己的成長歷程,聯繫到有關存在的最艱困問題。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名叫莫梭(Meursault)的男人──他這個姓氏字面上包含著「跳入」(saut)和「死亡」(meur)的意思;故事表面看似很簡單:莫梭的母親在老人院過世,他前去參加葬禮。回來之後,他跟一個女朋友去游泳,又帶她去看電影。他為一個性情粗野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其後他在阿爾及爾(Algiers)一個海灘殺了一個阿拉伯人,受審後被判死刑,在小說結尾他就在等待行刑。故事沒有多少情節。可是《異鄉人》到了今天仍然像一九四二年最初問世時一樣,扣人心弦,令人迷惑不解;書中一個一個的圖像,既平凡又難忘:一個懶洋洋的星期天從陽台所見景色、一隻被打的狗發出的哀鳴、一把鋼刀閃起的光芒、從監獄的窗看到的海景。還有鬱結之下急敲門似的向死者連補了四槍,愚蠢的自衛殺人舉動不斷發出回響。
我在教學和演講中談到《異鄉人》,所得經驗就是每個聽講者都讀過這部小說,通常還讀過兩次。論辯總是熱烈的,也熟知書中內容。莫梭是否體現了人類的存在景況?我們應否同情他?為什麼他在母親的葬禮沒有哭泣?到了結尾,他又為什麼想有人聚集觀看他的行刑並向他發出痛恨的呼叫聲?這部法文小說的英語讀者,則往往想談論書名該翻為The Stranger(異鄉人)還是The Outsider(局外人),也想知道為什麼小說的阿爾及利亞背景關乎重要,莫梭作為殖民地背景下的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又給故事帶來什麼分別,還有為什麼沒提到那個被殺的阿拉伯人的名字。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不管是上星期還是五十年前閱讀這部小說。
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這部小說的魅力,表示你可以一讀再讀而每次都看到不一樣的意義。文學評論家就正是這樣:把它看作殖民主義寓言、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祈禱書、對傳統道德的控訴、疏離(alienation)的研究,又或「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重寫的卡夫卡(Franz Kafka)」。引來如此熱烈的評論,正是傑出作品的標誌,卻不是唯一的標誌。卡繆對這部小說的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創新文學手法感到自豪:他用第一人稱敘事,這通常會讓讀者進入敘事人的內心世界,但在卡繆筆下卻沒有進入內心的通道,無法跟莫梭接近。
這樣一個保持距離而空洞的敘事者,怎麼能引起讀者那麼大的注意力,這樣一部令人不安的書又怎麼能喚起讀者的忠誠?莫梭全無深度可言,表現出怪異的漠不關心態度,卻矛盾地對讀者大有吸引力,因為當理解並非唾手可得,反而很自然地渴望獲得理解。
任何愛閱讀的人都曉得一本書有它的生命。你一旦讀下去,書就活了起來,在你翻過最後一頁之後,它的生命仍然延續久遠。《異鄉人》能有如此漫長的生命,有些不可捉摸的因素,其中肯定包括了句子清澈透明的音樂感、阿爾及利亞背景的粗獷感官感受、圖像化的筆觸,還有海灘的謀殺案把人生分成兩半成為兩個完美對稱的故事。所有這些形式上或美學上的元素,都有學者努力不懈地研究,並把成果向學生傳授;而自一九五○年代以來,在學校裡閱讀這部小說的學生一代一代接續下去,它往往是大學先修課程(Advanced Placement,簡稱AP)英文科的第一份精讀文學教材、大學哲學研討班的教材,也是法國高中最後兩年可能採用的教材。事實上,透過對《異鄉人》一波接一波的分析,你可以建構起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一段相當精確的歷史:包括了存在主義、新批評(new criticism)、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女性主義和後殖民研究等。
