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的話〉
作為土生土長的基隆人,是在成長以後將目光放回自己的家鄉,才開始有了機會,對於基隆這座濃縮台灣史於一地的城市,透過歷史與文化的縱深與廣闊,以另一種角度重新認識這座城市。
以首長身分參與推動改變一座城市,每時每刻都充滿不同選擇,這些選擇或大或小反映出所相信的價值—文化先行的治理方式,讓一座城市與身於其中的人能夠找回探索自己城市未來的力量;這樣的方式不只是停留於單點建築的修復、保存,而是希望透過整體城市的改造與探索,從根本找回市民的城市認同與自信,「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即是秉持此核心價值的具體展現。
基隆是一座海港城市,同時也是台灣的門戶,四百年的歷史,多元豐富的文化於此匯聚,這座城市的性格應是開放、熱情、充滿想像力;然而,許多人對於基隆的想像,多半停留在雨都、陰鬱的氛圍,失去了應有的色彩。移居城市的型態使得城市中的每一區塊都像是一部斷代史,唯有藉由認識腳下土地的過往,尋回歷史記憶,才能找回屬於自己土地的認同與自信。
城市意象的轉變需要長時間的努力,我相信,只要透過城市的深度脈絡梳理,用更多創新和創造的能力去調整這座城,民眾也能夠與之一同創造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共識,並且對於自己的文化,更感到自信與光榮。
───基隆市長林右昌
〈總編輯序〉
「在」基隆的在,有三個意涵
人的「住在」與「待在」—一座城市的長成與轉變
空間上的「存在」—不只看見基隆的海,也看見基隆的山
時間上的「正在」—在這個時間點,我們如此想像基隆的未來
山、海與一座城市的可能性
曾經,我們這些非基隆人對這座城市的印象是模糊的。廟口、和平島,海風與海鮮,是我們最有印象的事物。直到這幾年,基隆在我們的眼前重新出現。我們開始知道,這個地方的身世,其實就是一頁台灣四百年的故事:從大航海時代,到日治時期,乃至二二八,及一九四九年代的大遷徙,都在這裡留下了歷史的印記。我們也開始看見,基隆在這幾年進行了以文化先行的城市改造運動,不僅透過「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讓城市的歷史與記憶被以嶄新的方式認識,更邀請許多重要建築師來到基隆,建立關於新的城市想像。同樣重要的是,更多年輕人回來或者留下,由下而上展開各種文化和社會實踐。一個新的基隆正在誕生。
很少有一個地方的山、海、城如此緊密地濃縮與交織在一起,同時又具有豐厚的歷史疊層,及濃烈的氣味與顏色。過去這幾年有越來越多書寫地方的刊物或專書,但是卻還很少有一本專書去完整論述與呈現一座城市的精神與性格。這是這本專書的企圖。第一冊書寫山、海、城的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當下,採集人的故事,描繪地景的面貌。第二冊邀請林右昌市長和前文化部長鄭麗君對談城市的歷史與文化願景,訪談參與城市改造的建築師們,也邀請不同世代、不同領域的知名創作者寫/拍/畫他們生命中的基隆,再加上城市的影像紀錄與文化清單。
你會在這本書中重新認識一座台灣地圖上的獨特城市,而基隆故事作為台灣歷史的一部份、人們在生活中建立的美好日常、返鄉青年的創造力、市政府在城市改造的規劃與實踐,這一切經驗與故事都是不只屬於基隆,更可能打開整個台灣對一座城市想像的可能性。
───總編輯張鐵志
〈構築一座城、海、山的未來—王俊雄〉
文字/周鈺珊、劉玟苓
你可以想像你是從山、經過城市、然後直奔向海,你看在台灣怎麼會有這種地方呢!
