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
我的一切才剛開始。
兩歲,我的顏色褪了一點。
三歲,
我幾乎不是我。
四歲,
我已經所剩無幾。
五歲,
我只剩一口氣。
六歲,現在我什麼都懂,
那就永遠停留在六歲吧。
──艾倫.亞歷山大.米恩(A. A. MILNE)
我們
「米奇先生,為什麼你現在不寫?」
奇卡躺在我工作室的地毯上滾來滾去。她臉朝上,扳著手指玩。
她都在早晨的時候出現,那時從窗邊透進來的天光還相當淡薄。有時,她出現時會帶著玩偶或一組麥克筆,其他時候則是孑然一身。她穿著一套藍色睡衣,上半身印著彩虹小馬的卡通圖案,下半身則是粉色系的星星圖案。以前,奇卡喜歡在每天早上刷完牙之後,挑自己要穿的服裝,襪子和上衣的顏色要互搭。
但她現在再也不會這樣做了。
去年春天,奇卡過世,那時庭院中的樹木正要吐出新葉,就跟現在一樣,春天又來了。奇卡離開讓我們呼吸困難,無法成眠,胃口全失。妻子和我會失神凝視空氣許久許久,直到有人出聲把我們拉出來。
某天早上,奇卡再度出現。
「為什麼你現在不寫?」她又問了一遍。
我雙手盤胸,盯著空白的螢幕。
我要寫什麼呢?
「寫我呀。」
以後會寫。
「什麼時候?」
不久之後。
她發出「吼──」的聲音,就像卡通裡的老虎那樣。
不要生氣。
「哼──」
奇卡,不要生氣。
「哼──」
不要消失,好不好?
她用細小的指尖敲著桌面,好像這個問題需要考慮似的。
奇卡現身從不久留。她第一次回來是在她過世後八個月,也是我父親下葬那天。當時我走到外頭看看天空,突然之間她就出現了,站在我身旁,手握著前門廊的欄杆。我感到不可置信,便出聲喊她:「奇卡?」她轉身,代表她聽得見我。我急急忙忙喊住她,害怕這一切都是夢,而她隨時都會消失。
她第一次出現的情況就是這樣。最近她再度現身,我的表現就冷靜多了。我說:「早安,漂亮小妞。」她說:「早安,米奇先生。」接著,她會坐在地上或她的小椅子上;那張椅子我一直留在書房內沒搬走,看久了也習慣了。我想人生中所有事都是這樣,即便是她離開這件事。
*
「為什麼你現在不寫?」奇卡不死心。
大家說我應該再等等。
「大家是誰?」
朋友呀,同事呀。
「為什麼他們那樣說?」
不知道。
我在說謊,我知道原因。他們說,你需要更多時間。這一切還未沉澱。你現在還有太多情緒。或許他們說得沒錯,或許把所愛之人寫下來,就代表我從此接受了現實,或許我不想接受奇卡已經離開的事實,也不想承認我只剩下白紙黑字能紀念她。
「米奇先生,看我!」
奇卡在地上左右翻滾。
「巧巧蜘蛛爬水管……」
我糾正她,歌詞是唱「小小蜘蛛」。
「才不是──」
綁著辮子頭的奇卡噘起嘴唇,臉頰脹得鼓鼓的,好像要開始吹口哨。現在的她,就像剛從海地來到我家那般高。那時她五歲,我們跟她說,來美國看醫生會讓她身體舒服一點,這段時間她會跟我和妻子一起住。
「什麼時候──」
「你──」
「才要──」
「開始──」
「動、手、寫?」
我問她,為什麼妳這麼在意我寫不寫?
「你看。」她手指向一個地方。
我往那邊看,視線越過桌面,越過我和妻子為她保留的照片、塑膠學習杯、花木蘭的木須龍玩偶,還有一幅月曆──
「就是那個。」
月曆怎麼了?我看看日期,是二○一八年四月六日。
到了明天四月七日,就滿一年了。
她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
我問,是因為日期,妳才這麼在意嗎?
她看看自己的腳,小聲說:「我不想被你們忘記。」
唉,寶貝呀,這種事不可能發生。愛過的人怎麼會被忘記。
她歪著頭,好像我錯得離譜。
「會,愛過的人可以被忘記。」
*
奇卡才剛來我們家幾個月的時候,某天晚上我念了《小熊維尼的小屋》(The House at Pooh Corner)給她聽。奇卡很喜歡別人念書給她聽。她會靠在我腰上,把書立在她腿上,捏住書頁一角,趁我沒念完就急著翻頁。
故事快結束時,要離開的克里斯多福.羅賓跟維尼說:「答應我別忘了我,就算我一百歲也不可以忘記我。」但是小熊沒有馬上答應他,反而問:「你一百歲的時候,我幾歲了呢?」彷彿小熊想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麼狀況。
這段對話讓我想到我們在海地的孤兒院,只要有訪客,孩子都會問:「你會待多久?」好像他們會根據時間長短,評估自己該表現出多少情感。院中所有孩子都被拋棄過,那時他們淚眼汪汪看著院門,等著誰回來把自己接回家。奇卡也曾經是這種孩子,帶她來這裡的人沒有久留,當天就離開了。或許,奇卡說「愛過的人可以被忘記」就是這個緣故。就算不是被忘記,也是被撇下不管了。
我望了月曆一眼,奇卡離開真的已經一年了嗎?感覺她昨天才離開,感覺她已經不在好久了。
我說,好吧,奇卡,我要開始寫了。
「耶!」她雙手握拳,一邊揮舞、一邊尖叫。
但我有個條件。
奇卡的手停了下來。
我寫的時候,妳要待在這裡陪我,好嗎?