可是我們對作者和這本書的理解,卻欠缺了一些必要元素。評論家集中討論的是這本書所表達的主題和理論,包括了美學、道德和政治論述,把《異鄉人》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當然卡繆的傳記會談到他寫作這部小說時的處境,但焦點在他本人而不在這部作品。事實上,卡繆作為一個富有魅力而令人仰慕的人──既是政治活動家又是傑出人道主義者,令他的人生故事完全蓋過了他寫作的故事(如果他是一個小氣的人或普通的人倒不至於如此)。不錯,有關手稿在細節上的差異,在法文版最後審定本有小字體的說明。但沒有人曾講述卡繆怎樣把這部獨特的作品創造出來(我傾向於認為他在自己內心發現了這部小說),還有為什麼在法國被納粹德國占領期間,正當在這一頁法國歷史裡出版業面對最屈辱、最複雜的氣候,這本書卻得以問世。這是令人驚訝的成功故事,對小說的未來發展影響巨大,你甚至可以聲稱,《異鄉人》在文學界的問世,有如生物演化過程的一次意外,為一個全新物種的出現開啟了大門。
因此我認為,《異鄉人》本身應該有它的傳記,那是這部著作在世間誕生的故事,跟它的創作者的人生有關聯,但也可跟這段人生分開來看待。我最初起了為一本書寫傳記的念頭,是因為讀了麥可.戈拉(Michael Gorra)的傑出著作《一部小說的肖像:亨利.詹姆斯與美國一部經典之作的誕生》(Portrait of a Novel: Henry James and the Making of an American Masterpiece)。對於詹姆斯的《仕女圖》(Portrait of a Lady)以至對於這位具不凡自覺力而在成熟人生階段投入寫作的作家,戈登提出了豐富而多層次的反思,自人生以至著作和文學影響一覽無遺。至於卡繆的《異鄉人》,是一個二十六歲滿懷抱負的作家在阿爾及利亞的偏僻地區開始執筆撰寫的,當時這位作者藉藉無名,也沒有什麼既有著作,要談到這本書的故事,是更直接卻也是更難賦予它充實內容的。洛伊德.克拉瑪(Lloyd Kramer)談到這問題說:「就像歷史學家探索一場戰爭的起因,一本書的傳記作者要探索這本書的成因。」
從卡繆在他的筆記和書信裡最初提到這部小說的片言隻字開始,我一直探索下去,走過他寫作的那些歲月,從執筆的作者以至書頁上的字句。我的記述方法近似小說作家所說的「貼近的第三人稱敘述」:我一個月一個月地緊跟著卡繆,就像從他肩膀由上而下注視著他,從「他本人」,而不是我自己的觀點來講述這部小說的誕生故事。我的目的是盡可能貼近的觀察整個過程和作者內心狀態,包括《異鄉人》的寫作,送交出版社審定,以至在戰時的法國出版。這不是標準文學評論的「全知觀點」,雖然我自己對作品的論斷引導著這本傳記的寫作;我在附註裡提供了有關這部小說的豐富文學評論資料,用以補充傳記所敘述的歷史。我還加插了阿爾及利亞和戰時法國的地圖,讓讀者更能感受到《異鄉人》從撰稿以至出書在北非和法國之間的飄泊歷程。
《異鄉人》在一九四二年出版之後,它的故事沒有就此終結:最初引起的反應是戲劇性、有趣而奇怪的。隨後多年以來,這本書有它的朋友和敵人,以及很多後續之作,包括了六十種語言的譯本,還有電影和漫畫書等──甚至到了最近,還有人從後殖民時期的阿爾及利亞背景把故事重寫一遍。
任何作者,不管如何強有力或具影響力,都不能控制自己作品的命運。到了某個階段,一本書就會脫離作者的權限而面對不可知的前景。在最好的情況下,當一本書的生命延續多個世代,作者認為自己透過這本書所做的一切,就會跟其他數以百計的說法和觀點形成一個共同論述空間。《異鄉人》一書的生命比卡繆本人的生命延續得更久──這位作者的生命在一九六○年一次車禍中驟然結束,當時他只有四十六歲。這部著作的生命卻沒有半點將要消亡的跡象:在它問世七十四年之後,也是卡繆誕生逾一個世紀之後,它光是在法國的累計銷售量就超過了一千零三十萬冊。只要繼續有人閱讀小說,《異鄉人》的生命還會延續下去:如果說這是來生的保證,這就是超乎任何作家或大部分作品所能期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