-王俊雄
絕對垂直與絕對水平之間的基隆城
基隆最特別的,是她的山與海之間關係非常緊密,這在台灣其他城市裡大概很難看到,也因此身為基隆人,你的生活經驗,可以說是一種壯闊、是處在絕對的垂直與絕對的水平之間—你可以在很近的距離裡看到山,可是當你一轉身就會看到海,這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基隆的山,實在很難去形容它的美,它其實是一個非常有稜有角的山的狀態,你可以感覺到原始地形的稜角;而基隆的海也與其他地區的海不一樣,我們在基隆體驗到的海,基本上是先有港,才看到海。所以,在港裡,水是平穩的,你好像在一面鏡子裡,能反映出海的起伏狀態。
由此說起我自身對於基隆的印象,除了山海,另一件事就是「雨都」,我其實非常反對以這個角度去形容基隆。雨都沒有形容出基隆山、海、城之間的密切、糾結、互相鑲嵌的狀態。所以我覺得雨都不是一個很好的形容城市特質的名詞。屬於基隆真實的畫面,對我而言應是從國道一號高速公路下去時,從一個隧道出來之後是一個高點,直衝基隆港之時,我覺得這個都市經驗是非常驚人的。你可以想像你是從山、經過城市、然後直奔向海,你看在台灣怎麼會有這種地方呢!
當城市開始改變
近年,我參與了許多基隆城市的改造,在這些參與的背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思考,即是我感到基隆是一座被嚴重低估的城市。以都市發展歷程而言,基隆其實代表台灣都市很典型的問題—基礎設施老舊、缺乏的二線城市,自有財源不足,而當公共設施空間不利生活,居民不願意購置房產,公私雙方都不願投資這座城市時,情況就每況愈下。因此對於市府而言,尋找外援、推動公共設施更新,是一項極困難卻必須接下的挑戰。
另一項更為艱鉅的挑戰,則是在所謂城、海、山這個特色的彰顯。要彰顯這個特色,以港口為港邊土地規劃主要思考方向即是一大挑戰。我們常常講說海景第一排、水邊第一排,它應該是最昂貴的、品質最高的公共空間,然而過去的基隆,這些空間都被築圍牆圍起。所以,如果我們今天要凸顯基隆的特色,港邊的土地的活化、讓空間重回市民手上便是必須面對的課題。
時序回到近年,我們可以看到公共設施有了非常多的修繕,這些修繕本身很重要,其實是要體貼市民,可如果沒有「港」的打開作為關鍵之舉,小規模改造其實難以撼動原來結構。因此,基隆市政府花了非常多時間與港務局、港務公司、軍方協商、討論,以二十年工程為時間軸,開始將原來的商港、軍港遷,讓港邊土地被釋放。
基隆近年以及未來的變化,其實就是這些事情雙管齊下的結果—我們一方面有小型社區、都市空間的改造,讓居民的生活可以過得更舒適;一方面改造基隆港U字型的港邊空間,讓東西岸變成一體。然而,還有一個更困難的事情,即是如何讓基隆市民可以以他們的城市為榮。我們如何能夠透過建設,除了讓市民產生貼心舒適的感受、感覺到自己的城市要有一個大轉變外,如何能讓彼此產生正面思考,我認為是在整個改造過程裡面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踩穩腳步的往未來邁進
一座城市的改造,不會是一個短時間工程即能完成。對於現在的基隆而言,重要的是讓這個轉變的過程規劃出一個清楚的方向,並且在最根本的問題上面有一些初步的結果。例如在林市長的任內,應該有機會改造完內港,完成之後,基隆就會讓人覺得改頭換面。但接下來仍有更多地方要評估、要處理,基隆並非只有港邊,她有山、有非常多的街道、有基本設施需要去改造,港區改造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能夠做下去。
基隆作為一個匯集山、海、城多樣特色的城市,讓我對於未來的市長、以及未來的市政府有一個很重要的期許,這座美麗之城的公共建設,一定要按部就班地做,不能貪快,也不能急,我們一定要把馬步蹲足,才有可能產生一個具有永久性、前瞻性、未來性的城市改造。