我知道她不能照我的話做,但我還是想試試看。自從奇卡離開後,我和妻子都盼望能永遠跟她待在同一個地方。
奇卡說:「把我的故事告訴我。」
那樣妳就會留下來嗎?
「我試試看。」
好吧,我會寫妳跟我的故事。
她說:「是我們的故事。」
我說,好,我們的故事。
妳
奇卡,很久很久以前,我去了妳的國家。妳出生的那天,我人並不在那裡。好幾個禮拜後,我才抵達當地,因為發生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地震。所謂地震,就是──
我們
「米奇先生,不要寫了。」
怎麼了?
「不要用這種口氣。」
什麼口氣?
「好像我是個小小孩。」
可是妳才七歲。
「是嗎?」
妳再也不是七歲了嗎?
奇卡搖頭。
妳幾歲?
奇卡聳肩。
那我該用什麼口氣?
「跟大人講話的口氣,就像你跟潔寧小姐說話那樣。」
妳確定?
奇卡抓住我的手腕放回鍵盤上,我感覺到她手上的溫度,一時之間難以抽離。一樣是觸摸,我碰她就不行,但她碰我就可以。我不太確定為什麼。規矩什麼的我並不明白,總之她會出現,我已經很感激了,也開始期待每一次短暫的接觸。
我又開始寫了。
妳
奇卡,妳出生的那天我不在海地。幾週以後,我才到那裡幫助震災善後。既然妳說我可以用大人的口吻,那我就這麼說了:由於那次地震太過劇烈,三十秒之內,海地的人口就少掉了百分之三。建築物倒塌,辦公室震垮。就算有民宅這一刻沒倒掉,下一刻也會冒出濃煙。死去的海地人被埋在瓦礫堆下,很多人要等到好幾週以後才被挖出來,身上滿滿的好幾層灰。究竟死了多少人,一直沒有精準的統計,即便到現在也沒有數據公布,但罹難者應該有數萬人。這麼多人在一分鐘之內就死去,連美國獨立戰爭和波斯灣戰爭期間的全體死亡人數加起來,也沒這麼多。
這是一起悲劇,但島國海地已經看慣了苦難上演。妳的故鄉是全世界第二貧窮的國家。她走過艱難的歷史,承受了許多死亡,那些逝去的生命本不該絕。
然而,在海地也能找到極大的幸福。這裡能聽到笑聲,見證美,體會不可動搖的信仰,遇見當地的孩童。每當天空下起暴雨,海地的孩子就會手勾著手不約而同跳起舞來,然後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滾,彷彿太開心了不知如何是好。妳也曾經是那樣幸福的孩子,即便非常貧困。
*
關於妳的故事,我聽到的是這樣:二○一○年一月九日,妳降生在麵包樹旁、用空心磚蓋的兩房小屋裡。當時沒有醫生在場,但名為艾波特的助產士協助妳的母親把妳生下來。妳該哭的時候就哭,該睡的時候就睡,不管怎麼看,妳出生時都很健康。
事情發生在一月十二日,也就是妳出生後第三天。那天下午很熱,妳靠在母親胸前睡覺,但世界開始晃動,好像地底下在打雷似的。妳住的空心磚房劇烈搖晃,屋頂垮了,結構散了,小屋像一顆被敲開的核桃般裂開,妳跟母親在屋裡看見了天空。
也許因為這樣,神把妳看了個仔細,那天祂帶走許多人的性命,卻沒有帶走妳和妳母親。雖然家毀了,但妳們母女均安,沒了遮蔽的屋頂,但是妳們毫髮無傷。四處都有人在奔跑,有人摔倒,有人禱告,有人哭泣。樹木盡斷,動物躲藏。
那天晚上,妳們睡在甘蔗田裡,以葉片做床,星空為毯。妳們露天睡了好幾天。奇卡,妳誕生在海地的土地上,妳承接了故鄉的美與顛狂。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妳有時也會抓狂,但那模樣很美。
妳是海地人。妳在美國住過一陣子,也在美國過世,但妳真正的歸屬在彼方。就像現在,妳坐在我身旁,但妳終歸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