〈一個台北人六十年來基隆追憶〉
文字/舒國治
我很常跟朋友說,基隆,是全台灣我最喜歡寫、最喜歡談到的一個城市。
為什麼?我也不確定。但我東想西想,一定是某種在我童年就深深烙印在眼界裡腦海裡的幽幽微微景致、氣息、氛圍吧。
於是你就知道,城市是有一種氣氛的。城市也是有一種異鄉感的。這方面,五、六十年前的基隆,它在台灣是很出眾的。可以說,基隆太特異了。
六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海,是在基隆。而且,不是看海灘,是看到海港的海。
那時候我媽,偶爾會去基隆看望同鄉,有時還坐下打幾圈麻將什麼的。四十年代末,無數的外省人在此下船。基隆,是他們在台灣認識的第一個城市。二十多歲時,在七十年代,我聽一個祖籍山東的朋友說,他們家在基隆住了十多年才搬到台北,原來他爺爺為了將來(所謂「不久的將來」)從台灣回返故園,自基隆等船登船等可以排得比較前頭。正是這樣的考量,有的家庭索性安家在基隆,而不住那些離港口遠、離大船遠的台北啦、台中啦等城市。
我跟著媽媽下了公路局(乘火車較少),通常會乘三輪車去朋友家,會沿著「田寮河」而行。只見河上浮著密密麻麻的猶未去皮的大木頭,有當地小孩在上面踩著走著,如同是走在彈簧上那樣來玩。我看著感到有趣,卻馬上被誡,說前兩天才有小孩一踩把兩根靠攏的原木踩分開,人掉了下去,隨即兩木合攏,小孩從此再沒有上來。
這一條河,大家現在叫田寮河,早先,也被叫做「博愛河」。但我做小孩子時,只叫他「運河」。河上每隔不遠,有小橋,有的還微呈拱形,老實說,真是很美。下雨時(基隆那時雨極多,一年中超過二百天),人們打著傘,低著頭匆匆過橋,簡直像極了日本劍道片的那種淒涼卻又有韻。
我和我的同輩小孩,在五十年代(即二十世紀的中段)初出生的,我們所處的周遭,日本感是很濃重的。房子的模樣、街道的格局、色澤的偏黑等等。而基隆的這種日本感,更因多加了山坡與大海,顯得更是陰鬱。如果小孩當年看了日本片像《赤胴鈴之助》、《里見八犬傳》、《黃金孔雀城》之類,晚上走在基隆的河邊、橋上、或是山坡巷弄,那也真太鬼氣森森的日本感啊!
這個我台北以外第一個遇見的城市,其實在景致上我寓目得更有豐富之感。主要那時放眼可以看得很全面。山在哪裡,海在哪裡,山坡上的房子(如延平巷)又是何等形樣,運河又在哪兒平躺著,橋又跨在哪兒……全是那麼布展得極為妥宜,又全在人的眼角不遠處。
除了東面的田寮河,當年西北面流來的西定河,到了城市南緣,向北流,夾在孝一路與愛一路之間,這條河叫「明德河」,也是城市的美景(就像京都有些白川的小段落或高瀨川的小段落),如今也早已看不到矣。
二十年代,人要去大陸,也須在基隆上船,再航至上海等。以昔年台灣最有學問的彰化仕紳洪棄生(1866~1928)為例,一九二二年他帶兒子洪炎秋赴北京讀大學,從中部乘火車先抵基隆,彼時未必有像樣旅館下榻,而他又是仕紳,於是得以住在另一個仕紳的家裡,便是顏家的「陋園」。
十多年前,我也曾在「陋園」外眺看了幾眼,深感當年基隆房舍不多、建設鮮少的那股清美,確實很該教基隆人自豪。
基隆,一直是個現代化城市。哪怕基隆人的空間崎嶇、基隆人的過日子未必比苗栗公館或南投竹山安詳舒泰,然公館、竹山不是現代化城市。基隆人的態勢,就透顯出一股城市氣。這在三、五十年前即已如此。
基隆的城市設施,在公車上最早即顯出它的現代化。與中南部的城市之難以公車普及化,相當的不同。
說到公車路線,像1路,人人馬上說「到和平島」。一說2路,馬上說「到市立三中」。一說5路,會說「到八斗子的」。
那些念「基水」或「海洋學院」的,最熟悉的祥豐街,會說「公車要坐1甲」。
那些在台北沒考上分數高的學子,有的高中唸了「基水」(基隆水產),則必須一早乘火車通學。聽他們坐火車上學的故事,不管是「淡水線」的,或是萬華的、新店的「萬新鐵路」,或是「基隆線」的,車廂內的打架、或談戀愛故事,都是我們在市內不曾火車通學的孩子很羨慕的經歷。尤其「萬新線」(即今日的汀州路)會經過的強恕中學,會經過五峰中學,會最後抵文山中學,這一路的「武林高手」特別多,故打架的故事特別精彩。
「基隆線」因有「基水」,也是「武功不弱」的學校,故車上也充滿刺激故事。
有時在台北上車,沒有雨,但基隆說不準,於是學子愛拉風,會穿上風衣,若在基隆遇雨,猶能稍擋。這是六十年代,亞蘭德倫穿的也是風衣。
其實學子那麼小就搭火車往遠處上學,是很能在小小心靈中種下「遙遠」或「天涯海角」的人生視野。侯孝賢拍的《戀戀風塵》,就能呈現那種少年人的對未來的迷茫。
基水畢業的人才,我恰好認識兩個,一個是在金馬獎常得大獎的攝影大師李屏賓,一個是自八十年代起就名聞畫壇的畫家鄭在東。
基隆是這麼的有滋有味,我不只一次和鄭在東、李屏賓聊到,怎麼沒有一部描繪到基隆的電影呢?侯孝賢的《悲情城市》與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用到金瓜石、九份做場景,其實是對基隆這個雨都的延伸。
基隆的山海,夾得極緊,令基隆的胸腹之地很是拘窄;於是基隆的製吃,往往能在小小方寸之間把食物弄得小中帶巧。這在至少這五、六十年裡各街巷騎樓間設鋪子擺攤子的店家常有香美卻又簡淨的飯菜可以見出。
不只是廟口的小吃而已。
十五年前,我在「商業週刊」專欄提到的廟口19號晚上(白天是「光復肉羹」)的「何家滷肉飯」,被我稱「全台最好」,如今固然早已收掉,成為絕響。但當年這位何鐘福老先生,他製吃之手法,可見出在「小」與「簡」之中的巧思。他的豬肉料理,赤肉、腿肉、豬腳都燙燒完淨,斬成恰好大小,鋪陳在案板上,等著隨時入湯。那種白燒之法,十分「現代」,十分「城市」,簡直能在東京和眾店家並列。同時非常符合基隆這個「現代港口」的城市風味。
廟口小吃,何等的大名氣;但我平生吃的第一碗日式豬排飯(Katzu Don),是在基隆廟口的那家當年應算高級的日本料理店「神州」。那是一間日本房子,那碗丼,當然是裝在有蓋的漆器碗裡,六十年代中。
「神州」也不在很多年矣。問五十歲以上的基隆人,當不至陌生。倘問七、八十歲以上的基隆人,或許講起「神州」,還勾出了極多的舊日基隆繁華。
老年代的基隆食景,是各街各騎樓皆有美味,並不只有廟口而已。如今廟口熱熱火火的紅了太多年,近十年據說也不是攤攤皆能維持著昔年水平。於是會吃的老饕,除了在城區內找早期質樸的料理,也會到暖暖、到猴硐、到瑞芳找逐漸在基隆消失的老年代口味,是一樣的道理。
依山面海,住得極緊,所以六十年代初我在基隆看一部電懋公司出品的黑白電影《寶蓮燈》,是在有三層樓座位的「中央戲院」(在仁三路),你看看,三層,往下望去,很陡。
這是基隆市。向西一些,離海更遠的七堵,則腹地也比較平曠了。這裡的生活,或說老百姓的情態,就也比較平曠了。不像基隆人的凝重,收緊。
六十年代我唸初中,班上就有兩個七堵同學,每天坐火車通學。而他們,不選基隆的學校念。
六十年代,我作為一個少年,凡是去海邊,指的便是基隆。後來野柳流行了,金山流行了,那對我而言,皆是基隆這個海港的延伸。
有一次,我也去了八斗子。那天在沙灘上打赤腳走著,一不小心踩到了蚵仔的尖殼,血流如注,便這麼顛著簸著回到了台北。
基隆的地形,相當打造成它的格調。在層層疊疊的群山之後,有小溪流下;流向海的這面的,就只能是短而小的,於是造就了基隆這個小凹凹槽的美麗港口,然胸腹太緊了。至於從雙溪鄉群山流出的小溪,流往台北方向的,則蜿蜿蜒蜒的流成了大河,便是經過瑞芳、暖暖、汐止等地最後到了台北的基隆河!
這形成了在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落腳過程中有流行所謂這麼一句話:「基隆人打拚最後,都希望搬進台北去。」這就像說瑞芳人、暖暖人都期望一日搬到基隆去,是類似的說法。
噫,其實基隆是何等挺拔多姿,哪裡要跟那些平白無奇的大而空曠之域一較優劣呢?
經過了六十年,我真希望我童年、少年時的基隆那舉世無雙的絕代風華,還能在哪裡看到嗎!